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荒郊野外的水井
文|琪官
直子为什么非死不可?我曾试想过多次,如果直子最后并未选择自杀,她与渡边君会不会过上平凡而又温馨的小日子。可每次都会被自己否决,渡边君跟绿子在一起或许还会过得不错,可跟直子是不可能的。
屈指一算,我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已经是火葬场的“常客”了,从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到高中毕业的九年时间,差不多每隔三年就要送走一个亲人。本都是些日夜相处的亲人,两个非正常死亡,两个病逝,在我仍未弄清死亡的含义时,就已经像被抓住脖子强行灌食的鸭子一般被一次次灌入有关死亡的记忆。
生平第一次切实经历自杀事件是小学六年级毕业那天,一大早睡得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一片嘈杂,起床后家里又空无一人,后来从邻居阿姨那得知:二婶喝农药自杀了。那时候我十三,还不知道“自杀”这两字背后承载的重量,依旧怏怏地跑到学校拍完毕业照。回来的时候,二婶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堂屋正中央的竹席上,成了一具尸体。一屋子的人都在哭,我心里虽然悲伤得厉害,可哭不出来,我只觉得害怕。
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换了一波又一波,二婶娘家人也不辜负他们的期望,打打砸砸闹了四天二婶才入了土,可对于小学刚毕业,本该度过一个愉快暑假的我来说,这场悲剧并不会如此简单地收尾。葬礼结束人群散去,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日夜嘶吼了三天的唢呐声依旧萦绕在耳畔,醒着却像在做梦。这种迷离的状态伴随了我整个暑假,直到我到另一个镇上去读初中,开始另一段赞新的生活才渐渐淡去。
关于二婶自杀的原因,我至今还未弄明白。当时的说法大致有三种:抑郁症;二叔出轨;被隔村之前的吊死鬼上了身。我也从未亲口向二叔确认过,因为在之后与二叔继续相处的十几年里,我曾无数次目睹原本在我心中顶天立地的二叔如何无助绝望地痛哭,目睹了二叔与堂哥这十几年无数次的争吵,二婶的死成了他们父子俩之间永远都解不开的死结,就算现在堂哥早已为人父,他还是会背着二叔在我母亲面前抹眼泪。
从二婶自杀的那个夏天起,我心里渐渐对死产生了一种道不明的异样感。死似乎并没有我之前理解地那么简单了,可具体复杂在哪我又说不明白。
后来,我在十七岁的夏天读到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遇到了同样十七岁的渡边君、自杀于十七岁的木月、以及以为“人生永远在十七和十八之间徘徊”的直子,读到那句用黑体加粗标注出来的“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才似乎渐渐明了。
当初赴日留学,阴差阳错地落脚在了神户,我在之后重读《挪威的森林》时才注意到原来这里就是渡边、木月和直子成长的地方(其实也是村上春树度过童年的地方)。在我把这本书反复翻阅之后,我终于可以将从十三岁的夏天起就一直困扰着我的关于死亡的疑云诉诸于文字: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一个生命体简单的物理性完结。某个个体的死亡会像一种无形的病毒般,永远浸染在每个与之有关联并继续存活于世之人的血管里,日夜折磨他们,直至这些人也死去,然后这些人的死之病毒又会附在其他与之相关联的活人的身上继续流淌下去,像是一种无止境的宿命轮回。
我曾自问为什么会如此喜欢这部小说,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这部作品替我解开了童年有关死亡的疑问。我通过这部小说,回忆起每一个死去的亲人,发现他们其实早已扎根于我的血液,随着我的每一口呼吸延展着他们已经终结的生命。正如小说的开头那般,三十四岁已是中年的渡边君坐在飞往德国的飞机上,听到了一曲熟悉的《挪威的森林》,想起了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直子,突然就悲伤到不能自已。就算过去了十几年,直子的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触动渡边君的神经,悲伤与沉重永远都是留给选择继续活下去的人的。作为活下去的代价,就必须承担一些业已发生的死。渡边也如此说过:”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的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愈发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永远十七、十八才好,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
直子为什么非死不可?我曾试想过多次,如果直子最后并未选择自杀,她与渡边君会不会过上平凡而又温馨的小日子。可每次都会被自己否决,渡边君跟绿子在一起或许还会过得不错,可跟直子是不可能的。直子的人生经历和性格注定了她的自杀会跟水总是往下流一般自然发生。究其缘由,当心智仍未成熟的幼时直子在经历了叔叔、姐姐、以及木月的自杀之后,可以说她尚未树立完整生死观、价值观出现了严重的偏差。这就像虽然当时只是在树苗的主干上划上一道小口子,等树苗长大,那道口子会被树木自身放大到触目惊心的程度,甚至会严重影响到这棵树的生长姿态。每一个人的自杀都像是在直子的心头划上了一刀,虽不致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刀口也被逐渐扩大,日积月累酝酿到最后,就会像已经忍受到极限的火山一般喷发而出,自杀对于那时的直子来说,似乎成了唯一看似合理的选择。
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的,人本质上是一种自爱自怜的生物,受到外界伤害时会潜意识地进行自我保护。可当一些伤害不可避免时,人首先会想到自我疗伤,可以治愈的伤会成为一段经历,成为人成长过程中的财富;治愈不了的伤则会成为阻碍这个人继续活下去的绊脚石。没有哪个人一生下来就会立即选择自杀的(当然出生这件事本来就不受自我控制,这不得不承认也是一种悲剧),也没有谁会因为觉得太幸福而想到自杀,总是因为在成长生活的过程中遭受了无法治愈的伤害,造成心智上的戕害,最终才会选择这一最极端的行为。
然而,自杀这一带有自我毁灭性质的行为,本来就是一种自我意志即强大到极限又懦弱到极限的表现。作为就连手上擦破点皮都会感到痛觉的生物体,一个人如果意志不足够强大的话,是无法真正执行自杀这一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充斥着痛觉的行为的,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没曾在哪怕一瞬间想到过去死,可真正选择结束自己生命却只是少数。当一个人决心去死的时候,他的意志已经强大到越过了某个限度,强大到可以抛弃尘世的一切顾虑,一心向死。而这时,恰恰又表明这个人的意志已经脆弱到了极限,人们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说明只要还活着,也许就会有一线希望在。可选择自杀的人已经脆弱到连对这一线希望都不再抱有希望,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与信心,选择要逃避现实世界,通过自杀这一行为,从痛苦中脱身而出,中断一切生命活动,成为一个再无意识活动的尸体。
在反复阅读《挪威的森林》的过程中,我曾一直未能弄明白故事的开始,直子那段有关“水井”的记忆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当我把所有的“水井”都替换成“自杀的诱惑”的时候,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是没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嗖——砰!一切都完了!”
“还不止一次呢,三年两载一次哪。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说:准保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去了。”
……
“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直子说。
可最终直子还是未能紧贴渡边,还是没能经得住自杀的诱惑,“嗖——砰”得一声,掉进了死亡的井底。其实她也害怕自己会掉进去,于是最终选择将自己高高地吊在树上,双脚离地,永生永世都不会掉进荒郊野外的井里。殊不知,那树梢,却是暗无天光的井底。
我觉得直子通过自杀,至少完成了四个层面上的仪式感:解脱、团聚、谢罪与永生。
通过自杀,直子首先完成的当然是“解脱”,不单单是自我的“解脱”,也是试图给予爱她关心她的人的一种“解脱”。从故事一开始,直子就已经被设定成了一个不可能快乐的人。青梅竹马的男友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自杀离去,姑且不论木月的死跟直子有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其实可以从整个故事中看出,直子并不是会使人感到轻松快乐的女性。渡边君对直子最初产生爱恋的原因一方面或许也是源于对弱者的保护欲,另一方面许也是因为作为木月生前最好的同性朋友,被自己强行加之于自身的一种责任感。直子自己也对渡边说过:“你早早晚晚也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这说明直子也深知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她并不是一个会使身边的人过上什么幸福生活的人。她自认为自己继续活着这一状态不仅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困扰,对身边关心她的人来说,久而久之,也会成为一种无形的困扰。她试图通过死,放长期处于阴影里自己一条向死而生的“生路”,也还身边所有爱她之人一片晴空。可她自身是解脱了,可对于渡边、玲子、她的家人来说,其实是架上了另一道枷锁。其实这可能也跟日本人天性敏感的性格有关,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与身边的人相处,从你身边通过都要低头说声“对不起,打扰了”,一天可能要说无数遍“实在抱歉,给您带来麻烦了”,日常生活的习惯、约定俗成的社会风气处处体现了他们生怕给旁人带来一丁点的困扰。直子之所以会选择住进深山老林里的疗养院,说明她的内心清楚的明白她继续生活在人来人往的正常社会里的话,将会给身边的人带来诸多的纷扰。可住进疗养院也是杯水车薪,她的神经已经衰弱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只能通过自杀来“解脱”自己,也给身边的人以“解脱”。
在玲子替直子写给渡边的信中曾提到:“直子的幻听已十分严重,她拒绝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虽然玲子没有具体写直子幻听的内容,但不难推测出,她的幻听可能是来自业已死去的木月的呼唤,来自也通过自杀这一行为成功偷渡到死亡彼岸的叔叔与姐姐的呼唤。虽然在生这一边有渡边、玲子值得她留恋,但同时在死的那一边,木月他们的死也诱惑着她,直子以为,可以通过自杀,横渡生与死之间的河流,与他们团聚。日本是一个很多人信奉神道教、佛教的国家,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神社,跨年的时候要到神社里敲钟祈福,商店街里“占卜”的店也常常客流不断。这里不得不提一下那部著名的日本电影《入殓师》,我们其实也可以从这部电影看出日本人对于葬礼的重视程度,对于死亡的独特理解,也许很多日本人真的相信存在着死后世界,也许直子也是其中之一。
在直子二十岁生日的夜里,渡边和直子睡了。而且直子生平第一次有了对于性的享受。直子与木月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之间的感情较之于男女的情爱,其实更倾向于一种友情与亲情的杂糅。他们的交往不是成熟男女通过深思熟虑而作出的决定,而是一种在成长发育过程中像吃饭刷牙一般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木月的死或许也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拒绝承认这一点,所以通过自杀来守卫这个秘密。所以直到木月死时直子还一直蒙在鼓里,也一直困惑自己明明爱着木月,可为什么之前与木月在一起时“湿不了”,可当直子对渡边产生了性冲动的那一刻,直子也深深明白了这一点,这使她产生了恐慌,发现之前十几年自己其实都活在虚构出来的爱情谎言里。可当这一谎言被揭穿,由于经年累月的影响,她已经无法从这谎言里脱身了。直子心理防线的崩溃也是在与渡边睡了之后开始的。对渡边产生的爱意,让她感到一种背叛与罪恶感,觉得自己背叛了木月用死守护的秘密,所以她最终也选择用死亡来谢罪。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在其研究日本人的矛盾性的著作《菊与刀》中曾如此形容日本人的自杀行为:“自杀如果以适当的方式进行,便可洗刷一个人的污名,保全死后别人对他的好评。”直子通过自杀完成了自我“污名”的洗刷,坚守了她属于木月的那一部分自我——虽然这种“污名”在我们旁观者看来,根本就是她摆脱困境的灯塔。
此外,年复一年,当正值鼎盛的樱花在眨眼间就香消玉殒时,心中那种巨大的反差与失落是足以影响一个民族的普遍个性的养成的。“樱花情结”对他们的影响根深蒂固,日本“物哀美学”里有一个分支,就是残忍的自我毁灭的壮美。他们试图通过死亡来获取一种绝美,木月、直子的叔叔、姐姐都在十七岁的时候通过自杀完成了“樱花式”的壮美,当直子过完二十岁生日,没有木月的日子仍在有条不紊地往前运转,直子明白了“唯死者永远十七”,明白了青春之后,自己将步入漫长的孤独。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一种对未知未来的恐惧。米兰昆德拉曾说:自杀的人有时并非意图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是通过自杀这种行为,永远地活在人们的记忆中。因此直子最终选择了自杀,在生命的樱花还未完全凋谢之前,赶快来一场暴风雨,打落所有的花朵,那么世人记住的,永远都会是她二十来岁樱花般年轻美丽的模样了。她通过自杀,来追求一种极端的永生。因此当三十四岁的渡边想起直子的时候,她仍然是二十岁的样子。
日本人崇尚稍瞬即逝的“瞬间美”,除了“凋而不败”的樱花这一“国民意象”之外,还有一项不得不提的盛景,就是每年夏天日本各地都会举办的“花火大会”。这一天,男男女女会穿上隆重华丽的夏日和服“浴衣”,鱼贯而行。夜幕初上,上万发的烟花在一个小时内集中而猛烈地燃放,那种震撼无比的漫天华彩可以说是可以震慑心灵最深处的,我每年的“花火大会”都会去看,看完后随着人流往回走的时候,心里总是有种空荡荡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与看到漫地落樱时的失落感如出一辙,常年在这种稍纵即逝的壮美带来的“震撼”与“失落”的过山车式的心理落差里,日本“物哀美学”的形成原因也许就不难理解了。
另外,很多日本作家都死于自杀。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太宰治等通过自杀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连夏日漱石也曾试图自杀过。芥川在自杀前留下了一封《给老朋友的信》,里面写道:“自杀者也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们的行为都含有复杂的动机,但是,我却感到了模模糊糊的不安,为什么我对未来只有模糊的不安呢”。川端康成口含煤气管自杀后未留下只字遗书,但他曾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也许就像他笔下的伊豆的舞女,听说真实的舞女虽然晚年还在世,可却再未在人前出现过,她希望世人记住的永远都是她年轻美貌的样子。三岛的切腹自杀也许是最能体现“死之壮美”的,而自杀了五次才终于结束了自己生命的太宰治却体现了另一种“死之凄美”。当这些人的死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也许直子口中春日荒郊野外的井底,说不定真的会别有洞天——井口连着生,井道通向死,而井底,却是另一种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