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来是女儿身,这是你的命。莫怪阿婆心狠……”
我妈说,我婆把我前几个姐姐送人时。都要说上这样一句话。仿佛我婆说了这句话,她的孽就能轻些。
我妈恨我婆,我从小就知道。
我婆年纪虽大了,精神却依然很好。她坐在床上,头包青布帕,小脚盘炕,手里托着熏黄的老烟筒,吧唧吧唧抽上两口水烟。咕噜咕噜翻滚的黄烟水,映衬着她粗哑的嗓门,“李梅,你这肚子太不争气!”
“我老王家祖宗传下来的单蹦,怕就要断你的肚子里了!”我婆骂着我妈,一手将烟袋磕在床边,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抬头小心翼翼看我婆,被她凶神模样吓得缩了脖子。
我妈端好饭菜,小心翼翼赔着脸色,对我婆笑。以图我婆再不说难听的话。
“妈,这大过年的,不提这些。咱家得好好过年不是!”我躲在我妈身后,缩手缩脚。
我婆见我,一脸嫌弃!脸色难看。“丫头片子!养着抵啥用!”
“我老王家要是绝了户,我老婆子如何对得起地底下的老王家祖宗啊!”
我婆脸皱成一团,老人斑嵌在褶皱里。她浑浊的眼望着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窗外的羊肠路,我妈也翘首以盼。我妈,等的是我爸。
婆转头不再看我,端起我妈呈好的黄酒,就着小菜,灌下。
大饼裹葱,一口咬下,她的嘴像磨盘一样细细的磨咬着。隆冬的风,从窗缝里吹进屋,忽冷,入骨。
那年,我五岁。
后来我妈说,我本有三个姐姐。90年代,计划生育严打,三个姐姐因为是女儿,全都以中间人出两百块做营养费,便送人了。
送去哪?
无人得知。
是死是活?
无人得知。
而我,纯属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大出血。我妈从流干发黑的血里,捡回命来。医生说,她的子宫这次受损严重。以后,可能没有办法生育了。
于是,我活了。
被我妈,绝望的用一床发黄的老棉被包裹着抱回家。取名,知命。
生来知命,实苦无甜。
是我的命,也是我妈的命。
我是个女孩,婆不喜,爸不爱,我妈也常抱着我哭。她问我,为啥你投胎来不做个毛子?(男孩)要是个带把的,我能遭这多白眼!
我不懂,磨砂着我妈湿透的胸口,稚声哭喊她:“妈……妞妞乖,不惹你生气。你别哭了……”
我妈没抬头,哭得更凶。
人们说,年三十,哭,凶兆,不吉。
老话灵验,从不欺人。
我爸出去务工两年回来,赶上春运,拖至大年初一才到家。我妈站在村口,牵着我的手翘首望着弯曲小路的尽头,她满脸风雪,却叮嘱我说:“妞妞,等会见你爸,一定要甜嘴!”
我点点头,辫子在风中胡乱散开,风一吹,发梢拍打着我的脸。像打着大耳光子,生疼。
村口那个黑点渐渐变大,我爸的身影渐渐近了。
我妈牵着我,小跑去接他,人未到,声先扬:“回来……啦!”
新年放炮,冻在北方的雪地里,半哑了声音。
我妈也哑了声音。
我忘了我妈交待的,要甜嘴,喊爸。
我爸怀里白棉被裹着一团的,是一个孩子。他却哇哇大哭起来。响彻耳膜,比除夕最烈的炮,还要响。
我爸对怔在面前,哑声,红眼的我妈说:“风雪大,先回家。”
我妈如同木偶,机械的跟在我爸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里,踩进泥里,走回家。
那天,风雪很大。淹没我家房顶的青瓦,掩盖了去年秋天,我种下的枣树。我问我妈,明年春天,那枣树还可以发芽长出来吗?
我妈冷眼看我婆,抱着我爸带回来的那个带把的孙子,笑眯了她的满是褶皱的眼。她冷声说:“死了。”
“死了的,不会活了。”
从此,我再没种过树。我妈也再没笑过。只有我婆,她常笑弯了眉眼,抱着她的孙子,抽水烟。
我爸也再不像往年,出门务工。他日复一日,守着他的儿子。守着老王家的单蹦。
我婆给那孩子取名,福贵。有福,贵气。
福贵,他是我弟弟。
同父,不同母。我爸要他,花了家里的老本钱。找别的女人,借了别的女人肚子,生下了福贵。大福大贵。
从此,我家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以福贵当先。原本就不讨喜的我,变得更加可憎。我婆抱着我弟弟坐在炕上,瞧一眼躲在我妈身后的我,皱眉淬道:“丫头片子!养来啥用!”
我妈冷笑几声,“婆婆,你不待见她,我知道。”
“可丫头片子,也姓你家王姓啊!”
那天,我婆气急了眼。用手边的烟筒直直甩向我妈。
我妈不哭不喊。沉默的捂着青了的脸,进了屋。
隆冬未过,大雪冰封整个北方。一片冰雪之下,冻凉的是我妈那颗柔软温热的心。那颗为人妻,为人媳亲热的心。
这个世上,女人向来卑微。卑微如我妈,亦卑微如我。我妈说:“女人向来命苦。”
“我不够,比别人的更苦一点罢了。”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命。
窗外光秃秃的树梢上停了乌鸦,怪叫着飞来我家屋顶。
我爸用喝空的酒瓶砸它,咒骂,“死乌鸦!”
乌鸦叫,死丧到。
我婆想了半辈子的孙子,抱了几天。炕暖着,她却没有熬过这个冬。她走的时候,是半夜。福贵醒了,哇哇的哭。我婆起来给他兑奶粉,却老眼昏花,一头栽进冷灰里。
鼻口进灰,窒息而死。
哭灵的时候,福贵换上白麻,我爸抱着他磕头跪客。王家孙子,当是如此。这是我婆,一生所求。
我跟我妈跪在一旁,她并无表情。麻木着烧纸,灰扬,泪落。
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我不哭,我妈也不管我。只望棺材,仰头望天。大雪纷飞,瑞雪兆丰年。
我婆死,以后,她的日子怕是能好过一些了。
我爸我妈,后来便以一种奇怪的关系僵糊着生活了很多年。直至我长大。
我爸老牛护犊子一样宠着我弟长大。我妈说,我爸是怕她,虐待福贵。我爸的心肝肉。
福贵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身份地位特殊。通常在家都是横着走。
吃肉喝饮料,都是先他,剩下的才给我。
你看,这就是我的生活。很小,就因为性别,分了类别。
有一次,我弟看见城里孩子都有自行车,便要。我爸立刻就给我弟买了崭新的自行车。我爸抱他上车,像老牛一样推他,教他骑车。
夕阳落下,照出他们父子一高一大的影子。而我,立在门边,不笑,不语。
我只知道,我的梦里。福贵坐的位置,是我。我抬头望我爸,他青色的胡茬,他黝黑的眼,我欢快喊他,爸爸,爸爸。
他却消失不见,看也不看我一眼。
过了好多年,我依然做这个噩梦。我曾说与别人听,别人却笑着说,这,哪算噩梦。
她们不懂,这便是我的噩梦。以至多年,窒息痛哭得噩梦。
我原以为,福贵,就是生来命好。是有福有贵之人。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我爸教会我他骑自行车的几年后,福贵会因为这辆自行车,发生车祸。
他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擦伤严重,小腿骨折。
医生说,需要输血。
我爸立马跑去献血。生怕福贵,命有安危。
护士准备给他抽血,问:“你啥血型?”
我爸咧嘴回:“农村人,不知道咧!”
护士直好取血去测,走到门口便听另一个护士喊:“伤者是熊猫血型!”
“快准备!”
我爸傻眼,楞在原地,他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可他却像是瞬间通了灵。联想到了,或者感应到了什么。
福贵,确实是娇贵命。可这样娇贵的命,并不适合是他一个粗汉子的种。
后来,他瞒着我妈,悄悄做了亲子鉴定。
他拿结果那天,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喝了烂酒,将雪白的纸揉成一团。抱着我哭,“妞妞……”
“你弟弟他……”
“他……居然……不是老子的种!”
我妈靠在墙边,冷眼发笑,又抑制不住的大笑。我妈说:“你们王家的单蹦,可不算是完在我肚子里!哈哈哈……”
那夜,风很大,无星,无云。
村口的狗吠了一夜,鸡鸣时,我妈对着我家空空的院落,冷笑着。我问我妈:“爸呢?”
我妈回:“走了。”
我是爸跑出去的。他以后的多年,都没有再回来过。有人说,他去了远方打工。
有人说,他去找当年骗他的那个女人了。
而我妈,她去了警察局,以福贵是买来的为由,将福贵交给了民政局。
我妈说:“哼,他这样大富大贵的命。我们家,养不起。”
在与民政局周旋的日子里。我妈带我搬了家,远离了北方那座大雪纷飞的城市。
我和我妈,居于南方的一座小城。相依为命。
我问过我妈,为什么不找我爸?
我妈说,她的心,在我爸抱回福贵的时候。她的心,就死了。
死在那年,灰色的隆冬,漫天的大雪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