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刋载在香港文学七月号,此文写了孙女三岁时快要回家过年的故事。)
儿子来电话了,给了孙女幼儿园放假回来的日子,好了,这日子总祘熬过来了。
在她三岁的时候,我们退休了,一回到上海便有了主心骨,那就是每天忙碌着等孙女下午过来吃晚饭。她人未到,声音先从院子外小路上飘过来:“奶奶,我回来了!”
在我们祖孙正互相依恋到难分难舍之际,儿子俩口决定迁去北京发展,我们俩老人株守上海,盼等她放假回来,顿时便失落了。天天想,天天想,又叫自己别想,要放下,年青的下一代有事要忙,我们老人自由自在的,可以忙的事多着呢。
先前曾在一家小店买了两盆水仙,水仙的根伸展到下面玻璃瓶中,因为水仙的根浸在水中,水里有两条小金鱼,金黄色的身体白色的长尾巴,吃着水仙的根须,游来游去非常的快乐。我把它们放在电脑桌上,不时朝它们望一眼,它们有时躲在水草里,有时贴在瓶身上瞠视着外面,我看到它们了,也不知它们是否看见了我,只觉得它们傻傻地真是可爱,于是又去买了一只更大的金鱼缸,放在客厅酒柜上,魚缸上面是小的滴水观音,里面也放了三条小金鱼,家里有了另外的生物,陪伴着我们俩个老人,走进走出都会去瞅瞅。
郁金香的花苞都开了,粉红色的花挺立在黄色小盆中,我见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放满了花,真的非常好看,我在院中请人做出一角草坪,铺了一地报春花,我想在草坪里种棵树,又想买一棵放在客厅角落的绿树,查了网上,松江有花圃。查明了路线,我独自坐了公交车找远郊花地。
下了站去找花圃,路上人都没有。一辆摩托车跟住了我,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到我身边站定后,一只脚支着地地,问我要不要坐车?我才知是载客司机,看着不象坏人,我也没敢坐,问着路人快步走着就走到了花圃,这才象进了“大观园”, 花圃也象大卖场,各种花草树木应有尽有,东西比商场便宜。
植物店都敞着,一家接一家,我走了几家,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绿树茁健挺拔,都栽种在花盆里,适宜居家的树很多,店主介绍我买钱树,它好养,但是太普通了,打个比方就是邻家女孩,谁也不会对她多瞧一眼,边上是虎尾,一片片网上生长的叶子,象一把把宝剑,所以它在欧洲有个外号叫丈母娘的话。棕榈树很美,但它是热带植物,夏天每周都要浇水,可是我们的夏天一定离开中国回到美国,我在美丽的肯蒂亚棕榈树旁徘徊,最后只能舍弃。
店长劝我买一种很容易总之的印度榕,它是那种基本上不用打理也会好好活下去的生命,总因它的姿色平常不能打动我作罢。挑了半天,我要了高大的婀娜生姿的龟背竹种到院子里,一盆在黑暗中会绽放花朵的白鹤芋和两盆绿萝。这些是放在明轩及客厅一隅的。
盆景更多了,品种很丰富。我很喜欢君子兰,今天买花不求高雅,但求喜乐,于是挑了一盆粉垂笑君子兰。叶子完整饱满,花苞一旦盛开,花朵会往下顾盼。
四下徘徊,却还是走不动。又挑了放在茶几上的绿兰。兰花中品种繁多,万紫千红。红满天带着红色喜庆;粉荷含绯红细条也很温馨。甚至看到了雪白窈窕的白雪公主,和少见的金沙树菊。但我还是在家居合宜的蝴蝶蘭中徘徊。我喜欢雪白的蝴蝶蘭,我更喜欢绿色的矮脚绿云春兰,因为花开成绿色,温润如玉的花瓣,带着帝王翡翠的绿色,令我情有独钟难以割舍。买完了东西,请老板帮我找了辆小卡车,我坐在司机旁边,运回一车绿色植物。
司机看看我,笑着说“还真没见过您这样的年纪还敢上荒郊野外的花圃来买花,咋不叫你儿子来呀?”我笑着说:“不管儿子的事,我孙女要回来了”。
一日从地铁站走出来,见一村妇在卖东西,怀里抱着两条小狗娃,脚边放了十几只小笼子,里面都是小兔子,我几乎不加思索,便买了一公一母,拎了两只铁笼子,揣好兔粮,回家路上,连走路都在笑。
四十多年前我是下放干部,带了六岁的儿子落户在河南禹县,禹县在许昌地区,见识过草民的狡猾。也去集上买过一对兔子给儿子,说好要一公一母的,不会挑,那农民给了我一对公的,口中却毫不含糊地说是一公一母。
现在又买这些玩意儿,要给孙女准备着,又要一公一母的,人家又拎给我一对,其实不懂,怕再被碥了,又装模作样看得懂,真有点好笑。回到家便找了一个中间隔开的纸箱,一兔一格放了进去,又立即装了水和干粮,看它们吃。
但是那两只兔子,都象侦察兵,站直了身子攀住纸墙,忽然看到了邻居,想必在农妇家中它们是一家人,于是不安份起来,四只角轮流爬上去对着看,墙高,跳不出去,只有中间情人墙矮,可以相望。
己是傍晚时分了,我又去对面菜店买几根胡萝卜,估计它们喜欢啃胡萝卜,喜孜孜进屋一看傻了,一边空无一人,一边两只兔相依相偎,一只公的象“张生”,己翻进西厢,躲在“莺莺”小姐身边,两团白茸茸的肉球,相亲相爱着,我不忍让它们分开,既然不互相残杀,由它“腐败”吧。
我在电脑前忙,却听见丈夫又在同兔子们谈心,问长问短问冷问热的,今天它们己经很安乐地蜷缩在纸箱里,似乎知道这便是它的新家了。我心头竟又怕起来,曾经养过一只小狗,与我情同母女,自从爱犬离去,再不敢养狗生情,这兔子明明也有智慧也有感情,若一日又要离去,岂不又要自寻烦恼?
一宿无话,我醒来第一件事便去看兔子,丈夫见我去看兔子,在床上喊:“它们怎么样啦?”
纸箱里只剩一只母兔,公兔己跳出高墙,越狱而逃,我当即高声嚷道兔子跑了!浏览一圈,影迹全无,玻璃门关着出不去,便知它躲在客厅中沙发下面。
丈夫一听象走失了孩子,慌忙起床出来寻找,它果然躲在沙发下面,很快便被我们抓到了。
晨曦入室明轩,满室的花草一片彩色霞光灿烂,我将两只兔子放进去,关了通客厅的门,让它们满室乱走。它们先是又四处侦察,兜了几个圈子后安静下来些,接着便逢绿叶就啃,很快就吃撑了,老实了。
它们让我想起自己在河南农村的日子,那年全国在斗批改以后便下放大批干部,我带了儿子到禹县,住在农民家里,立刻有样学样地养了一群鸡。
春天的风刚刚吹过,鸡窝里便有了热呼呼的蛋,母鸡下完了蛋,那是相当的骄傲,它从里面钻出来,涨红着脸扯直了嗓子喊:“咕,咕咕咕咕……”,它在院子里招摇过市时,儿子早已兴奋地拣了热呼呼的鮮蛋,那为娘的还在表着功,我兴许就己三下二除五让我的孩子吃了牠的“孩子”了。
后来我们又养过一对鹅,我是吃商品粮的人,没有余粮可以应付这一对大胃王,每到饭口,它们到矮桌上来抢我们的饭,桌子上也放不了东西,它们的嘴既能抢吃的也能啄人的手。鹅一直被世人误会了,因为它白得象天鹅,以为它如天使,其实它非常凶恶,而且是大胃王!大户人家把它当看门的,你想,我们都要关起门躲着吃饭,躲着它出门,它们对外来盗贼能客气吗?我们倒真象家里來了一对強盗,从此看穿了天鹅两个字下面的虛伪与危险。
也沒有多少天,它们的腹下都垂着一只空癟的胃,我实在沒东西可以喂它们,只能又把它们杀了,先杀了一只公的,香味飘在村子上空,不少人拿着碗上门,倒是分享了不少人的胃。
那另一只鹅从此视我为杀夫仇人,天天天不亮候在门外,见我拔出门闩,打开大门,便急步向我直冲过來,厮叫着恨不得一头把我撞死,我当然高声厉叫发出比它更可怕的喊声,惊动房东家几个孩子,从内院奔出來,驱赶着母鵝,掩护着“下放干部”狼狈地撤退逃跑。下地回村里也派人先打前站,引开母鹅潜回屋里。
队里开会常常在生产队的羊圈里,羊圈盖在大屋内,那是队里的大屋子,有灶火的屋裏住着一个老羊倌,他常身披一件大棉袄,赶着羊群到山上去吃草,夕阳时分,常见那一队大小不同的山羊和绵羊,背着夕阳的金光,纷纷走回村中,象一张欧洲写实主义的油画。老羊倌必定笑着招呼我,我的儿子便奔跑过去帮他把羊送进羊圈。羊就像是儿子的朋友,他常在路上迎送着它们回村。
老羊倌说:“你也养一头小羊羔吧,山羊不膻,肉好吃,绵羊不香,皮好使。你挑一只人家刚出生的买回来,我帮你放在队里养着,到年下就长肥了,孩子也有个伴,你回去过年时想宰了还有几十斤肉吃,我拿一副骨头和皮,咋样?”
我同意了,便象家家户户都这么顺理成章地买下一条小羊犊子,交给他,他替全村的庄户人家赶羊上山,不多我家这一头羊,当然也累不着他,羊买下了,儿子兴奋得不再跟我下地,却要跟着他上山,该回家的时分,我向村外路上张望,儿子手中抱着一只小羊回来了,他走得满头是汗面红口赤,我问他为什么要抱着羊走?他说:“我走得累坏了,我想小羊也一定累了,所以我抱着它不让它累。”
小羊一天天长大了,儿子当然抱不动它了,儿子说等它再长大一些就可以骑它了。
这时,大队里不知开什么会,来了一个下放干部中的骨干份子,跟我不一个系统,与大队干部一起开会,中午吃派饭时,偏派在我房东家里。
我从地里回家,见他坐在房东家堂屋里吃饭,觉得象见了亲人般,便去说话聊天,他问起我是否习惯乡下的生活,我说己基本适应。
不一会儿子与小羊回来了,我便告诉他我们养了只小羊,它是我儿子现在最大的乐趣。
他说这件事很严重,你利用贫下中农替你放羊,剥削他的劳动力,羊长大了它的资产价值也变了,这是走资本主义复辟的道路,你快些处理掉,越快越好,否则这错误越来越严重了。
从我连累儿子跟着我在乡下受苦受难后,这羊是我给他唯一的快乐及温暖,我没有勇气剥夺他的爱。我下不了手。
那白面书生终于向上面汇报了,事情上了纲,我没法理会儿子的哭求,便把羊处理了。
于是儿子不再去山上放羊,不管天寒地冻,都跟我们一起去下地,常常蹲在地头便哭了。
想不到岁月如此不饶人,转眼就到了替孙女买兔子的年头了。
更加使世人想不到的中国,似乎是一夜梦醒,从平地崛起一个个崭新的城市,在田野里建出一片片大楼和别墅区,人们纷纷从狹小的民房搬迁至宽敞亮堂的新居,那个放羊的儿子,那年刚成人,被我带到美国,过了七八年光景,有一天,他毅然一个人离开了我们,回到中国从头开始一切归零,无论过去现在东方西方,一切归零。
回国一年之后,他赤手空拳,空手套白狼,三十而立的男儿,替父母买了房子,让我们回來退休。但是他却并没有固定的工作,一年到头要自己想办法挣钱养家,小儿郎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远离父母,为五斗米去远方折腰,于是有了这些花絮。
过些天,孙女要回来了,家里有花,有金鱼,有兔子,想来想去还没有鸟,鸟是我在农村心中之爱,早晨醒来,听着此起彼落的拉风箱声音,和那从旷野中传来的各种鸟叫,都令我心花怒放,鸟声带着我的思念远去,又有一丝丝的惆怅甜蜜。
于是又去鸟市场,家家门口都挂着虎皮鹦鹉招搅生意,立即买了一只大笼子,装了四只美丽的虎皮鹦鹉,有绿色有黄色也有淡蓝色,它们天一亮便开始叫,令人想不到的是它们妄冠鹦鹉之名,却不会说人话,那叫声又不如歌声,当我们一早便被它们闹醒时真想揍它,不过很快就習惯了它们的䀨燥叫闹,好歹养到孙女回来跟它们玩吧。
我们隔了玻璃看俩只兔子,东窜窜西钻钻,玩着你追我赶的爱情遊戏,一天到晚相互撩个不停,快活得不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真的,它们应该有个名字,我问丈夫:“你说,它们该叫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丈夫说:“那不是张生和莺莺吗?”
于是,那明轩也有了“西廂”的别名。
安静的兔子终于也有了大笼子,这与刚买它们时仅可棲身的小笼子比,不可作同日而语了。它大到也象一幢别墅,那塑料地板可以整張抽出來冲洗,我这个“钟点工”免费侍候着。可是当兔子入住后便看到这“别墅”在日益“缩小”, 兔子日长夜大,吃得好睡得好,尤其是爱情生活甜蜜幸福,如帝王將相般被两个美国回來的中国老人服侍得不知今朝何夕了。
环顾四下,一切各就各位……。
这一屋子的老小都在等待中……,……孙女快放假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