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就像女人,想被征服,却知道如果毫不抵抗将会被瞧不起。——弗洛伊德
《老大靠边闪》(1999)的英文名是《Analyze This》(可译为:分析之)。还有一部《老大靠边闪2》(2002),英文名是《Analyze That》(可译为:分析乎)。
Analyze This,Analyze That,讲的是一个黑社会老大与一位心理医生之间发生的一系列令人捧腹的故事。起因是这位黑社会老大工作上遇到了点麻烦——他好像失去了往日的雄风;此外,老大的生活状况也不尽如人意,屡次出现做爱不举的情形,因此他要寻求一位心理医生的帮助。
于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位黑社会老大无情地闯入了心理医生的专业及私人生活,而这位心理医生也被无情地卷入了黑社会的帮派之争……
且不论心理咨询设置的问题——因为能帮到人,总比帮不到好——我们先来说一说这里的“分析”。
分析(analyze)几乎是所有心理治疗师最常用的技术之一,尤其是精神分析取向的治疗师——这或许从精神分析的名称就能看出来。
但是,与此同时,分析也是最常被误用的技术之一——许多新手心理治疗师热衷于快、狠、准地分析病人的心理,并为此而洋洋得意。
我初学心理学的时候,别人总是问我:“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后来,人们似乎明白了我做不到这一点。于是,他们换成噼里啪啦地跟我说一件事,然后说:“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什么心理?”
我知道以我的水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根本无法分析——除非要我进行野蛮分析。
野蛮分析(wild analysis),指的是套用一种理论知识去揭示病人的无意识,而不顾及来访者的体验以及该解释的准确性和适宜性。
正如《老大靠边闪》中,黑社会老大威提第三次见心理医生索伯时,索伯问威提对父亲的死是否有罪恶感,并搬出了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故事,威提则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威提:关于什么的罪恶感?我又没杀他。
索伯:我知道,我只是在猜测,也许在某方面你希望他死。
威提:为什么我希望他死?
索伯:你刚说你们那时在吵架,他打你,因为你对抗他的权威。这可能是某些未能解决的恋母情结产生的冲突(Oedipalconflict)。
威提:说英语,说英语!
索伯:俄狄浦斯是个弑父娶母的希腊国王。
威提:去他的希腊人!
索伯:这是种本能的发展欲望,小男孩想要取代父亲,这样他就能完全拥有母亲。
威提:你是说我想和我母亲做爱?
索伯:这是最原始的幻想。
威提:你见过我母亲吗?你疯了吗?
索伯:是弗洛伊德的学说。
威提:弗洛伊德有病,你把这拿来说,你也同样有病!
其实,弗洛伊德是没有病的。1910年,他还专门发表了一篇文章《论“野蛮”分析》(On ‘Wild’ Analysis),以告诫年轻治疗师不要进行所谓的野蛮分析,滥用他的性理论来治疗病人。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位年近五十风韵犹存的离婚妇人,因焦虑症状求诊于一位年轻医生,但症状却是有增无减。那位医生告诉她,她的症状是由“性需要”引起的,现在有三种方法可以让她恢复健康——回到丈夫身边、找一个情人,或者手淫。而这三种方法无一符合当事人的意愿。年轻医生还提到,这个见解是来自弗洛伊德的,如果对此诊断有什么怀疑,不妨去找弗洛伊德本人求证。就这样,这位妇人踏进了弗洛伊德的诊室。
但弗洛伊德并没有因此倍感荣幸,反而火冒三丈。不过,弗洛伊德认为该医生最大的错误还不是在诊断上,而是在临床技术上——就算他说的都对,也不应该认为,只要告诉病人问题的症结所在,就足以治愈病人的问题,因为精神分析不能回避的一项工作就是克服病人的阻抗心理。
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在分析治疗的一开始,就三言两语把病人问题的症结道破,是一个技术上的错误。”或者又如他给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的信中写到的:“分析就像女人,想被征服,却知道如果毫不抵抗将会被瞧不起。”
不得不说,鉴于今日人们对精神分析语汇滥用成灾的情形,弗洛伊德先生还是深具先见之明。
正由于野蛮分析的大肆流行,后来就有一批人开始不屑于“分析”,包括我在内。
我们认为,分析是野蛮的,分析是暴力的,分析是残酷的,分析是不讲道理的。
因为,病人一旦开始辩解,质疑治疗师解释得不对,治疗师便可以继续分析道:这是你的阻抗。(呵呵,谁又知道这不是治疗师的慌张呢?)
不过,后来我明白了,不屑的态度也是不对的。因为错不在于分析这一技术,而在于使用技术的人。
其实,分析本身有着深刻的含义。
Analyze(分析),与synthesize(综合)相对,是指“把复杂的事情分解成简单的元素”。
Analyze来自希腊语analyein,由ana(向上、穿过)和lyein(解开)组成。合在一起,analyein的意思就是指“松开、释放、获得自由,为船起锚”。
可以想象一下:分析,就像治疗师用刀划开病人手腕上绑缚已久的绳索,使其获得自由;分析,就像为一艘船拔起了锚,扬起了帆,使其远航。
我耳边不由响起,洛德·史都华(RodStewart)在他的歌里所唱的: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free.
关于分析,还有一个故事。
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不知去向,人们认为他已经葬身大海。然后,就有许多人向他的妻子佩内洛普求婚。他们不断纠缠佩内洛普,要求她从他们中间挑选一人作为丈夫。而佩内洛普一心一意等待丈夫回家。于是,她只好说奥德修斯的父亲已经年迈,她得织一匹大布,免得老人去世时连一匹裹尸布都没有。这匹大布织好以后,她就考虑他们的要求。可是她白天织,晚上拆,这样织了三年也没有织好。
可爱的老头儿艾瑞克·克雷格(Erik Craig,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会前会长)说,这个过程也叫作“分析”。
可见,分析之中还有着深深的爱,以及静静的等待。
作为心理医生,我们无法真的像外科医生一样,拿着一把手术刀,帮病人切掉点什么或者补上点什么,使他们不太灵活的身体变得自由。
甚至,我们无法起锚,我们也无法扬帆,我们无法把布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
我们是游走在病人意识世界中的人,更确切地说,是游走在病人的无意识世界中。因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人的意识世界只不过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而深邃的无意识世界则是潜藏在水面下的冰山主体。通常,这个水面下的无意识世界既看不见又摸不着。
而无意识世界对我们的生活又至关重要。不知道水面下还有巨大的冰山,往往就容易触礁——泰坦尼克号就是这样撞上冰山的。
曾被弗洛伊德视为衣钵传人后却绝情离他而去的荣格,在其自传《回忆·梦·思考》中这样说道:
“我的一生是无意识自我实现的故事。无意识中的所有存在都寻求外向的表现,人格也是如此,期待着从其无意识状态中脱颖而出,作为一个整体来体验自身。”
也就是说,一个人无意识中的内容总在寻求展现,需要我们去倾听和理解;而且也只有倾听和理解了自己的无意识,一个人才有可能变得完整。
那么,我们该如何去倾听和理解无意识世界中传来的声音呢?
弗洛伊德前辈说过:“Dreams are the royal road to the unconscious.”流行的中文版是:“梦是通向无意识的康庄大道。”
在索伯与威提三番五次的交锋之后,心理医生索伯做了一个梦:
他准备去买些水果,威提说在车里等他。刚买好水果,却突然有两个人朝他开枪,他躲闪不及而中枪。威提从车里跑出来救他,却老是拿不住手枪,枪掉到地上了。结果,他被打死了,威提坐在地上,哭喊着:“爸爸,爸爸……”
索伯从自己的这个梦中,明白了威提的症结所在,这也是威提一直拒绝谈论的,即他和父亲的关系。这再次证明,症结与阻抗往往就在同一个地方,不过,一针见血地将其指出却往往无效。
(话说能做这个梦的心理医生,还真不是一般,他的无意识已经参与了工作。)
确实,威提对父亲的死感到很内疚。因为在餐桌上,他看到了凶手走过来,却因为当时和父亲闹矛盾,没有提醒父亲。父亲的死,成了威提心中掩藏的一个情结,他一直不愿提及,将其深埋于无意识中。(说实话,威提父亲之死的情节跟真实版的俄狄浦斯故事还真有些接近。)
由于联邦调查局(FBI)人员的挑拨离间,威提得到消息说索伯这家伙要出卖他。于是,索伯被威提等人带到了荒郊,就在被枪指着脑袋的情况下,索伯完成了对威提的“最终分析”,揭示了威提对父亲被杀的内疚之情。他是这样开头的:
索伯:你点了什么菜?
威提:什么?
索伯:你点了什么菜?
威提:什么时候?
索伯:你父亲被杀的那个晚上。你们吃了些什么?
……
索伯:想想看。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父亲在吃什么?
威提:意大利面。
由此,心理医生索伯终于打破了威提的防御之墙,在不经意之间——妙就妙在索伯选择了从不带阻抗的问题入手。
威提最后号啕大哭:“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让他死了……对不起,爸爸。”
此时,威提终于释放了那个小小少年心中一直压抑的自责感、内疚感以及罪恶感。
但影片到此并没有结束。索伯对威提说:“今晚你触及了内心的伤痛,可能会难过一阵子,但你已经很接近了,剩下的全看你的了。”
其实,在威提的无意识里,还有另一个声音。正如索伯在分析时说的:“你的父亲并没有死……他活在你的心中,而他试图要告诉你一些事。”
或许你还记得,威提曾向索伯报告过自己做的一个梦:他睡着了,听到小孩在哭,他去冰箱里给小孩拿牛奶,却发现牛奶是黑色的……
这个梦说的是,威提的父亲并不想给他一盒过期的“黑牛奶”;至于威提,他也不想给自己的孩子一盒“黑牛奶”——他们都渴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走上正道,健康成长。
因此,在威提的无意识中,除了对父亲之死的内疚之外,他还有一个深深的内疚,就是没能达到父亲对他的期望。
令人欣慰的是,威提最终理解并实现了父亲的愿望。在黑社会老大召开的理事大会上,他慷慨宣布从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在心理医生索伯的帮助下,威提倾听和理解了无意识世界传来的声音,开始成为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正如荣格说的:“我总是试着为从内心深处走来的一切腾出空间。”
这句话当作为我们每个人的借鉴——有事没事,分析一下你的无意识。(你以为不分析,它会自己冒出来吗?)
本文摘自郑世彦著《看电影学心理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