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的祖母,我唤作太婆婆。
我很小的时候太婆婆便去世,所以关于太婆婆,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太婆婆的故事,都是家里的长辈们零零碎碎说给我听的。但很奇怪,我总觉得脑中有一个太婆婆的模样,如雪的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笑得弯弯的眼睛,精致的下巴微微翘着,那样一个美人。
听说,当年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黄村有个阿婆,常在圆楼的门前坐着,逢人经过就唤人喝茶,若是吃饭的时间,还会叫人到家里吃饭。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无论男女老少,她一概慈爱地唤作“阿妹”。在客家话里,年纪尚小的孩子都是叫阿妹的。我猜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在老人那一声阿妹中,整颗心柔软下来。然而大家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叫她阿婆。
那位阿婆,就是我的太婆婆。
每次有乞讨的人从门前经过,太婆婆总要送给人家一盒子大米,让家里的小辈装好了拿出来。孩子们舍不得,每次都只装一半,太婆婆眼睛看不清了,却会用手去摸,若是发现没装满,就会拐杖一敲,说,再装一点。送米还不够,还要附送下饭的酸菜,还常常叮嘱着多加点菜汁,才不容易坏。临走了,还要拉着人家的手,说上一大串祝福的话。
太婆婆是个爱干净又爱美的,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服用米汤浆得笔挺,一双手又干燥又温暖,总喜欢把小孩们的脸蛋捧过来轻轻摩挲。每顿饭吃完,太婆婆都要认真地洗把脸,然后问身边的人,自己脸上身上有没有饭粒,还常常孩子气地拉着别人问,阿婆老了是不是很难看呀?大家说不会不会,她就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的下巴翘翘的,她说这是食禄呢,富贵的。家里的孩子们都爱去轻轻地咬她的下巴,每到这时候,她总是乐得也就像个孩子。
这样可爱的太婆婆,全村人自然都敬爱非常。不管谁家杀猪,总是把第一碗新鲜的猪肝粉肠汤恭恭敬敬端给她。太婆婆一口也舍不得喝,欢喜地谢过了,等到天亮,把家里的孩子们一个一个叫醒,每人分一大口。村里人娶媳妇,都要请太婆婆去牵着新娘的手进门,觉得那样就是得到了至好的祝福。到了喜宴上,太婆婆总是在大襟衫上系一条干净的大手帕,装作擦嘴的样子,把夹过来的鱼啊肉啊用手帕包起来,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她的口袋里总是有给孩子们分不完的冰糖,孩子们都爱和她挤着睡,因为可以有好多好吃的。夏天的夜晚,在她温柔的蒲扇扇起的凉风中,一个个呼呼的睡过去了。
太婆婆和太公公感情极好。每次出门干活,无论晴雨,太公公总要带上蓑衣,太婆婆累了的时候,就可以坐在软软的蓑衣上休息。太公公去世那晚,太婆婆知道他已经走了,却还是安静地在他身边睡了一晚。直到太公公出山,她始终在床边守着,说要陪着他,谁也劝不走。
听说当年,家里人都不太同意我爸和我妈在一起。唯独太婆婆,一个劲儿的喜欢我爸,因为我爸会陪她聊天说笑。太婆婆的眼光,果真是极好的。
我出生的时候,太婆婆问给我起了什么名字,我爸告诉她,叫阿颖。客家话里颖字和任字是同音,太婆婆高兴地说,啊这个名字好,将来要做主任的呢。我锦心绣口的太婆婆。
太婆婆的名字,叫做林双兰。我一直觉得,这是我所听过的,世间少有的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