文/南熙
01
外婆有三个孩子,妈妈最小,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大舅年轻时书读的好,去了省城。一年就回来几次。
二舅在家开了一家小卖部,在那个超市还没普及的年代,这样的小卖部生意还可以。再加上平日里种田种菜,吃喝不愁。偶尔打个零工,小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因为长期务农,二舅又黑又壮。脸上有些胡渣,凶起来瞪圆了眼,像极了那些庙里面凶神恶煞的神像。
小时候是没有人敢跟他顶嘴的,他一瞪眼就能把小孩吓哭。
长大点,胆儿也肥了,竟也发现他可爱的一面。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变成一个憨厚的胖大叔,能容忍我们的童言无忌。哪怕肆无忌惮的叫他“胖子舅舅”,他也只是拍拍自己腰上的游泳圈,发出“砰砰”的声音,对着我们笑眯了眼。
02
我一直觉得舅舅胖一定是和他的吃相有关。
但也可能是真的饿了。
舅舅总是家里最后一个上饭桌的,在我们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
中午从地里回来,他要先去小卖部看店,让舅妈先吃饭。等舅妈吃完了再去店里换他。所以,每每他来吃饭,都是一顿饭的尾声。
舅舅会把饭直接盛在剩下些汤的盘子里,就着其他一些菜,端起盘子,筷子刷刷的往嘴里扒饭,快起来都看不清两根筷子。那时看动画片里狼吞虎咽吃饭的人,我们都会指着叫“胖子舅舅”。
小时候不喜欢吃饭,一旦吃不下就去偷瞄舅舅。他能一眼看穿我们的意图,一瞪眼,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再扒几颗饭到嘴里,并带着一副极委屈的表情。
“不能浪费粮食,可耻。”那时舅舅总这么教育我们。
“哪是谁都能像你这么好胃口。别听你们舅舅的,吃不了就剩下。”外婆也总是这样偏帮我们。
03
每年夏天一放暑假,我和弟弟就躲到外婆家去避暑。与其说是避暑,不如说是为了远离父母,尽情撒野。
那年夏天,也和往常一样热。路面被晒得快融化,蝉声此起彼伏,撩动着我们三个小鬼的心,哪还有睡午觉的心情。
外婆给我们扇扇子的手频率越来越低,渐渐的,不动了。
我们一骨碌的爬下床,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下了楼梯。
表弟赤着脚跑到外面,惨叫一声又逃回家里。
“外面地上太烫了!”边说边穿上拖鞋后又一头扎进那日头里。
那时候,从来都不怕严寒酷暑。
我们还是来到那棵香樟树下,用绳子和凳子做了个简易秋千,三个人轮流能玩一个下午。
只是那天,被刚从田里回来的胖子舅舅逮个正着。一把扯掉我们的秋千,像小时候外公放羊一样,把我们仨赶回了家。
“看你们一个个热的,过来洗脸!”舅舅怒斥着,“这秋千能牢固?!小心摔断了腿!”
我们一声不吭,被吓的连哭都忘记了。
舅舅瞪圆了眼睛,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汇聚在下巴,然后滴落在地上。
“去小卖部找你们舅妈要支冰棍吃,降降暑。”舅舅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我们又欢脱的跑走了。
客厅里,我们舔着冰棍,舅舅把电扇对准我们。然后把茶几上一杯外婆每日午睡前晾凉的水一饮而尽,长呼一口气,仿佛比我们的冰棍还降暑。
几天后我们又不安分的趁外婆睡着偷溜去那棵香樟树,远远看见有个秋千挂在那树上。
一个精致又牢固的秋千。
04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望无际的田地被厂商大鳄相中,搞起了工业园区。
从那以后,农民就再也不用种田了,每年拿到一笔口粮费作为贴补。小孩也从此失去了撒泼打滚抓青蛙的场地。盖起的一间间厂房,像巨大的怪兽,吞没了田地,冰冷的让人敬而远之。
也是从那时开始,胖子舅舅,失业了。
好几天,舅舅都没怎么说话,连饭都没以前吃的香了。
有天下午,舅舅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渐渐盖起来的厂房,一言不发。突然,一拍大腿,跑了出去。
几天后,舅舅承包了河边杂草丛生的空地。那块不起眼,慌了很久的地。
舅舅每日早出晚归,锄草,开荒。村里人都说他是个二愣子,盖起来工厂,人人都去征工,只有他还在土地上挥汗如雨。
“一辈子只能当个庄家人。”
别人都在背后这样讥笑他。可舅舅什么都不说,依旧每日披星戴月,像以前一样。
他的一天,就是一生。
后来,那块地竟被舅舅收拾的极好。渠道把土地分割成一块块,阡陌纵横,井井有条。
舅舅在上面种上高粱,待它成熟再收割,酿成酒,放在小卖部卖。
每一张赚回来的人民币上都有他汗水的味道。
05
大二那年,舅舅生病住院了。
我在外地上大学,妈妈没有和我细说。
我打电话给胖子舅舅,他也只是说放暑假回来再去看他也不迟,不用特地回来,也不用太担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等我放暑假回来,走进病房,我惊呆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脸色蜡黄,颧骨突出,两颊凹陷,面无血色。稀稀拉拉的头发,剃了板寸,却更像是光头。每个关节都能看出骨头的形状,像是一具包了人皮的骸骨。由于长期卧床和药物的副作用,脚却像是鼓足了气的气球,肿的厉害。
“胖子舅舅”四个字始终梗在我的喉咙,怎么也叫不出口。
“胖子舅舅现在变瘦子了。”舅舅仿佛看穿了我的窘迫和尴尬。
“以后还会胖起来的。”我赶紧答道,深怕迟疑一秒都会让舅舅多一分绝望。
舅舅笑笑,不作答。那样的笑容安在那样的脸上,透出的是深深的绝望。
我从未见过的绝望。
胃癌。
由于长期不规律的饮食,过饥过饱,发现时已是中晚期。在切除了半个胃后,还是没能阻止癌细胞的转移和并发症的出现。
那天,天气很晴朗,有微风,还没到夏天,空气中还有丝凉意。世界安静的出奇。
舅舅躺在病床上,双眼空洞的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的说些什么,却使不上力。眼角的泪流下来,我仿佛能听见它滴落在枕上的巨响。
外婆俯下身去,摸摸他的头,说了一句:“你放心吧。”
舅舅便闭上了眼,再也没睁开过。
原来最令人难过的天气,其实是晴空万里。
06
舅舅走后不久,那颗香樟树也死了。有人说是因为周围工厂的污染过大,也有人说是工厂老板花钱买下后砍掉的。
河边原来种高粱的地,又变回了以前荒草丛生的模样,再也没人去打理过。
舅妈开始学着做饭,去工厂里上班,尽管一切都是这么生疏。
外婆还是会在夏天午睡前晾好一杯白开水,然后盯着它发呆。
外公说什么也不肯关掉小卖部,尽管生意并不好,利润也不高。
表弟去上了大学,人变的沉稳沉默,那个光着脚撒欢的小男孩再也不见了。
这世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死亡是把匕首,然而流血负伤的是活着的人。
伤口一直都在,只是大家都默契的坚信,不触碰就不会痛了,不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谁都没有再提起过胖子舅舅,但是谁都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