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小树把手里的烟头掐了两下，随手扔进一旁的咖啡杯里，残留的火星子还没来得急发出声响，便有气无力地忽闪了两下，灭了。过滤嘴香烟的尸骸漂浮在咖啡色的液体上，像一艘在沼泽中挣扎的船，沉没了一半，看起来凄凉又可笑。

高小树盯着这团沼泽发了会儿呆，直到杯口看不见一丝热气，他才缓缓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在表面的烟灰，咕咚咕咚咕咚，三口，只需三口，一杯苦涩便下了肚。

高小树拿起手机，开始拨号，餐巾纸上躺着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号是生号，但这一串数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彰显着号码主人低调的牛逼，是那种花钱都买不来的号。

号码主人会有什么样的声音呢？沧桑的，凌厉的，温吞的，油腻的，还是肾虚的？

“喂，哪位？”

手机听筒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平静的声调，有几分温和。这让高小树有点意外。

“……你说呢？想想你最近跟谁睡觉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再想想，想起来就懂了。” 高小树不再吭气。

“……等我一下，我换个地方。” 

手机那头传来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高小树按下了手机上的录音键。

“您有话就直说吧，咱们都直接一点。” 那个男人说。

“我在我老婆的手机上发现你叫她老婆，你管我老婆叫老婆，是不是太骚气了？” 

“……您没必要这么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你睡了我老婆，我客客气气跟你说，分享快乐？”

“一切都可以好好说，是吧，这个事情比较复杂。王美丽今天没来上班。”

“她上没上班和咱们要说的事情无关，你跟她睡了多久了？”

“您换个词好吗……我们相处了半年了。”

高小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半年，真够讽刺的。他有资格叫王美丽老婆，拼命奔跑了三年。

2

高小树是凤凰男，虽然他很不喜欢这个满是贬义色彩的词，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它，就像他不得不接受自己长在右手背上的那片黑色胎记一样，这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既然无法丢弃，不如物尽其用。

高小树这个凤凰男心心念念所期盼的，就是找一个站得住脚的高枝儿，既然是凤凰，总要找一个配得上的栖息地，于是他与王美丽有了各种“不期而遇”的交集。

王美丽，人如其名，人长得水灵，还生在了一个好家庭，老爹是某研究院的一把手，作为独女，从小在蜜罐里泡着长大，呼风唤雨，手上的牌随便丢出几张就是王炸。

为了追求王美丽，高小树可谓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二十西孝男友该做的事儿，一件都不落。逢年过节，大小礼物必不可少，没有节日就创造节日。周末两天，陪着王美丽游走各种文化展览，博物馆，藏书楼，而高小树也借此把他的学识渊博体现得淋漓尽致。

物质丰裕的人，总想闻一闻灵魂的香气，

高小树满足了王美丽对灵魂伴侣的一切幻想。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间，历经重重考验，高小树做了王美丽家的乘龙快婿，一声清澈的凤鸣，小树在他的高枝上站稳了脚，顺利进入某研究院，成为了某实权部门的重点骨干，一时风光无两。

夜深人静，佳人在怀，高小树每次尽兴之后，都会一次一次亲王美丽的额头，用粘腻的声音一遍遍叫她：老婆，老婆……

3

“请问您怎么称呼？您贵姓？” 手机里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

“你没必要知道，我现在就想听你给我个解释，你和我现在有同一个老婆，我总有权力知道是咋回事吧。”

高小树努力让自己保持斯文，作为斯文派第43代真传弟子，他觉得恪守斯文至关紧要。

“这事件本身比较复杂，但说到底是我做错了，我跟您认错。”

“这不得了吗，你认错就行了，你能认错我很高兴……” 话秃噜出嘴，高小树有点后悔，无论如何，这事儿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啊。

“事到如今呢，我们肯定是要走法律程序的，王美丽要争夺孩子抚养权，我呢，不想把孩子给她。对了，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啊，有……我能理解你。” 

高小树一时有点无语，他打这个电话难道就为了得到绿帽哥的理解？哪里不对呢？

“你会和王美丽结婚吗？”

“……这个，诚实说，我之前没想过，以后，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考虑。”

“那就是说，你俩这半年睡出真感情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感情的事情挺复杂的，有些时候，确实身不由己，还请您多担待。”

高小树有点生气了，王美丽睡了别的男人，他不觉得有多生气，但是这个男人不卑不亢的态度倒是让他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名火。做了错事，多少得有些卑微的姿态吧，这哥们儿听起来，竟然如此……斯文？

4

高小树加入斯文派其实也才五年不到，和王美丽结婚以后，他发现他的满腹高论全然没有了用处，单位里，无非就是那些拉帮结派的套路，给几个小年轻洗洗脑，活儿自然就有人干了。回到家，王美丽多半在应酬上没回来，王美丽作为某行信贷办主任，一周七天，恨不得有八天晚上都在外面赶饭局。

戚戚冷冷，高小树有些寂寞。

寂寞的青少年选择在游戏里释放，寂寞的中老年则靠小视频对抗虚无感。

高小树就是在某小视频app结识了斯文派的掌门人，起初他本是不信的，直到这位掌门人晒出了江湖失传已久的《武林志-斯文心经》，并展示了他斯文一派在过往的诸多精彩实战，高小树心悦诚服，送了掌门人八十艘游艇，风风光光成为了斯文一派第四十三代弟子。

自从开始修炼掌门亲传的斯文心经，高小树整个人都平和了很多。

家中清冷，小树打坐念心法：凄凄惨，惨戚戚，梧桐细雨，花红柳绿，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欲火焚身，无处施展，小树冲个冷水澡，打坐修行：有色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心不为之所动，不亦君子乎。

偶尔见到衣冠楚楚的男人送王美丽回家，小树眼观鼻，鼻观心，默念斯文心经：做人要想过得去，生活多少带点绿。

要说有什么东西是最不会辜负人的，那就是持之以恒投入时间的刻意练习，就这么三年五载的深耕修炼，高小树在斯文心经的解读和实战上，远超同门师兄妹，成了师门中的翘楚。

正因此，面对王美丽的不恰当举动，他尚能心平气和，不提刀不争吵。

而此时面对绿帽哥产生的情绪波澜，究其根本，却是因为这哥儿们的斯文功力比自己修炼的还要好，这真让人沮丧。

5

“老兄，你看啊，我老婆你睡了，我愿意把老婆让你给，但是将心比心，你是不是该把我儿子留给我？”

高小树压了压内心翻起来小浪花，使出一个新招式：以退为进，将心比心。

“儿子，我从没想过要跟你抢儿子，我自己也有儿子的，这条上，我会尽全力支持你。” 

绿帽哥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又真挚。

“可是，王美丽不放手，所以我们才要去法院起诉离婚，但是就目前的整体情况来说，王美丽获得抚养权的机会更大一些，她是母亲，经济能力比我好，而且她法院有人。”

“这样啊，那确实比较棘手，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如果你能帮我让王美丽怀个孩子，我想可能会对我会有一些帮助。”

“……这个忙，倒也不是太难，努努力多少还是有一些希望的，我加油。”

高小树心里暖暖的。

“老兄，如果最后法院还是把我儿子的抚养权判给了王美丽，我希望你能善待这个孩子，我没为难你，你也别难为孩子。能不能答应？”

“您客气，我定当视如己出，疼他爱他，兄弟尽管放心。我是一个好人，尽管偶然做了一件坏事，但根本上讲，我真的是一个好人。”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还想说什么，高小树的食指稳稳压在了红色挂断按键上，结束了这场斯文人之间的推心置腹。

6

高小树把通话录音备份到云端，随手泡了一杯绿茶。绿色的茶叶在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打了几个璇儿，缓缓伸展肢体，沉到杯底。

高小树一口一口品酌着茶汤，直到天际收敛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华，房间里又陷入了悄无声息的沉寂。

今天打坐练功之前，还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

高小树再次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个号码在他心里，刻在他心里，不会错，也不会忘。

“喂，小树？事情怎么样了？” 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传来，高小树的耳廓和脖子没来由泛起一阵燥热。

“差不多了，录音拿到了，有了录音做证据，就是王美丽出轨在前，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上又多了一重保障。这个抚养权，我是志在必得的。 ”

“嗯，我支持你，你放心，我会把孩子当成亲生儿子疼爱他，即使小宝出生了，他也是大宝。” 女人甜甜的声音让高小树想起了儿时吃过的玉米卷筒，金黄色的，酥得掉渣。

“你说，我是一个好人吗？” 

“小树，你当然是好人了，你这么斯文的一个人。我爱你，两年了，终于熬出来了，谢谢你，我真高兴。”

挂了电话，高小树随手打开电视，屏幕上，一群油头粉面的小男生描着黑色的大粗眼线正在卖力唱跳，五颜六色的追光灯从屏幕上溢出来，为黑暗的房间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灯红酒绿。

高小树想作诗，良久，脑子里出现了四个字：斯文败类。

（全文完）

PS：文中关于斯文派的衍生，灵感来自鄂佛歌老师的作品：斯文一派，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