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板派我外出办点事。平时我一介布衣两手空空,行走江湖都是靠公交地铁共享单车随机组合。由于这次单位给报销路费,于是我打着羊毛不薅白不薅的算盘,在路边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又由于好多年没打车,我犯了致命性错误,一屁股坐在了副驾。
司机师傅春风满面热情洋溢地招呼我:“您去哪?朝阳区国税局啊,好嘞,哪个税务所?刚才交通广播说东三环有事故,不知哪个孙zei倒霉撞了栏杆,后面追尾了三辆车,您看现在导航上这一片都是红色。不如咱们这么走,先上四环,走霄云桥,过了朝阳公园再从建国路这么拐过来,保准比走三环块,您看怎么样?成,那您系好安全带,我先掉个头。这个桥掉头忒费事了,也不知谁设计的,要让我肯定不这么设计,至少得再加两条车道,往南去的直接上辅路,再把摄像头一撤,就齐活了。”
“大下午的您这是去开会还是缴税啊?哦,您是去旁边的印刷公司拿材料是吧。那地方我熟,我小舅的大外甥就住附近,有一片老公房拆了好多年,据说去年那片地拍出去了,您猜多少钱一平?五万!这开盘妥妥得十万往上了啊,这帮开发商的钱简直就是大风刮来的。”
我敷衍地用语气词回应着,暗示自己好不容易从老板的魔爪下逃出来,想清静一会儿。师傅貌似知趣地闭上了嘴,电台里正在播纽约曼哈顿的恐怖袭击事件,女主播时而大惊小怪时而扭捏作态。我松了口气,本以为可以安静地走完下半程,掏出手机正要开黑一局,突然听到邻座又开始高谈阔论了:“您瞅瞅,特朗普这后院又起火了吧?依我看他还是先管好美国自己的事,别动不动在别人家门口耀武扬威的。”新闻又切到中韩就萨德事宜进行了毫无成效的沟通,“韩国的那张嘴脸我也看不惯,在中国市场赚得盆满钵满,然后翻脸不认人,限韩令还是太宽松了,我建议直接禁韩!”全然忘了自己开的是一辆现代。
车子在司机对各国政要的谴责声中又推进了五公里。突然,他神采飞扬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原本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也顿时收敛。我不禁也紧张起来,小声询问道:“怎么了?”
“如果这个红灯咱过不去,接下来的三个路口,就全都是红灯了!”他神情凝重地扫了一眼后视镜,“坐稳了您呐!”然后一脚地板油,车子居然起飞了,发出高级的zoom zoom声,一阵强烈的推背感袭来,让我想起了在泰国亲历的那场人妖马杀鸡。司机凝神屏息,仿佛车神附体,此时此刻,他驾驶的不是一辆普通的北京现代伊兰特,而是血统纯正的法拉利SF70H。这也不是一条双向六车道柏油马路,而是九曲十八弯速度与激情的F1赛道。他在80迈的狂飙中猛打方向盘,然后横拉卡位,连超一辆帕萨特加一辆红马六,我感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一世英名都悬在马路中央的黄线上。
离黄灯变红还有3秒多钟,正前方一辆五菱宏光开得四平八稳,左后方一辆英菲尼迪正加速袭来。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我连呼吸都停止,只见司机双手紧握方向盘往上猛地一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空间扭曲,时间静止,等我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在十字路口另一侧了。我大惊失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失传已久的量子力学漂移超车?
我回望了一下被别在原地的五菱宏光,又扭头看到司机脸上挂着阅尽千帆历经沧海的淡然。“得咧,这下能提前五分钟到了,您省时间我也能多拉个活儿。刚才咱说到哪了?”我由于受惊过度当然不记得说到哪了。他于是从广播里随机接起一段话茬,继续谈论国际形势、社会热点、奇闻怪谈、雾霾天、网约车,时不时来段单口相声,把自己逗得乐不可支。
这方神奇的土地上,好像每个出租车司机都是神算子和预言家,通晓过去五千年王朝兴衰,洞察未来五百年社会变迁。他们有的主攻国际局势方向,有的选修军事理论专业,有的致力于成为民间卓伟,从一带一路到孙子兵法,从谁结婚离婚到谁出轨出柜,他们都明察秋毫了如指掌。而我左边的这位师傅,是个杂家,集各种领域于大成,深藏功与名。
“往那个方向有个天鹅湾小区,前两年尹相杰吸毒就是在那被抓的,好多明星都住那边,我以前还见过范冰冰,真人挺瘦挺白的。曾经的高档小区,现在也慢慢没落喽。话说您是在刚才上车的那座写字楼工作吗,做什么的啊?搞金融啊,现在监管越来越严了吧,这两年落马的金融高官不少啊……您觉得四季度人民币还会贬值吗?我个人觉着经济下行压力还是客观存在啊,年底兑美元汇率大概率得接近7,不信咱打个赌。对了,你们那年轻女孩儿多吧?我有个大侄子,小伙儿长得特精神,澳洲留学回来的,现在也在做金融,要么就是互联网+大数据,具体什么玩意儿我忘了,你等着我给你找找照片。怎么样,还不错吧?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倍儿好,30多了还单着,父母着急呀。”
“傻X!”他突然降下车窗伸出头去,“会不会开车啊!这么窄的道,你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啊?”
回过头来,他又无缝切换到和颜悦色模式:“我看你跟他年龄相仿,身边认识的年轻人也多,有合适的姑娘给帮忙撮合撮合呗?”
我敷衍地应着,心想这又是一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典型案例。然而我并没有点破,这位师傅让人摸不清底细,我万万不敢怠慢了他。他举手投足间颇有雅士风骨,谈吐见识中显露大家风范,文韬武略,博古通今,进能匡扶社稷,退能提携后进。他对民生的了解像坐拥几套拆迁房的南城土著,对政局的洞悉像退居二线的厅级干部,对经济的真知灼见不在大学教授之下,而排兵布阵起来就是个营级军官的路数。再看看这车技,左右突围,纵横捭阖,让私家胆寒,令黑车变色,要么就是公交队伍退役,要么就是赛车选手出身。
又过了二十分钟,我终于捱到了终点。我此时已经忘记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大脑皮层中充斥了海量的信息,这些信息起于街头巷尾,经过老司机们以讹传讹绘声绘色的演绎,流言和真相已经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师傅郑重地选了一个上佳的停车地点,告诉我下车过天桥钻进胡同经过一个垃圾站再往前走200米便是。我谢过他关上门,感到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撩得我心头很是焦躁。
半小时后,我拎着二十本材料出来,咬咬牙加价1.6倍叫了专车,备注里要求司机人帅话不多。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天籁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停在我面前。我拉开车门,谨慎地在后座坐定。
司机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还戴着一双白手套,让我恍惚觉得,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富家千金,我失散多年的土豪父亲派了管家开一辆加长林肯接我回那位于亦庄的大别野。
“您好,去大屯路?”司机回过头确认。
“是的。”
司机于是二话不说一脚油门,车内不知名的钢琴曲悠然飘落。
半小时后,我一集电视剧刚好看到高潮部分,司机靠路边停下,一个机械的女声提示道:“您已到达终点,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谢谢。”
“您客气。”
然后,他绝尘而去,只留发动机的轰鸣在城市之间。
文/北落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