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以来,我听到的第一个词,就是“怪物”。
"妈妈,什么是怪物啊?”我一边喘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回过头的时候,妈妈蹲下来,捂着脸大声地哭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太小太小。我只是好奇地看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字,也是“怪物”。
我仍旧记得小学报名的时候,厚厚的云层下,四周投来的惊恐的眼神。我仍记得那个我被满身丢满西红柿的中午,走廊尽头的大雨,混杂着所有看客的笑声。我仍旧记得,无数个梦醒的早晨,我把妈妈递来的杯子使劲摔到地上,让里面的牛奶发疯地泼满整个地板。我仍旧记得,数不清的我,躺在四周漆黑的床上,一直用泪水来抵御无眠的夜晚。
上课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举手,就算是我最喜欢的语文课。我喜欢听那些故事,读那些故事,但是我实在害怕同学们的眼光。他们的眼神,像一把把利箭,横扫过我的脸颊,把我的心口一刀一刀地切开。但是,事情总是会有例外,即便我使劲压抑自己的存在,我的存在感也只是越发地强烈。那个新来的语文老师,她点名叫我起来读课文,我的惊愕随之而来,紧张、恐惧化成红色兜满了整个脸蛋。我的手脚都在发抖,因为周围的目光已经把我当成了靶子。我肚子开始发疼,下体一阵急切的尿意,我的椅子自然的湿了。泪水涟涟中,我的眼神依然惊恐,仿佛看见了怪物一样。仿佛看见了我自己一样。
妈妈说,我生下来的时候也和别的小孩一样小,也和别的小孩一样哭,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但是,我没有影子,我生来就没有影子。即便是烈日炎炎之下,我的身后,也不见任何阴影生长的迹象。这立马引来了三姑六婆、邻里街坊的七嘴八舌,我的爸爸在抽完一支烟后选择了离家出走,我的奶奶义正言辞地提出把我抛弃,在一声一声的“怪物”声中,我的妈妈,却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泪水嗒嗒打在我的脸上,死也不肯放手。妈妈的味道,一点也不甜,很咸,很咸。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艰辛的童年的,我总是被排除在众人之外,我总是受到男生们的欺负,我总是沦为众人的笑柄,即使一开始,他们眼神里,流露的是发自心底的恐惧。那一年,妈妈把我送到遥远的外地,上一所杳无人烟的中学。破旧的教学楼,稀稀疏疏的人影,路边叠满了身躯残碎的枯叶枯枝。妈妈带着我来到这一所学校,想让一切重新开始。我的语文老师姓温,摇摇晃晃、七拼八凑的肢体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瀑布。
妈妈说:“这个孩子真的非常善良,温老师,麻烦您收留他。”妈妈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他只是和别人有一点不同,他……他没有影子。”手心里已经满满是汗。我早已自暴自弃,觉得浮世不堪,除了妈妈,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
温老师捋了捋胡子,说:“哦?那可有意思了。”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摸了摸我的头。除了妈妈,他是第二个抚摸我身体的人。
我已经受够了,我也想重新开始。我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恳切的泪光。
隔天早晨的阳光格外的炽烈,透过窗子烧着讲台,我觉得我的身体里冒出一股股热气。妈妈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大家坦白,请大家接受自己。所以,我说出来了,我第一次说出来了。但是我远远不如妈妈和我想象得那么勇敢,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恐惧得无法动弹。只留下我的声音,依旧在教室里盘桓:“大家好,我,我,我是个没有影子的人。”世界安静得可怖,过了许久许久,下面的那些人才注意到我的身后,反应过来。“怪物!”“怪物!”“他是个怪物!”我又听到了这个词。是的,他们在害怕,而这害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嘲笑。“没有影子,真是那么可怕的事吗?”温老师,看着脸色发白的我,转头朝向那些窃窃私语的学生们,大声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像是狮子的怒吼一般,贯穿了风声不止的森林。
托温老师的福,我在班上没有敌人,当然,也没有朋友。毕竟我是个怪物。我也明白,这已经是最仁慈的结果。其他的,我从来不敢奢望。我总是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独来独往,我总是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自艾自怜。阴天的时候,我会来到天台,不动声色地坐在围栏上,想着就这么死了也好。可我终究还是留恋我的母亲,她在这世上已经孤苦无依,我不能这么自私自利。“温老师,能不能借我点书看?我喜欢故事。”我曾去过温老师的家里,他家没有电视,没有亲人,只有拥挤不堪的书柜,和密密麻麻的书。“老师,你害怕孤独吗?”他望着我,愣了愣,说道:“其实谁不是孤独的呢?你和别人不同,我又何尝不是?”
我的日子还算平静,但是,人的一生,终归是要起无数波澜的。高二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孩子,那是一种奇异的情感,仿佛生来就已经注定,我的身体蠢蠢欲动,脑中浮想联翩。上课的时候,我的眼神追随着她的马尾辫;放学后,我又偷偷地跟着她走过食堂前的小花园。我选了一个太阳坏蛋休息的日子,托宿管阿姨帮忙叫她下来,阿姨是个好人,抿着嘴帮了我这个忙。我是多么的害怕,又是多么的期待,天知道,在这些无聊的日子里,在走到这里的路上,我重复了多少次内心的忐忑挣扎,经历了多少次无人知晓的狂风暴雨。我一再地提醒自己,自己是个面目可憎的怪物,但是,就是有一股魔力,让我曲曲折折地走到了这座楼下。远远地,我看见她了,我看到她的脚步,那是犹豫的脚步,那是害怕的脚步。我也在犹豫,我也在害怕。她最终还是来到了我的面前,环顾四周、语气冰冷地问到:“你有什么事吗?”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直接说出那句话:“我,我,我喜欢你。”她脸色更加冰冷,这表情已无数次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但是见到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天崩地裂。我终于知道,我没有影子,更没有爱人的权利。我甩下她,跑了,我不想让她感到害怕,也不想让她看到怪物流出的眼泪。
太久了,太久了,我以为大家都忘了这么一回事。可叹的是,从来就没有人忘记,所有的人都记得。他们都记得。可是,有没有影子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从来不在学校惹麻烦,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世界这么的不公平?我只是,我只是个孩子而已啊。我咒骂着天上的太阳,咒骂着世人的偏见,也咒骂着脆弱的自己。我的脸涨得通红,泪水挤在眼眶里,跳动的心仿佛要震裂大地,我好疼,好疼。我双手握拳、拼尽全力地击打着天台的水泥墙,直到我的手背破裂,嘴角也渗出鲜血。我在迷乱的意识中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太阳醒来,照耀在我的身体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去教室的路上,竟莫名地开始感觉温暖。
我没有任何朋友可以倾诉,所以我打算写下来。我无意中替我的悲伤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的第一本小说《没有影子的人》在三个月后完成了,怀着高兴而又忐忑的心情,我把稿件寄给了某个出版社。“终将石沉大海的吧,就像我存在着,却从未有过影子一样。”我苦笑着,开始寻思着接下来的计划。在我写完的瞬间,我人生的意义也已经消失殆尽,我觉得到时候了。我不想打扰任何人,所以我把时间选在了凌晨,而地点,在那个孤独的天台。我还要写一份遗书,给温老师和妈妈有个交代。
但是我还是改变了想法,因为妈妈病了,操劳过度,住进了医院。我陪着她,度过了一个一个温暖的日子。我在想,世上如果只有我们母子两个人那该有多好啊,不用忍受周围人的眼光,不必害怕与别人的不同,只是这么静静地陪伴着彼此,或者简单地说说话。她老了,手上的茧结得越来越多,脸上的皱纹仿佛被刀深深刻过。她老了,因为我。而我,却精心计划着自己的死亡。
没想到,两个月以后,我出名了。我的小说被出版商疯狂地印刷,迅速来到了我的老师和同学手上。而全国各地飞来的信件,也让我变得忙碌不堪。那一张一张小小的信纸上,写着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心疼你,想认识你。”很清秀的字迹,是个女生。“别怕,我们都是你的影子。”信封里还有一张几个男生的合照,挂着无所畏惧的笑容。“哇,太特别了,竟然有没有影子的人!”“没有影子又怎么了,我连脚都没有呢。”“小心点,别被抓去解剖哈!”我哭了,我总是在哭。看着我,温老师和妈妈也掉落了泪水。
我的同学开始给我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之前拒绝我的女生也给我写来信件表示祝贺。他们不再说我是可怕的,而是说我是特别的,是他们所见过最特别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影子,而我却没有。校长让我变成了学校的代言人,说我是学校的骄傲。就后面几年招生的情况来看,他确实打出了很好的广告。一家有名的书店,请我去开一个签售会,我答应了。我想见见那些人,有影子的那些人。
正是夏日,烈日炎炎,但我却提议把桌子搬到书店门口。我想接受太阳的洗涤,最好把我洗得透透明明、干干净净。他们来了,眼神里荡漾着好奇、脸上洋溢着微笑,一边郑重地拿着我签过名的书,一边认真地朝我的身后看。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小孩走到我的桌前,笑着把书放到我面前。我正欲动笔,她的孩子喊了起来:“妈妈妈妈,这个叔叔没有影子。”然后我听到了世上最温暖的一句话:“是啊,这个叔叔,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