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父亲又开始絮叨他的梦了: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梦见了五彩斑斓的鱼群。”
我和母亲正低头喝着玉米粥,母亲嘴里传出呼噜噜下咽的声音。哥哥在一旁把他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这个坏习惯母亲曾责备过他好多次了。
“很大的一条河,比咱们村东那条不知道要宽多少倍。”父亲咬了一大口油饼接着说。
我们三个没有对父亲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仿佛都没听见有人在说话似的。
当然,我是听见了的,但我正在跟父亲置气。下午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父亲顺手摘了别人两个大南瓜,他让我抱回家,我拒绝了,我认为这有损我的形象。一路上他都在骂我胆小如鼠,将来肯定没有出息。这让自视清高的我无法忍受。为了维护尊严我打算一周之内都不搭理他。
哥哥呢?他为什么也不接父亲的话茬?我猜测应该是前几天他的月考成绩下滑受到父亲责骂,不然他这几天怎么一直在发呆呢?父亲对我们的考试成绩的要求一向严苛,从第一名滑落到第二名一直是我长久以来的噩梦。
母亲就不用说了。就在刚才,父亲还为母亲做的饭难吃对她大发雷霆呢,父亲总是为吃饭的事情跟母亲闹脾气,而他每次都是吃得最津津有味的一个。但我觉得这些母亲早已习惯了,她犯不着每次都生气。她现在沉默着只是在等待父亲把他的话说完。
父亲有些失落,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苍老:“我本来是去河里游泳的,跟着杨成、韩军他们。我似乎还是很年轻的,大概十六七岁吧,这是我高中毕业时的年龄——我十六岁就毕业,你爷爷也没舍得让我复读一年。”他瞥了十九岁的哥哥一眼,今年哥哥第二次在县一中复读。
“也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反正都聚在了河边,就像小时候结伴出门玩耍一样。”父亲接着诉说他的梦境,“我们就比赛往水里扎猛子,看谁坚持的时间长。这是我的拿手好戏,结果我一个猛子扎得太深,脑袋触到了河床。头脑一昏,怎么也游不上来了。两条腿是被什么给缠住了,怎么也摆脱不了。我害怕极了,浑身一凉,心想完了。” 父亲在故事的转折处停顿下来,用筷子有节奏地在菜碟子里翻动了五下,夹起几根咸菜放进嘴里,捧起一碗粥,紧接着传出冗长的呼噜噜的下咽声。
月光在院子里投下婆娑的树影,它们带给我一种错觉,仿佛那些神秘而有趣的童年时光都集中在夏夜。
此时此刻,我们满怀期待地认为他可能会把讲了一辈子也没讲完的野狐鬼怪故事穿插进来,我还是乐意像小时候那样集中精神听一听的。
我忍不住催促:“你要讲就一次性讲完,不要故意说一句停半天。”
他并不理会我,自言自语地抱怨道:“你们俩到现在别说游泳了,连摩托车都不敢骑。”
他接着讲他的梦,“这时候我大骂一声,那个东西就松开了我的脚。我两条腿卯足了劲儿乱蹬一气,喝了几口水之后终于浮了上来。可是上岸后就不见杨成他们了,空旷的河边只剩下我一个人。”
“接下来你就看到了满河的鱼群了,你高兴得不得了,伸手就去抓,结果一抓一个空。”母亲不耐烦地替父亲结束他的乏味的旧梦。
“不对不对。这次不一样,昨晚我抓到了!有长着狮子头的大胖鱼,还有通体荧光的扁鱼,甚至里面还掺杂着水蛇、泥鳅……我把它们全都放进竹篮里。也不知道谁洗衣服用的大篮子,在河边扔着。”
我们都默不作声了。我低着头用拇指指甲刮着筷子上长年累月积下的污垢。母亲拿着大头针伸进嘴里剔牙。哥哥则换了一只手捏另一只手的手指。我们都假装成漠不关心的姿态等待着父亲把他昨晚不同寻常的梦讲完。
父亲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清了清嗓子,把声音提高了许多: “我只顾着往篮子里扔鱼,头也不回。五颜六色的鱼一抓一大把,都快把大竹篮子装满了的时候我扭头一看,篮子里竟然全是灰黑色的泥鳅和蛤蟆。没办法,我只好提着一篮子泥鳅蛤蟆往家走。回到家里后再一看,篮子里的东西变成了一堆湿奇形怪状的煤块,简直就像我们煤窑那些矿工黑乎乎的脸膛——十九岁那年我就彻底厌倦了那些黑色的矿物。”
父亲在他的一条腿残疾之后故事就讲得越来越平淡了。他的梦依旧没有使我们感到任何新意。
我和哥哥相继离开饭桌。母亲坐在那里没有动,她要耐心地等待着父亲吃完饭后把碗端走一起洗。父亲的眼睛里透露出失望和不安的光芒,不知是因为我们的离去还有因为他那终究无果的梦。他低头捧起碗,继续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