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之死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镂月裁云第七期主题征文)


我爸躺在icu病房里,非常痛苦。

他全身的器官都在衰竭,他的肺已经纤维化,只能依靠呼吸机才能勉强维持呼吸。

他的五官都扭曲了,那是他用最后的力气,挽留生命的痕迹。

看见他在病床上挣扎,我心里竟然有一丝快感。

1

“你爸住院了,医生说是百草枯中毒!”

2015年7月27日,我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让我赶快回家。

“我爸喝药了?”我问我妈。

“一时说不清楚,你赶快回来吧!”

我急急忙忙往火车站赶。

我来到医院时,我妈和我妹都在。

我25岁,我妹只有6岁,是我爸妈在我读了大学之后,才生下来的。

我妈满脸疲惫,眼底充满了红血丝,眉骨上还有一处新伤。

“他又打你了?”我问我妈。

我妈没说自己的伤,而是对我讲了我爸发现中毒的经过。

7月26日,我爸,我妈,我妹三人,一起在家里吃了晚饭。当天晚上,我爸感觉嗓子和食道发紧,有点不舒服。因为晚上出行不方便,所以等到第二天早晨,才找车去了医院。

很快,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是百草枯中毒。我们家谁都不相信,因为家里根本接触不到百草枯,怎么可能中毒呢?

我爸和医生大吵了一架,说人家是一群庸医,一群骗子,吓唬人,骗钱。然后医院给我爸又做了一次检查,结果仍然是百草枯中毒。

我妈害怕了,给自己和我妹也做了检查,她们的结果是正常的,只有我爸有中毒的情况。

25日晚饭,一家人一起吃。饭后,他也没吃过其他可疑的东西。

而晚饭时,我爸喝酒了,只有他喝酒了。

问题很可能出在酒里。

因为涉嫌投毒,我们报了警。

2

来的警察有两个,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我高中的同学,叫李猛。另一位警察是他师父。

我和李猛简单寒暄,然后把我爸的情况和他说了一遍。

他们也怀疑那瓶酒有问题。我和警察一起去我家找到了那瓶酒。

我爸只喝了一点,还剩大半瓶。

28日,警队的化验结果出来,那瓶酒里,果然有百草枯的成分。

百草枯主要成分是1,1’二甲基和4,4’二氯二吡啶,本身无色无味,溶解在酒里,根本察觉不到。

农药之所以很难闻,是为了防止人误食,在其中加了臭味剂。所以所有农药,不论什么成分,都有很大的农药味。

那瓶酒,被人动过手脚。

我们问我爸那瓶酒的来源,毕竟,以我家的经济条件,平常的日子里,是喝不起那种酒的。

我爸说,酒是朋友送过来的,李大伟,王东升,刘建军,一人一瓶。刘建军是我爸。

至于是哪位朋友,我爸不愿说,只说这位朋友不会害他。

警察没办法,只能先去找李大伟和王东升询问情况。

3

我和我爸的关系一直不好,我甚至恨他。

我爸家暴我妈一辈子。我妈眉骨上那道新伤,不用说,肯定又是他的杰作。

记得那年,我四岁。有一次吃晚饭,我坐在桌子前,等待着妈妈把饭菜端上来。

妈妈端上来一盆刚煮熟的饭,热乎乎的,冒着热气,伴随着东北大米的香气,馋的我直流口水。

我爸夹了一口菜,阴沉着脸说“菜咸了!”

我伸出小勺,想要尝尝到底有多咸。

还没等我的勺子碰到菜,我就听到重重的 “啪”一声。我一抖,勺子掉在了桌子上。

我爸一巴掌,把我妈打的趴在了地上。他用脚踩着我妈的长头发,然后掀开我妈的衣服,将一锅热饭,直接倒在了我妈的身上。

我吓得嗷嗷大哭,求我爸别再打妈妈了,换来的却是我爸重重的一拳,将我打倒在墙角。

我爬到他脚下,抱住他的脚,求求他,不要再打妈妈了。

他一抬脚,我又滚出去老远。

我大哭。哭声很大,很尖锐,想把邻居吸引过来拉架。可惜我家本就偏僻,我嗓子都哑了,也没人从院子走进来。

绝望。

我的手和脚,控制不住的,一直颤抖。

听说,爸爸爱妈妈,爱孩子。为什么我的爸爸会打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会打我?

看着爸爸的拳头一下又一下的落在我妈身上,听着妈妈一声又一声的闷哼,我第一次对我爸有了恨意。

如果我的力气再大一点,一定也要让他尝尝拳头的滋味。

后来我爸打累了,就骂骂咧咧的走到外面去。

我妈肚皮上起了一片很大的水泡,却都没去医院看一下。

第二天,我妈却要继续给他做饭菜。

现在,看着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模样,我作为儿子,本该难过。但想到他做过的那些事,我却一点难过不起来,反而隐隐有一丝快感。

对于谁是凶手,我内心,好奇多于气愤。

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我要当面谢谢他。同时,我又不希望警察抓住他,不想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非常矛盾。

4

我让我妈和我妹回家,我单独和我爸呆在一起。

因为农忙季节,县医院没多少患者。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我爸两个人。

“人百草枯中毒,毒素会立即经皮肤、口腔、呼吸道和消化道吸收。它会腐蚀中毒者的口咽部及食管,中毒者会感觉到口腔有烧灼感。口腔、食管黏膜会糜烂溃疡,往往还伴有血性渗出、咽部红肿和扁桃体肿大,让中毒者疼痛难忍。随着时间进展,它会随血液分布到全身各处器官,身体各个系统都会遭到百草枯的侵蚀,最终衰竭。”

“他给你后悔的时间,却不给你活命的机会。让你看着自己慢慢死去,感受自己生命的缓慢流逝。”

我把在网上查到的,人百草枯中毒后,到死亡的过程,读给我爸听。

我爸瞳孔震荡,手不自主的颤抖,他很害怕,他害怕死,更害怕死之前的折磨。

他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怨毒。他从病床上爬起来,想要打我,却因为站不住,摔了一跤。

他已经虚弱到无法对我造成大的伤害了,说话的声音非常细弱,毒素已经作用到他的肺部了。

但他仍在不停的咒骂,骂我,骂我妈,骂我妹。虽然我们都是他的家人,虽然我妈和我妹什么都没做,但这并不影响他向她们发泄愤怒。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无能和不满。

5

第二天,李猛又来了。

李猛说,李大伟死了,死状惨烈。

李大伟早年结过婚,已经离婚很多年了。离婚后他前妻将孩子带走,他一个人生活,直到现在。从没听说他去看过那对母子,也没听说过他儿子来村里看过他。

和我爸不同,他把一整瓶酒都喝了。

警察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身体都硬了。

但炕上的被子满是褶皱,墙上全是他抓出的血印,可见他临死前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同样,李大伟留下的酒瓶里也监测出了百草枯成分。

王东升活的好好的。

王东升是一辈子的老光棍。当天因为帮邻居干活,晚饭没在自己家里吃。第二天晚上,警察已经找到他,逃过了一劫。

李猛来向我爸询问哪位朋友到底是谁,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能提供。现在已经死了一个人了,我爸也已经中毒,情况紧急且严重。

但我爸咬死了对方不会害他,王东生也是如此。

在李猛即将离开医院时,我拦住了他。

我爸这位朋友,我知道是谁。

能给他们三个同时送酒的朋友,只能是那位赵阿姨,他们三个的上线。

“上线?”李猛疑问的看着我。

“没错,我爸其实,是一个人贩子。”

小时候,那位赵阿姨到我家来过,我对她有一点印象。

记得赵阿姨来的时候,我8岁。她来了,我爸就将我从屋里赶了出来。我因为内心实在好奇,就蹲在后窗户下偷听。

阿姨和我爸说,有人要孩子,男孩,5岁以下,越小越好,不记事的孩子。报酬很高,能到我爸手1千多块。那时候1千块,不是小数目,邻居家雇人去山上摘苹果,一天只有20块。

那会我还想,有人要孩子,这种事为啥要和我爸说呢?不会是想把我送人吧?当听到5岁以下时,我才放心。

赵阿姨来后的第二天,我爸就出了一趟远门,说是出去干活。李大伟,王东升,和我爸,他们三个一起走的。大概过了两三天,我爸回家了,买了烧鸡,猪头肉,炸茄盒,都是我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的。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爸都会出去一趟,每次都是他们三个一起。每次回来,都有一堆好吃的。

我慢慢长大,再回忆起当年我在家里后窗户下听到的那位阿姨和我爸的谈话,细思极恐。

那时候,国家对人口失踪的管理和追查制度都不完善,丢孩子的事非常多。每当我听说这样的消息,都会自动脑补我爸他们三个,或偷或抢或哄骗,然后将孩子卖给那位阿姨的画面。

那时候,偶尔会有周围村子的人拿着小孩的照片,到我们村子来找孩子。每当看到他们,我都能想起我爸,想起那位阿姨,想起那天我蹲在窗户下听到的他们谈话。

他们不知道毁了多少家庭。

我再也不觉得那些平时很少吃到的烧鸡,猪头肉和茄盒,非常好吃。每当看到我爸提着几袋子好吃的回来,我都感觉非常煎熬,仿佛看到他手里拿的并不是美味佳肴,而是一个个沾满人血的馒头。

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煎熬了。趁着我爸不在家,我拉着妈妈,对她说:我要报警。我要让警察来抓走我爸,抓走这个人贩子。

妈妈用差异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大错。然后她说:“刘波,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谴责的语气就像一记巴掌,狠狠的抽在我的心上,仿佛我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孝子。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活在沉重的罪恶感里。我的衣服,我的吃喝,我上学交的学费,都沾染着人血,一片殷红。

“赵雪莲,是蒙县人。我以前听说过她的案子。”李猛的师傅说。

他们重新问询了我爸,并说王东升已经交代了。

我爸终于交代了他曾经是人贩子的事实,并承认赵雪莲就是他们的上线。

但是,因为国家监管力度加大,他们的勾当越来越不好干,所以五年之前,他们收手不干。

这五年,大家相安无事,并无交集。如果要灭口,她早就动手了,没必要等到今天。

可是,谁又知道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呢。真正的原因,只有找到赵雪莲才能问清楚。

李猛走了。

蒙县是距离我们县100多公里的一个县,都跨省了。不知道李猛他们能不能找到这位赵雪莲。

我爸中毒的症状又严重了,连举手投足这些基本的动作,做起来都很艰难。

中午,我出去买饭,在医院门口看到了一个乞丐,看起来很是眼熟。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肖文泰。

6

肖文泰头发很乱,皱纹很多,衣服也很脏。

他是一个可怜的男人。

肖文泰以前也是我们村上的农民。我听村上人说,他父母早亡,十几岁早早挫学,在生产队里长大。生产队解体时,他去当兵。回来时娶个老婆,日子虽然平淡,也算安稳幸福。

他的日子还没安稳几天,就不再安稳了。他老婆生孩子时,难产死了,给他留下一个儿子。为了纪念他老婆,他给儿子起名叫肖念。

肖念比我大三岁,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肖念救过我的命。

小时候,由于我爸常年家暴,我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我害怕爸爸,我心疼妈妈,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仍然要每天吃爸爸拿回来的,充满罪恶的食物,我仍然要这个恶魔养着我。

我每天生活在巨大的心里煎熬中,慢慢的,我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或许,死了才能得到解脱。

死了,我就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死了,他就没有儿子了。这也是对他的惩罚吧。

1997年的一个夏天,我在一个大水塘边上向水里看,我仿佛看到一个爱妈妈、爱孩子的爸爸向我招手。他蹲下来,张开双臂,他要抱着我,他要把我高高举起。

我跳进了水塘里。

我不会游泳,水瞬间封闭了我的呼吸,我的身体也逐渐沉了下去。

然后,我感到有人在向上拉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我被拉到了岸边。咳出去几大口水,我又活了过来,也看到了那个救我的人。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勾勒出模糊而耀眼的轮廓,在我看来,那是他在闪闪发光。

他是肖念。

“你可得好好谢谢我,我今天救了你的命啊,哈哈…”他好像还挺高兴。

可惜他不知道,我本来就是想去死的。

我们在水塘边躺了很久。

我在恢复体力,也在想我要不要告诉他,不用救我,因为我本来就是想要去死的。

“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大家都说,是我克死了我妈。”肖念和我说起了他的经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自责,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我妈,如果没有我,我妈就不会死。所以,我就有了自杀的念头。”

“我爸觉察到我的不对劲,他告诉我,不是我害死了我妈,而是我妈用生命换来了我。他让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活着就好像我妈也还活着一般,这是生命的接力。”虽然他才9岁,说起话来,却像个大人。

“我爸还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改变一切,有希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也有希望吧?你可不能再做傻事啊!”

原来他知道我要轻生,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呆呆的点点头。

我要回家,肖念担心我,送我回去。

我幼小的心灵,好像第一次,找到了方向。跟着他,我也会慢慢变好,我也会一身阳光。这是我的希望。

只要活着,希望就会慢慢实现。

在回家的路上,肖念告诉我,游泳是他爸教他的。他现在,一个猛子扎进去,能前进20多米。

然后,我们相约,明天,他教我游泳,就在他救起我那个小池塘。以免以后不小心掉河里,没人救我,就真的歇菜了。

“你叫刘波,波浪的波,怎么能不会游泳呢?”

他一直把我送回了家,然后独自离去。

可惜,后来肖念突然失踪。

为了找儿子,肖文泰卖了家里的房子,一直在外面奔波,这一找就是18年。

很多人劝他放弃,这么久都没消息,说不定孩子已经遭遇不测,过日子还得向前看。很多人劝他别再找,毕竟,这样下去,蹉跎的,是自己的人生。

肖文泰却从未停下过脚步,18年来,他走了周围很多城市,或者乞讨,或者打零工,再苦再难,也一直在路上。

可能,儿子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了吧。

没想到,今天我在这里能遇到了他。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上去比同龄人老十岁不止。

说实话,看见他,我感觉比我看到我爸更亲切。这是一位深爱自己孩子的父亲,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人。

我多买了一份饭,走到他面前,拿给他。

7

李猛又来医院了,带来了赵雪莲的消息。

赵雪莲死了,就在大约一个月前。

她是生病走的,肺癌晚期。听说,死前她的癌细胞转移到骨头,她每天疼的睡不着觉,也算罪有应得。

所以,酒肯定不是她送的。

必定是有人冒用了她的名字,把酒送出来的。

这个人是谁,暂时无从查起。但从李大伟和我爸的情况来看,对方应该是为了复仇而来。

毕竟,我爸当年偷过的孩子太多了,那些时不时拿回家的好吃的,每一顿都意味着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我问李猛“一定要查下去吗?我爸是个人渣,是人贩子,是彻头彻尾的大坏蛋,他死有余辜!”

李猛看着我,很是震惊。

“人贩子,不该死吗?”我对着李猛的震惊,又问了他一句。

“该死,但应该由法律来定他们的罪。”

看着李猛捍卫法律的样子,我感觉正义又可悲。很多时候,警察,只不过是规则的守护者,不能沾染太多人性的想法,身不由己。

“你知道我和我妹为什么会相差这么大么?”我问李猛。

“不会是,你妈一直在堕胎吧?”

“比这个可怕的多!”我说。

然后,我向李猛讲述了一件,折磨我很久的家事。

农村的医疗水平很落后,怀孕了,不到生下来那一刻,很难知道怀的究竟是男是女。

1995年夏天,我5岁。

这天我紧张又兴奋的等在我家门外,因为我妈正在屋里生产。

我很快就要当哥哥了,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好好保护他,不会让别的孩子欺负他。

我爸也一直在门外等着。

突然,门被推开,奶奶抱着一个婴儿从门里出来,大声喊着“是个女娃!”

我特别开心,我高兴的跳了起来,我要当哥哥了,我有一个妹妹了!

我爸接过妹妹,向着家里的水井走去。

我跟在后面,看着那个肉嘟嘟的小脸,哭的天真无邪。

我爸打了一盆凉水,把妹妹放到了水盆里。

我以为我爸要给妹妹洗澡,可是,我爸连同妹妹的脑袋一同按进了水里。

妹妹哭都哭不出来了,抢了两口水,就只剩下了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用力挣扎,打出了一片水花。

妹妹在我眼前,活生生消失。

凶手,却是我爸爸,那个本应该保护我们的,我爸爸。

我爸严重的重男轻女,以致于他从来都不尊重任何女性,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后代是女性,所以才做出了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我妈因为生了女儿,也没得到月子应有的照顾。还没满月,就开始操劳家务。

因为我妈本就在单亲家庭长大,姥爷单独把我妈养大,没到结婚的年龄就让我妈早早出嫁。所以我妈的委屈,也没处诉说。

后来,每隔差不多两年左右,我妈都会怀孕。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对我家的惩罚,竟然每次我妈都会生下一个妹妹。同样,每次妹妹都会被我爸卖掉或者扼杀。

直到2009年,我考上了大学,我妈又生下了一个妹妹。

“她要是再消失,我就永远都不回这个家!”我对我爸大喊。

他看重子嗣,又只有我一个儿子,所以这个威胁很有效。

妹妹留了下来,却也受尽虐待折磨。她比同龄人长得更加瘦弱,身上也不时会出现淤青。她害怕爸爸。只要我爸发火,她就会浑身发抖。

“它不仅是人贩子,他简直就是恶魔。虽然我是他儿子,但我真的觉得,他早点死了,是一件好事!”我最后对李猛说。

李猛同情的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猛没有从我爸这里带走任何线索,因为我爸没有交代任何有用的信息,毕竟他做过的案子那么多,怎么可能都记得。更多的时候,对于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次打猎而已,猎人会在乎猎物住在哪个树洞里吗?

8

不知道王东升在警局交代了什么,后来李猛开始找肖文泰的下落,把他作为命案的重大嫌疑人。但已经从村子离开18年的人,谁能知道他的下落呢?

我当然没有和警察说我见过肖文泰,如果真的是他做的,我希望他一直逍遥法外。

不过我仍然很好奇,到底是不是他做的。我走到医院门口,可惜他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王东升从警察局放了出来,或者说,赶了出来。毕竟,当时他进去,是因为生命受到了威胁,警察将他保护起来。现在没什么事,他也不能一直在警察局呆着。

我爸已经不能说话了,想要再维持生命,只能住进ICU,依靠呼吸机。

他是救不活的,就算依靠呼吸机,也不过多遭几天罪而已,还要多花很多钱。

我还是让他住进了ICU。

我妈替换我,住在医院里,我回到了村子里。

我了解到,王东升从警察局出来,就回他家了。他家窗户都装上了钢筋护栏,外面有警察监视,此时,王东升可以说是非常安全。此时,谁接近他家,谁就有可能是毒害我爸和李大伟的凶手。警察这也算是在钓鱼吧。

监视的警察不是李猛,我和他们不熟,我也没有向他们询问情况。

我想去王东升家里了解一下他知道的情况,问问他为什么警察会怀疑肖文泰。想来想去,还是算了,毕竟,现在离他家,越远越好。

可我的心里还是痒痒的。一个想法一旦发芽,再重的石头都不能阻止他的生长。

我开始暗中观察王东升的情况。王东升是人贩子,他不可能老老实实配合警察,什么都不干。我在村里一处山坡上潜伏,警察和王东升院子里的情况我都尽收眼底。

我只在晚上观察,尤其后半夜。白天王东升不可能有所行动,风险太高了。

第三天,就在我几乎耗尽了耐心,想要放弃的时候,王东升动了。

半夜一点多,在警察看不见的后窗,王东升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然后跳出院墙,慌里慌张的往山上走,还时不时回头,生怕有人跟踪他。

终于让我等到了,我悄悄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向着山上的小木屋走去。

小木屋是我爸他们三个,洗手不干之后,闲着没事时,在山上打猎的据点。

就在王东升又一次回头的时候,他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黑影撂倒了。

王东升发出恐惧的哀嚎,但这里远离村子,没人听到。

黑影将他绑到了小木屋里。小木屋里有一把提前准备好的椅子,能固定人的手脚,就像古代专门给犯人用邢的刑具。

黑影将王东升固定在椅子上,又点起了蜡烛。这时我才看清,这黑影,是肖文泰。

凶手真的是肖文泰!

他没有直接杀掉王东升,而是开始慢慢折磨他。

仿佛他18年来所受的苦难,会随着折磨一点点减轻一般。

肖文泰首先用手锤,一个个敲王东升的指尖,手指敲完敲手掌,然后是小臂,大臂,一寸一寸的,将王东升的骨头一点点敲成粉碎性骨折。

期间王东升疼晕过去两次,每次都被肖文泰用冷水泼醒。

王东升挺不住了,他求着肖文泰,快点杀了他。肖文泰不为所动,依然按照计划好的节奏,慢慢折磨他。

王东升承认了当年的罪行,希望以此换个痛快。

当年,王东升,李大伟和刘建军,刚搭上赵雪莲这条上线,急需抓一个孩子作为投名状,既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将彼此绑在一起,防止有人叛变。

几个人都没干过这种事,操作起来难免不知从何下手。

1997年7月的一个下午,三个人又聚在一起。赵雪莲给的期限快要到了,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抓个孩子交出去。

好巧不巧,他们刚好看到一个孩子,独自一个人,在没人的树林边走过。这个孩子就是9岁的肖念。

9岁的孩子虽然大了点,能记住很多事了。但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方面,和赵雪莲约定的期限快到了;另一方面,单独一个孩子,周围没有别人,这是天赐良机。

天予弗取,自取其咎。他们觉得,这是老天对他们的赏赐。

很快,三个人控制了肖念,但并没有制服他。

肖念拼命反抗,不论三个人是劝说还是殴打,就是不屈服。

9岁孩子,力气不小。肖念的反抗弄疼了控制他王东升,差点就逃跑了。

三个人把肖念抓回来,开始对肖念实施残暴的殴打。

肖念意志十分强大,即使面对三个成年人惨无人道的折磨,即使胳膊断了,腿断了,也未曾服软。

有人拿起了山坡上的石头,向肖念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死人是没法去赵雪莲那里交差的。

他们就地把肖念的尸体,连同他们用过的石头,一同埋在他那片树林里。

“最后砸死你儿子的,就是我!”

“这个小崽子,嘴真他妈硬。要是能活到现在,也能有一番作为,可惜了,哈哈哈哈”

王东升不停用言语刺激肖文泰,他不想再受折磨了,想让肖文泰给他来个痛快。

肖文泰并没有被他的刺激冲晕头脑,反而折磨的手段更加残忍。他拿出了一包盐。

看着肖文泰把盐袋打开,王东升终于破防了。

“啊~~~不要…我求求你,肖哥,我错了,给我来个痛快的…我求求你…肖哥…我求求你…”

我擦干眼角的泪水,从小木屋离开了。接下来小木屋会发生什么,不用看我也知道结果。

9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医院,在我爸耳边轻轻告诉他:王东升死了,死的非常惨,是被肖文泰折磨死的。

我爸的眼睛瞪得很大,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他现在,也只有眼睛能动一动了。

看着他痛苦挣扎,我没有想象中的快感,反而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悲哀。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自己。

在他绝望的眼神中,我拔掉了他的氧气管,然后一个人坐在病房里,任凭泪水从眼底涌出,冲刷着我的脸。

我回家给我爸办了葬礼。

葬礼当天,李猛也来了,算是代表警方慰问受害者家属。

李猛告诉我,我爸走的当天,肖文泰到警局自首了,交代了他虐杀王东升的过程,也承认了毒是他下的,他在农药店里买了百草枯,掺在看酒瓶里。他还说出了王东升三人杀害他儿子的事。

肖文泰很淡然,带着大仇得报的痛快。他承认了所有罪行,带着替人顶罪的决绝。

警方找到了肖念的尸骨,虽然已经不见皮肉,但骨头上有多处骨折的痕迹,头骨上还有一处严重的裂痕,都揭示着他生前曾遭受过巨大的折磨。

“但这个案件并没结束,凶手还有一个人。”李猛看着我说。

因为肖文泰约不出来王东升,百草枯直接兑在酒里,也会有很大的农药味,只要一闻,就能轻易发现,更别说喝下去了。

“刘波,另一个凶手是你,对吧?”

“你有证据么?”

“现在还没有。”

“如果我说是,算自首么?”

李猛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我长叹一口气,交代了我的罪行。

10

那天,肖念把我送回家后,独自离去。我们约好,明天要一起游泳,我非常兴奋。我期待明天的游泳,更期待和这位大哥哥一起玩。

我一个人在家,睡不着也躺不下,于是我跑到了院子里,我要目送一下这位大哥哥。

我看着肖念渐渐走远,路过了小树林。

然后,突然出现三个人,把他抓进了小树林。

三个人中,有一个是我爸。

我吓得浑身发抖。我不知道他们会把肖念怎么样,我也不敢走到近前去帮忙。三个成年人,我去了也起不到作用吧。

我独自躲在屋里,心慌的喘不过气,只能一遍又一遍,向着不知名的神明祈祷,祈祷肖念不要有事。

肖念还是出事了。

再后来,就是肖文泰变卖家产,四处奔走找儿子,受尽折磨。

他不知道,害死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就住在他家旁边,就是同一个村子的邻居。

我一直非常自责,我觉得是我害死了肖念:如果那天肖念没有救我,如果他没有送我回家,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在他被拖进小树林之后及时出现或者呼救喊人,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每当心里烦闷的时候,我都会来到那片水塘边,说心里话。像是在和水塘说,像是在和肖念说,也像是在和自己说。

2013年,我大学毕业了,进了农科院。

农科院待遇不错。工作一年后,我有了一点积蓄,想把爸妈和妹妹接到城里来,妹妹可以在城里上学,爸妈可以打工。一旦忙起来,一旦周围环境不一样,我爸也不会经常家暴了。

我的提议我爸坚决反对,可能因为他到城里,就不能再做他的土皇帝了吧。并且因此,又打了我妈和我妹一顿。然后妈妈和妹妹都不敢说赞成我的想法了。

我本以为我大学毕业,找了工作,家里的日子就好了,没想到结果居然是这样。

这样的日子,或许只有我爸死了,才能结束。

我知道我有这个想法非常不孝,我也一度内心备受煎熬。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肖文泰。

那天,他正在路边乞讨,面前放着一块纸壳子,上面写着寻找儿子。

我看着肖文泰布满皱纹的脸,才具体的知道丢了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家人的一辈子,都毁掉了。

而被我爸毁掉的,又何止肖文泰一家?

我告诉他那天肖念救我的事,也说了看到肖念在小树林边被抓进去的事。

肖文泰当时就要跑回村去报仇。毕竟,害他被折磨了18年的凶手居然就在村里,换做谁都受不了。

我拦住了肖文泰。

“你现在回去,杀死一个,另两个就会警觉,再动手就不容易了;一起去杀三个,说不定谁杀死谁呢。”我说。

“那怎么办,难道老子的仇就不报了吗?”

“肖大爷,您别生气。”

“小崽子,你爸都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多少人都盼着他死呢。他死了你妈都高兴,他死了对谁都好。”

我爸死了我妈也会高兴?我爸死了对谁都好?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如果一个罪人的死能让无辜的人心安,如果一个施暴者的死能让受伤的人过上好日子,那不管这个人是谁,都该去死。更何况,那些无辜的人数不胜数,那些受伤的人,有我妈,我妹,还有我自己。

“肖大爷,我有个办法。”

我给肖文泰说明了百草枯的残忍,和下毒的好处。理想的情况下,他还能置身事外。

肖文泰同意了。

我从农科院偷了百草枯的药剂,兑在了酒里,又将瓶盖做了蜡封。

送酒的人是肖文泰找的。肖文泰说我能帮他对付自己的爸爸,他已经非常感谢我了,我还年轻,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不能连累我。

说来可悲,那一刻,我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父爱。不知道那时候,他有没有把我当成肖念。

可惜事与愿违,王东升并没喝酒。

于是那天,肖文泰在医院门口找到我。我把盒饭递给他,同时让他等我消息。

再后来,我在医院门口没见到他,就在他习惯蹲着的地方留下一张字条,让他在小木屋附近等着王东升。

王东升从警局回家的第三天晚上,我绕过警察的视线,来到王东升家后窗。

敲几下窗户,过了一会,王东升才警惕地来到窗户边,看到是我,明显放松了警惕。

“警察不可信,你来小木屋,咱们商量对策。”

王东升会信。因为他是人贩子,他本就不相信警察。而我,是刘建军的儿子。

我在去小木屋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大约四五十分钟,他果然出现了,然后我一直跟着他。

这就是这件事背后的所有故事。

11

最后,肖文泰被判了死刑,但他并无悔恨,一脸从容。

由于肖文泰已经承担了所有罪行,我只有在酒里下毒和约王东升出来的行为。

酒不是我送的,约王东升也有其他理由,加上自首行为,所以我判的不重。

一年半之后,我刑满释放。

我把肖文泰和他老婆葬在了一起,又在旁边埋了肖念的尸骨。他们一家人,也算团聚了吧。

我农科院的工作彻底丢掉了。

现在,我和妈妈,在老家经营着自己的有机农场,绿色健康无污染。

妹妹看了心理医生,经过调整,慢慢变得开朗起来了。

“老铁,要不要来一箱黄瓜啊?包邮。”我妹趁我低头捡东西,挤到了直播的摄像头前,学着我直播的语气像模像样的和大家聊天。

“去去去,小屁孩,别乱说……邮费不要钱呐,邮费你来出啊?”我把我妹揪到一边,又坐在了摄像头前直播。“歪歪歪,你们别下单呐,怎么出去这么多单呐,亏大了,亏大了……”

有人给我送了粉丝灯牌:“感谢花开富贵送的粉丝灯牌,谢谢支持!”

咦,花开富贵?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呢。

我扭头一看:我妈坐在沙发上,吹着空调,吃着西瓜,拿着手机,看向我,笑得合不拢嘴。

……

我爸死后,家里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只要活着就是祸害。只有死了,才能让周围的人安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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