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祖母的故居已经是她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头。摇下车窗,外面的景色从林立的高楼变成大片的田野,关于那个地方的回忆像是被打翻的水,猛的一下袭来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车停了,映入眼帘的房屋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最先出现的那张已有些陌生的脸便是大伯。
“他们来了。”他朝着屋里大声喊了一声。
“开了很久了吧,地震后原来那条路改道了,我还怕你们找不到呢。”他对我们寒暄道。
“别站在外面说啊,快进屋里来。”之后探出头来的是大伯母。几年没见的大伯母比以前胖了些许,但是她的脸却和几年前一样,完全看不出被岁月打磨的痕迹。妈妈说这是一个女人幸福的标志,我抬头望着她,却发现了她脸上那些想要努力隐藏的皱纹。她似乎是意识到了,然后移步去和大伯母打招呼。我看着她向前,不必多问什么,我想我是知道的。
“张文文站在外面干嘛,快进来啊。”大伯母挥着手向我招呼着。
“来了。”我小跑着过去。
他们都喜欢叫我“张文文”,祖母说叫什么小名太过麻烦,于是就直接把我名字里的字重复起来读,这就有了小名的感觉。这样叫我的人本就不多,五年前又少了一个。
大伯说地震后原来的老房子不能住人了,政府拨款下来才在原址上修了新房子,虽然没有老房子宽敞却也算明亮。大伯向我们细说着地震过后的事,而爸爸妈妈也认真的听着,希望了解更多他们的生活。我起身走出了客厅,走过院子,走出大门。
“张文文,快来看,我们家的鸡下蛋了。”
“真的吗?真的吗?”我飞速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跑去。
“祖母,我要拿一个,我要一个。”说着说着我便试图伸手去捡鸡蛋。啪的一声,祖母用她干扁的手打了我。
“你等一下,现在母鸡还孵着蛋,你直接去拿它会以为你要抢,要来啄你的手。”
挨了打的我委屈的将手收回来,深情的望着那几个鸡蛋,而一旁的祖母正笑着,发出“啧啧啧”的声响。
“祖母,我们可以不吃鸡蛋它是不是就能孵出小鸡来?”我抬头询问。
“你想让它孵出小鸡吗?”祖母问。
“想!想!”我拉着她的胳膊,雀跃地在原地跳着。
“那就一定会孵出小鸡来。”她肯定的回答。
那时我还不知道,并不是每个鸡蛋都能孵出小鸡来。我所认为的理所当然原来是祖母留给我的一个美好的期待。
“你愣在门外干什么?”妈妈从背后走过来。
“没什么,就随便看看。”我趁她不注意风干了有些湿润的眼角。
“这片竹林还在呢。”语气中带着怀念。
“嗯嗯,可能是长的太茂密了,地震都拔不起来吧。”我开玩笑回答道。
一阵微风掠过竹林的上方,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从远处的田野送来的是祖母家夏天的味道。
记忆中这片竹林一直都在,只不过以前它长在泥巴路旁。一到雨天,那条泥路中间就会积水,来往的人总要绕过那滩水,靠着竹林通行。而现在它旁边却是光滑的水泥路,紧紧挨着它,似乎是在阻止它生长。
一到暑假我就会来祖母家,这里的小孩要多一些,仿佛只有和他们玩耍才是真正的暑假。我们都喜欢摘竹叶,然后将它的两段折一下就成了小船的模样。祖母说把它放在小河中,它就会漂到大海去,我们也就信了,然后孜孜不倦地把竹叶往水里放,可如今那条小河也消失了。
祖母家的夏天除了竹叶,还有屋后那个至今我都不知道是谁家的池塘。那个池塘说来也怪异,按道理说是用来养鱼的,可它却时常干涸。大伯家生的是个儿子,比我年长几岁。堂哥小时候要比我顽皮,常常会故意骗我跳进那个池塘,然后又自己偷偷跑掉。只害的我扯破嗓子叫祖母,然后总会听到祖母穿着脱鞋匆忙跑过来的声音,之后就是大伯从那个干涸的池塘里把我抱上去。此时的堂哥不免是要挨骂的,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乐此不疲。而我,也好像故意想让他挨骂一样配合他。直到后来我们大了,祖母走了,这个无聊的游戏才停止。
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屋后走,生怕惊扰了我的期望。看到那池塘的那一刻我松了口气。它还在,只是真的成了池塘。有些泛绿的水面倒映着空中几片白云,时而会有鱼游到表面,鱼尾一摆便波光粼粼。
“开饭啦。”大伯母的声音打破了水面的宁静,将我从回忆的漩涡拉了回来。妈妈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客厅。
“坐坐,不要客气。”大伯咧着嘴笑。
“欸?凳子怎么不够了。我再去给余佳佳找一个?”大伯母说。
“我没关系,随便找一个就行了。”我转过去对大伯母说,不小心瞥见了杂物间那把积灰的藤椅。
“就那个吧。”大伯母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
“那把藤椅?”语气中有些疑惑,然后接着说,“放太久了,灰都可厚了,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找个稍微干净的。”
“没关系,擦一下就好了。”我说。
“大嫂,你不用管她,就让她坐那个吧。”妈妈一句话结束了我和大伯母的这段对话。
“好,那你想坐那个我就去给你擦擦。”大伯母将藤椅搬了出来,然后转身去找抹布。
这把藤椅是祖母生前的最爱,她总喜欢在夏天的时候让大伯把藤椅搬到竹林与房屋之间的那条林荫小道,然后在闲适的午后躺在藤椅上小憩。到了傍晚她知道要做饭了,于是起身离开,而那把藤椅就成了我和堂哥争夺的焦点。我显然是抢不过他的,一坐上椅子他就马上将鞋子脱掉,把双脚盘在上面,朝我做鬼脸来炫耀他的胜利。我不示弱,拿起他的鞋子就跑,跑一段后停下将他的鞋子扔出去,转过身冲他吐舌头。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今天我会如此轻易地得到这把藤椅的使用权。
而到了冬天,这把藤椅就会被挪到室内,放在祖母房间外。习惯早起的祖母即使在冬天也不会赖床,她喜欢在冬天的清晨,当白蒙蒙的雾还笼罩这四周的时候就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个竹编的手炉,至于她在想些什么,我是不得而知的。那时候还没有暖手宝,最多也就是电热毯,而祖母是不喜好电热毯的。她常常打趣说自己是穷人家的女儿,用不来那些高端的东西,于是竹编手炉便陪伴她度过漫长的冬天。
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是不常下雪的,就连夏天下雨的时候也不多,当地人叫它“火焰山”,所以一到冬天我对下雪的期待就超过了夏天对冰淇凌的渴望。那是一个难得的雪天,自从祖母去世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
“张文文,快起来看,下雪了。”祖母轻声叫醒睡梦中的我。听到“下雪”二字的我瞬间清醒,然后跳下床。祖母睡的床很高很高,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但我猜是为了不让地上的湿气影响到老年人的身体。
等我出门看时,院子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我惊奇地蹦着,而祖母则是一脸的骄傲。我想,她没有在刚开始下雪时叫醒我的原因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吧,这是她精心准备的礼物。我记不清那天雪下了多久,也想不起第二天是不是又下了,能记住的只有我坐在祖母的腿上,祖母靠在她的藤椅上,如同雪飘落在地上一样,无声无息。
后来在某个没有下雪的冬天,祖母却像雪一样融化消失了。爸爸说祖母去世的时候,他和大伯在祖母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几千元,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包了起来,纸上面有三个歪歪曲曲的字,“留给娃”(“娃”在方言里指儿子)。爸爸说祖母没有文化,但祖父是村里的会计,以前教祖母写过些字,所以才写的歪歪曲曲。努力回想才发现,那天大伯和爸爸在祖母的坟前哭了好久,而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种悲痛,只顾着去找墓碑上刻着的我的名字(去世亲人的墓碑上一般会将她的子孙的名字都刻在下方)。
在离开之前,大伯带着我们去了祖母的坟墓,爸爸整理了一下坟前疯长的野草,对着墓碑磕了头。我看着墓碑上快要脱落的我的名字,耳边回响着祖母的那声“张文文”。
开车驶过村头时路过了小时候经常光顾的小卖部,从小卖部的窗口向里面看去,店主还是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他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嘴里一边说着“有时间常回来玩啊”。爸爸微笑着点头回应。
回程的路上依然有风,在祖母离开的1872天,阳光依然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