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兵
第九天:实相·真相
今天的禅坐和昨天一样,感觉到类似「厌倦」的情绪,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也不知道如何去观察,并没有成功。
中午的时候,睡午觉,梦到了爷爷。梦中我本来在朋友家吃饭,朋友家住五楼,这时候有人敲门,开门后看见气喘吁吁的爷爷,脸上的红晕和皱纹无比真实清晰。爷爷只是用往常一样语气对我说「终于找到你了,饭做好了,来,回家吃饭吧。」我说「这正在吃呀。」爷爷有些失落,转身下楼。我有些不忍心,回去跟朋友打了个招呼,就准备下楼追爷爷。此时,醒来,泪如雨下,这个梦无比真实,真实得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临终托梦」,爷爷是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好害怕,这梦中是见爷爷的最后一面。在这里与世隔绝,近十天没有跟爷爷联系了,突然好担心爷爷是不是已经……可是,我们是必死的凡人,即便这一次没有发生,这件事本身也是个必然事件。我这才发现,我从未认真思考过如何面对死亡。(禅修期间,我并未对这个问题做更深入的思考,不过最近开始读欧文·亚隆,获得了些许感悟,以后有机会再另外开文章写出来。)
晚上的开始,葛印卡老师开头就说,我们真正可以精进的最后一天结束了,因为从明天起,就解除禁语规则了。所以,今天晚上的开示,会告诉我们如何在世俗生活中继续修行。
葛印卡老师说,我们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总会遇到不如意,每当不如意的事情发生,我们的心就会失去平衡,开始产生负面情绪,开始痛苦。我们要如何才能不产生负面情绪,不自寻烦恼呢?有智者给出的答案是控制自己的情绪,比如愤怒异常想要发脾气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你生气了,不可以发火,站起来喝口水,或者数数字,数到十,如果还是生气,就再数一遍。或者如果有什么宗教信仰,那就观想某个神明或者默念什么口号咒语。确实,这样是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的,但是一个通过内观开悟的人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样还是只是把注意力从负面情绪转移开,负面情绪并没有被消灭,只是暂时压抑下去了。真正的解决之道,只有面对问题一条。面对问题的方法,就是直面它观察它,既不回避否认压抑,也不听之任之顺从之。
我想起原来我思考过一个问题,我们经常说要面对问题,可是,到底什么叫面对呢?比如上面说的愤怒异常要发脾气,那么为什么观察就是面对,而压抑或者顺从就不是面对呢,换一个场景,我过马路的时候有辆车撞过来,难道我要去观察,而不是快点「顺从」地跑开?再换一个场景,即使在内观时,老师也经常说,如果有杂念,不要管它,回到呼吸上来,在这里对于面对杂念,为什么就是「忽视」而不是去「观察」呢?我觉得这不是抬杠,因为我确实认同,当我愤怒异常的时候,去观察愤怒本身要比压抑、忽视或者顺从愤怒要好。但是,「观察」应该只是一个手段,「面对」背后一定有其更为本质的含义。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又回到了我来禅修的初心「真相」上了,「面对」的对象应该是「真相」,因此面对更本质的含义,就是接受事物原本真实的样子。所以,什么是事物本来的样子?
从最本质的角度来说,我们是不可能超越感知系统「看见」世界的真相的,不管我们的技术发达到什么地步,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依旧只是真实世界在我们大脑中的映射。佛学对世界的真相有一个终极的描述叫「缘起性空」。意思是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的产物,并无自主自性。或者,借用一个哲学上的概念「唯名论」,意思是概念只是一个符号,除了便于逻辑推理,其他的什么也不是。
世界是「无形(Formlessness)」的,直到我们给世界定义了一个形状,意思是组成物质的原子因缘和合形成了某一个形状,人们定义了这个形状为椅子,于是它就被命名为了椅子。又比如光谱在很大尺度范围看上是连续的,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分界线,人定义了某个波段叫红色,于是它就被命名为了红色。某个程度上,如果脱离了人,那么椅子、红色就不会存在。这并不是说椅子是人发明的,所以没有人就没有椅子,也不是说红色是人定义的,所以没有人就没有红色。这里说的不存在是从「理式(Forms)」的角度来说的,没有人,这些原子就不一定会被这么「打包」在一起成为椅子,没有人,红色就不一定会被这么从光谱中「划分」出来。事实上,即便是这一步也可以再分,比如没有人,光谱就不会被定义出来,甚至原子也不会被定义出来。把电磁波按照波长这个性质划分,或者把质子、中子和电子打包在一起命名为「原子」一样是一个武断的划分。事实上「我」同样也是这样类似的概念。物质上「我」指代一群因缘聚合的原子,精神上「我」指代我所认同的价值观念。当我们做出一些违背我们价值观念的事情时,我们就会说这不是我了。但原子本质上可以以不同形式划分,价值观念更是主观,易变且任意的。这个角度其实又一次定义了「无我」。当所有的概念都被这样解构之后,什么概念也不会剩下,这就是佛陀所说的「空」。
人类生来就是本质主义者(Essentialism),本质主义认为任何实体,比如人、动物、对象,都有其本质的一些特质,这种特质是不变的,永恒的。比如我们看到一个人,甚至一个姜饼人,甚至缺了胳膊的姜饼人,我们都可以辨识出来,这是个人。又比如,我们认为人性是一个对人来说必要的特质,那么类似具有所有人类物理特征,但是没有人性的存在就被排除在人之外了。历史上的种族清洗,奴隶贸易实际上就是对「人」的本质是什么产生了分歧。
因此,在「真相」上,一切概念都是人为发明的,既不是客观必然,也不是恒常不变,也就不必执着,这就是佛陀说的不要「着相」(注:其实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更新了这一认识,我认为「数学」就是客观必然且恒常不变的,具体我以后再写文章详述,但这并不影响这个上下文下的结论。)。
稍微想得有点远了,但上面的这段思考最多也就是思慧,还远远达不到在日常生活中就做到不着相的地步,通过思辨确实能放下一些执念,比如「好坏」这样的价值判断,现在的我不会轻易说一件事情是坏事,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我不对轻易对一件事情做价值判断。但这些执念也的确是根深蒂固的,比如觉得自己懒惰就是不好的,我知道这是「着相」,但我并没有勇气去否定这一点。
回到内观,葛印卡老师在每次内观禅坐前,都会有一段指导语,大致意思是:「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感受你能感受到的一切感受,冷的、热的、痒的、抽动的、振动的、有压迫感的、紧张的、疼痛的、酥麻的、细微的、粗重的、或者无法形容的感受,任何感受,同时不要期待遇到任何感受,不要贪恋任何感受,也不要嗔恨任何感受。」
这些日子下来,通过内观,我体悟到的「真相」就是感受,判断,情绪,行为是四个独立的过程。
感受是感受,无论什么感受,它都是不断生灭的,在感受、判断和情绪这三者中,它是最客观的最真实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同意,用手去摸刚烧开的水会感受到烫,而摸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块会感受到冰。
判断感受是舒服还是不舒服,是好的还是坏的,这是独立于感受的另一个过程,同样的感受并不带来同样的判断,这时不但他人之间开始有分歧,连自己也会在不同时候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同样是疼,打坐时疼很不舒服,但放松下来之后给自己捏捏肩,就疼得很舒服。
情绪反应也是一个独立的过程,同样的感受,同样的判断并不意味着同样的情绪反应。比如我打坐的时候感受到疼痛,我判断这疼痛并无大碍,但情绪反应可能是嗔恨,可能是烦躁,也可能是平心静气。也许是时间不同,情境上下文不同,或者,更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行为也是一个独立的过程,无论是感受,还是判断,还是情绪都未必有必然的行为。
最后,就是这四者的关系,我从控制论的角度去理解这四者,先是感受,然后是对感受的好恶判断,判断产生情绪,情绪影响行为,行为更新感受,然后再做判断,如此循环。嗔怒是一种求不得,不停地想要摆脱不好的感受而不得。贪恋也是一种求不得,不停地想要判断出一个好的感受。于是,内观要做的是通过停下对感受的好恶判断,打断这个循环,回归最客观的感受本身。从这个角度来说,内观确实可以帮我们更接近真相。
只是,我自己也还有疑惑,这些对感受的判断虽然是不客观的,远离真相的,但是这些情绪和习性反应是千万年进化来的产物,是自然选择下来的最优解,如果打断了这个过程,真遇到危险了,我不怕疼,也不会躲,不就受伤了吗?
带着这个疑惑,第九天结束了。
明天就会解除止语,拿到手机了,之后的修行就没有这么好的环境了,不知道是留恋多一点还是期待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