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时代 4 | 卑鄙者的通行证
南彩云一下吉普,看见孔雀园里满园婆娑的孔雀,特别是其中有一对自己从没见过的蓝孔雀,立刻兴奋起来,像风像舞也像飞一样,加入它们其中。她感到自己就是一只孔雀,找到了自己的群类。
杨春白被韦美天丰富的摄影照片给惊住了。他逐一仔细欣赏,看完,对韦美天很诚恳地赞叹说:“你的眼睛里有个大世界。”
韦美天听出这是这么多年来最懂他的评价,忙问一旁的马大龙:“这是.....”
马大龙还在四处张望叶子的影子,顺口说:“林场的疯子---杨春白。”
韦美天对杨春白指了指旁边的石椅,说:“早听说你的大名,隐于山林之中而洞知天下。我很敬佩你!”
杨春白落座,说:“孔雀园太小,农场太小。你有这样的才华,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展示你的才华。”
韦美天惭愧地低下头,低声说:“能有这样的工作和环境,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的父亲是.......”在中学,他曾经连着七、八次写入团申请书,别人都批了,就他没批。来到这里,有个冬天,他在孔雀水库旁边务工,一个小孩不小心落入七八米深的水里。当时天寒地冻,他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忍耐刺骨的冰水救起落水儿童,本以为组织从此会另眼相看他,但是,事情过后,他还是黑五类。每年农场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他从来连想都不敢想。但是有一点,他始终相信苍天不负有心人,七八年来,他一直坚持写入党申请书,不论别人嘲笑还是冷落,从没放弃过。
马大龙没找到叶子,走过来坐下,听到这个话茬,忙直言快语,毫不避讳地说:“他是‘狗崽子’,他父亲是国民党军官。”
杨春白不搭理他,对韦美天说:“难道你没感觉到吗?春天要来了!”
韦美天心里也有预感,但在这个偏僻的农场,没有人交流,一切的思想与情感只能偷偷藏在心里,压抑在重重的束缚之下。而现在,他却仿佛有钟子期遇到俞伯牙的感觉,忙说:“你等下。”转身进屋去,拿出快要被自己翻烂的手抄诗集,递给杨春白,问:“现在,全国人都在传抄这些诗。你在山林里,看到过这些诗吗?”
杨春白打开诗集,看了几行,就激动地站起来,朗声读起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
杨春白读了几首,说:“这是多么伟大的诗啊!当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在历经了又一个艰难时代后,全国人都在背诵传唱伟大的诗,知道吗?只有灿烂辉煌的唐朝是这样的。你说,我们正处在一个多么值得期待的时代?!”
韦美天也被感染,站起来,说:“难道我们---还有机会?”
杨春白说:“一个伟大的时代就要到来了。这个时代,就是我们的。”
韦美天还想说什么,这时南彩云却翩然而至。她惊奇地看着韦美天拍摄的千姿百态的孔雀图,仿佛看见她的影子随着孔雀的翩跹起舞在照片中被定格。她望着不远处和哥哥说话的、长得像个兵马俑一样的韦美天,问:“孔雀每一个美丽的瞬间,你都是怎么捕捉到的啊?”
韦美天也望了她一眼,仿佛惊鸿一瞥,立刻被眼前这个秀发及腰,肌肤光洁如玉,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眼飘若惊鸿的姑娘所吸引,心里暗暗吃惊眼前这个姑娘完美得如同无暇的美玉一般,让他想起一个成语“蕙质兰心”—古人创造的这个词只应属于她。
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好像心有灵犀,电流瞬间激活着两颗孤独的心。
韦美天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装似平静地对她说:“只要用心、只要等待,忘却岁月与天地,心中只有你和孔雀,就可以。”
南彩云听了这句话,如同是千古传唱的爱情主题,脸上悄悄飞过一阵红云,忙转眼装作继续看照片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妹妹瞬间顾盼流连的眼神和刻意矜持的神态没有躲过杨春白敏锐的眼睛,他微笑着对韦美天说:“我这个妹妹是孔雀托生的,她对孔雀的痴迷无人能及,好像随时准备转世投胎孔雀呢,哈哈。”
韦美天陪着笑,却怕露出心迹,忙转话问马大龙:“还没看见叶子吗?”
马大龙说:“没有。她没出去吧?”
韦美天说:“没出去,可能在宿舍吧。”
闲话中,韦美天才知道杨春白和南彩云他们马上就要离开孔雀农场,回到北
京去了,心里暗暗失望。
看看天色渐晚,杨春白想着父亲还在等他们,几年没见了,心里有些急,就
催着离开。
马大龙有些失望地离开。南彩云眼睛一直望着孔雀,只是当汽车离开孔雀园大门的那一刻,快快扫了一眼站在园子门口挥手道别的韦美天。
当天晚上,韦美天失眠了。他的眼前总是南彩云和孔雀的影子,一会南彩云幻作了美丽的孔雀,在森里里泉水边啜饮;一会孔雀幻作了南彩云,在他面前微笑起舞。
一夜未眠,当天光泛白时,他急忙爬起身,翻箱倒柜,把几年来拍摄的所有孔雀照片都找出来,然后按两个主题包扎。一个主题是“孔雀的世界”:从一只刚出生的孔雀到幼年的孔雀、茁壮成长的孔雀、到成年求偶的雌雄孔雀、一个新家的孔雀、儿孙满堂的孔雀家族;场景有孔雀园里饮水、行走、开屏的孔雀;森里里灌木丛、竹林、树林、河谷地的孔雀;夜间栖于高树上的孔雀等。另一个主题是“人与孔雀”:从幼儿看孔雀童真无邪的眼神、少年与孔雀嬉戏、青年人喂食孔雀、中年人追逐孔雀、老年人呵护孔雀等各种人与孔雀在一起的精彩瞬间。包扎成几捆,再用一个纸箱子装好,然后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他猜想南彩云他们一定住在招待所,就骑车直奔而去。
农场里每日清晨的军号响起时,他到了招待所,怕撞见杨春白尴尬,就问服务台南彩云的房号,就写了个纸条,连箱子一起给服务员转交南彩云,然后悄悄离开。
南彩云起床后,服务员告诉她有人给她留了物品转交。她看到纸条,上面写着:“这些照片只有给你,才会有生命。”她急忙打开纸箱,见到里面几百上千张大大小小的孔雀照片,立刻明白是谁送的,鼻子一阵发酸,忙揉了揉,不让落下泪来。
这时,杨春白来喊她去给父亲问早安,见到妹妹眼圈有些红,又低头看见地上纸箱里满满的孔雀照片,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转身回到房间,找出克拉考尔的《电影的本性》和安德烈·巴赞的《电影是什么》,拿过来递给妹妹,说:“你去把这两本书送给他。他将来一定也会和这两个电影大师一样让世界折服。”
南彩云却越发不好意思,说:“还是你去吧,我去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正在议论,春花和罗场长坐着马大龙开的吉普来喊他们去家里吃早餐。
春花无意中看见南彩云房间地上一箱子的孔雀照片,心里如被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啥都有,但更多的却是嫉妒和气愤。眼前这个突然来的客人,这么快就把她暗恋的心上人的心夺走了,她怎能不难过、不嫉妒、不气愤。她有些嫉恨南彩云,但更气愤韦美天这么快就见异思迁,难道她对他的心思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难道她送他那么多猪骨头都喂了狗了?回去的路上,她的心一直在流泪,嘴唇咬得紧紧的不说话,脸色很难看。
杨政委以为她有些舍不得分离,就对老罗说:“你以后不要让孩子天天背语录了。我看见春花昨天在读《论语》。这本书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孩子又喜欢,很难得,就让孩子按自己的想法钻研吧,将来可能有大用处。”
老罗说:“可我担心,那不是孔老二的大毒草么?”
杨政委说:“矫枉过正,历史迟早会做出正确选择。”
马大龙知道杨政委要官复原职了,愤愤地说:“杨叔叔,你回到北京,把当初污蔑批斗你那王八蛋好好收拾收拾。”
杨政委却摇摇头说:“这场民族的大劫难中,无数的人被裹挟着扭曲了心灵。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杨春白也说:“是啊,一场劫难过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控诉,没有人跪下来忏悔。”
过了两天,杨春白临走前,专门来到孔雀园,把两本书给韦美天,说:“送给你。你可以在这书中找到属于你的世界。”
两人相约,将来在北京见。可是,韦美天对于自己能不能离开孔雀农场去北京,心里根本没底。
(全文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