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15年
老牛是我爸爸,小时候我们可不敢这么喊,是老牛当了外公以后,那帮小家伙,胆大包天,给外公取绰号,老牛啊,老曾啊,胡乱叫他都开心,我们才学会了放松也管他叫老牛。
可能是4岁,或者是5岁,我遭遇了一场车祸,只是自行车而已,但也有些吓人,姐姐带我走在大街上,桥上突然横冲过来一辆自行车,直冲我来,重力加速度和惯性让我受了重伤,头部缝了12针,嘴里有6针,翻开嘴皮缝,老牛说我一直都没有哭过。
然后,接下来的一个月,老牛天天都要骑单车带我去县医院治疗。
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去医院的路上,我记得老牛总喜欢唱着歌哼着曲,是风是雨都一样高兴,我特别担心路人说我们疯颠颠的,坐在自行车前面,有点紧张局促,只敢时断时续地跟着哼唱。到了医院,老牛显得更高兴了,开始大声表扬我勇敢,好像我让他很骄傲的样子,受他的影响,护士一见到我们就满面笑容夸奖我是她们见过的最乖最勇敢的孩子,每次去医院,我都高兴得很,觉得打针换药那点痛不在话下,现在知道那是老牛的“夸奖式”心理疗法。
这个疗法还用在数学上,小学四年级,我们开始学数学文字题了,大家都觉得很难,老牛常常用粉笔在水泥地上写出题目,这让我实在很得意,数学对我不是问题,文字题更是我的长项,设一个未知数列一个方程式全部就搞掂,每次都被老牛表扬,哈哈大笑绝不吝啬往死里夸,看我得意的样子,他会做出想难倒我的样子说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用拖布几下把画了勾打了100分的考题擦干净,再写新题,结果还是一样在全家人的掌声中全对全对100分。我于是相信并郑重向他们宣布:我将在一年内超过姐姐们,三年当上科学家。那个时代的集体理想就是科学家,我觉得我聪明过头用三年的时间足够,因为老牛所有写在地板上的题目,没有一个我解不出啊,这个世界的难题都被我征服了一样。老牛、老汪,还有姐姐们,好像频频点头哦,我傻乎乎地以为他们也坚信。我当时确确实实狂得没有闲心去注意他们的表情。但随后的一两年,我就陷入到回忆之中,我想回忆出姐姐们当时的表情,她们肯定嘲笑我了,怪不得老牛当时的笑声有点制止她们的感觉,是为了保护我!
保护我们是老牛的家常便饭了。每次打破碗,我们都吓得胆战心惊,汪班长太厉害了,一个碗可以教训好久,上纲上线最让我们委屈害怕,做事就是不认真啦,恍哒糊兮是汪班长的口头禅,所以上课咋会好好听老师讲课啦,能扯好远,简直是一种特殊的家刑,吓死我们好多细胞。
老牛也明白我们难逃碗劫,每次都对汪班长保证说:是我是我,是我打坏的。当然,汪班长可能也知道实情,但没有看到现场,她也就只能喋喋不休念一下。衷心感谢那些年,老曾一次又一次为我们背的黑锅,我们家的碗几乎都是他打烂的,这些冤案,我们现在为老牛平反,因为当年我们小小的心脏,确实遭不住汪班长的家法伺候,对于我们来说那是顶顶可怕的酷刑。现在老牛老了,如果他打破碗,也该我们帮他顶起,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
汪班长为了节约,即使便宜一分钱,也愿意专门去买那种有虫印的青菜,洗得好辛苦。一个碗,可以换几斤没有虫印的青菜了,现在想来,就完全理解了汪班长。
其实汪班长更像政委,老牛才是我们的班长,炊事班长,过年,只有他会弄一个大猪头回家,放在大火上烧一遍猪毛猪皮,再刮洗得干干净净,黑乎乎丑兮兮的猪头变得白白净净还有些可爱。然后把两个小桌子拼成一个长餐桌,魔术般摆上很多菜,过年的热闹和喜悦一下就在屋子里登台上演了,我们围着桌子转圈,看那些好吃的盘子,口水滴答只等爸爸妈妈喊一声开饭。
写到这里都是好,老牛的好是写不完的。
让我斗胆说说他的不好,辩证法说,好当中也包涵了不好。
比如,管得太严,虽然不骂不吼不凶,就是不准出去玩,晚上他们出门的时候,一把大铁锁在外面把我们反锁上,才会放心踏实。
最让我说不出来的苦,是初中高中那几年,老牛从早餐开始,吃多少,吃不吃,全是他说了算,限制我的所有自由,24小时都要执行他们的安排,他不喜欢我朋友多,不喜欢同学约我出去玩,不支持我学习之外的想法,只希望我循规蹈矩,只知道学习学习,放学立马回家,回家吃完晚饭就要看见我立马进房间写作业背功课。
最最吓我的,是我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的时候,他们在客厅看电视,老牛也不会专心看那些节目,每隔十分钟左右,他会悄悄拧住我门上的钥匙,此时一直都轻手轻脚没有声音的,然后一下子猛然打开门,这个动静就大了,本来安安静静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次次都把我吓得要命,他们坚决不允许我反锁房间,他们就是想随时检查我是不是在认真写作业,即使看到我在看小说或是别的,老牛也不骂我,只是做出很痛心的样子。我现在肯定地认为这种每隔十分钟左右的突查式监督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当年的我,面对父母尽职尽责操心痛心的样子,只能回报愧疚的表情,除此之外,我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等老牛再次出去关了我的房间门,我需要好半天才恢复平静学习。
有时憋不住了,我会装着出来喝水,磨蹭着瞅瞅电视,每次他们都能够及时识破我的这点小伎俩,赶紧催我进房间学习,我的家,有点像关心太多而没有自由的家庭“监狱”。
更不幸的是,我是家里最小的那个人,除了爸爸妈妈之外,还有三个姐姐,她们也会时时刻刻管我关心我提醒我,她们和爸爸妈妈一样,也是为我好!她们和爸爸妈妈一个阵线,五对一,我实在势单力薄,极不公平。这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最小的我获得的诸多特权的一个福利。
我得到的关心太多了,我得到的提醒太多了。
家人和我对话,几乎只有祈使句,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就是“应该”。
不能把祈使句变成疑问句吗?
不能够把“应该”变成“是否”吗?
我没有同谋,
没有空间,
没有办法透气,
我也想把学习搞好,我又不笨。可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极度缺少自由的人,又极度渴望自由而不得的人,很难把注意力放在寻找自己的学习方法上,也不会考虑学习效率这个重要的东西,混沌的、不清醒的、压抑的、紧张的,又是内疚的、害怕的、糊涂的,就是那些年的我,被那些纠结的情绪白白消耗了青春。
连梦也不轻松,常常梦到自己做了好多对不起父母的事情,我在梦里也恐惧责怪自己,希望考个好成绩让爸妈放松高兴,就是做不到。恶性循环,我没有好分数,就没有理由争取丝毫自由。
不自由不能玩,只有傻傻苦读和压力的初中三年,我的成绩极差,没有考上高中,复读了初三。
同样不自由不能玩,只有傻傻苦读和压力的高中三年,我的成绩依然很差,再次复读了高三,才勉勉强强考上师专。
我的中学等于读了8年,我的青春等于在那样的管制下,被禁锢了8年,8年近3000天,我慢慢习惯于没有自由没有自信没有梦想,每天都是靠着熬和混迎来每一个晚间的休息时间沉沉睡去。
给孩子自由是有风险的,反之才相对安全,我的爸爸妈妈,剥夺了我太多的自由,我现在想,一定是源于他们内心的恐惧,人类共有的恐惧。
好了,对于我们家表面民主实则专制的管理方式我控诉完毕,我能够这样说,说明他们最终还是给了我自由。我的好朋友和我正好相反,她小时候随便玩耍自由得很,自由到甚至还可以在我们家来过夜,她的学习当然比我好,我羡慕她的自由。可是老天也公平,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孩子妈妈的她反倒羡慕我的自由了,她也对父母不满意,说都好大的人了怎么反而现在还受那么多的管制?
世界上最难做的职业估计就是父母了,花精力花金钱最多,可是什么样的儿女都会找到父母的缺点,成人之后见得多了看得多了都会觉得自己的爹妈其实不太懂教育不太懂爱,每个人都能举很多例子来佐证。我们说得没错,我们只是不知道有些什么样的艰难让他们操碎了心花白了头,他们能力有限并不是伟人,哪一个普通的父母经得住孩子们长大之后的教育回问?
父母如此之好是因为什么我解释不了,那得用上生物学的理论,可是我知道他们所有的不好,都是因为爱,爱带来的担心,因为害怕这个不确定的世界危险太多。是因为父母“太过负责”“太好”而带来了“不好”,他们不敢放手太多,时时刻刻24小时监管,他们才会踏实。
我很想假设,假如,我获得的是另外一种教育方式,又会怎样?虽然,肯定也有得有失,虽然,假设并没有意义,也不可能有结论,但是,我在心里自问一百次,每一次都百分百肯定地感觉:那时的我最最需要的是足够的自由和信任!
问题在于孩子没有话语权。
那种年代,父母让一家老小吃饱穿暖健康安全已够辛苦,要因材施教顾及到每个孩子的“话语权”,已无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