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情,走着走着就淡了。
淡也有淡的好。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汲汲于相见,亦不凄凄于分离。一个淡字,远了熙攘,少了执念,从浮躁的心绪中寻到几许安宁,只看院前溪水,便是半壁江山。
铺开宣纸习字。书法中,最喜欢的,是行书。感觉更洒脱一点。起笔收笔,颇有一泻千里之势,却又不恣意放纵。关键之处,总能力挽狂澜,疾与迟、动与静,疏可走马,密不透风,一笔带过,终是云淡风轻。
沉沉的墨香在屋里盘旋缭绕,有一种温暖的贞静。屋外的世界,却是清冷如琉璃。朔风渐起,寒气一声声叩窗,传递的是雪的讯息。
冬天那么长,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为的只是那一骑长歌踏雪来。
柳宗元的这一首《江雪》最为简短,也最为熟悉。不用翻书,便能一字不差地写出来。年少时的反复诵读,早已在心里刻下不灭的印记。
江雪
【唐】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韵译】:
所有的山,飞鸟全都断绝;
所有的路,不见人影踪迹。
江上孤舟,渔翁披蓑戴笠;
独自垂钓,不怕冰雪侵袭。
竖看首行,竟是“千万孤独”四字。为之一叹。
这首诗作于他被贬永州时期。一个贬字,是枷锁,也是归途。违抗不得,也推诿不得,不服不甘,又无能为力。只一转首,便剥去了富贵荣华,让他饮尽一生的孤独。
永州十年,是他最为孤独的岁月,也是他文学上的丰收岁月。《柳河东集》收录诗文近七百篇,其中五百余篇写于永州。其中,有许多脍炙口的诗文,《永州八记》、《捕蛇者说》、《天对》、《晋问》等等。自然,也包括这一首《江雪》。
这是一首押仄韵的五言绝句,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大约作于他谪居永州(今湖南零陵)期间。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后,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和压抑,于是,他就借描写山水景物,借歌咏隐居在山水之间的渔翁,来寄托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情感,抒发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因此,柳宗元笔下的山水诗有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把客观境界写得比较幽僻,而诗人的主观的心情则显得比较寂寞,甚至有时不免过于孤独,过于冷清,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这显然同他一生的遭遇和他整个的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是分不开的。
山空旷,看不见鸟的踪影,也听不见鸟的鸣叫,山间小路上,也是空旷,远近没有一个人影。江上,孤零零一条舟,舟上,渔翁独自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执鱼竿,一动不动,坐在上面,垂钓。
雪纷纷,天寒地冻。人迹兽踪全无。水里有没有鱼?
或许是有的,冬季垂钓也称冰钓,是在冬天里的特殊钓法。也或许没有,只是自我放逐,自留出一片清净天地,赏心也好,孤独也罢,都是一个人的事。
诗人向读者展示的,是这样一些内容:天地之间是如此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渔翁的生活是如此清高,渔翁的性格是如此孤傲。其实,这正是柳宗元由于憎恨当时那个一天天在走下坡路的唐代社会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幻想境界,比起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人物,恐怕还要显得虚无缥缈,远离尘世。诗人所要具体描写的本极简单,不过是一条小船,一个穿蓑衣戴笠帽的老渔翁,在大雪的江面上钓鱼,如此而已。可是,为了突出主要的描写对象,诗人不惜用一半篇幅去描写它的背景,而且使这个背景尽量广大寥廓,几乎到了浩瀚无边的程度。背景越广大,主要的描写对象就越显得突出。
唐诗宋词中,有很多渔翁的形象,陆游的渔翁,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文天祥的渔翁,棹取扁舟湖海去,悠悠心事寄芦花。南唐李煜的渔翁,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柳宗元也有一首诗,直接以《渔翁》命名:
渔翁
【唐】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译文:
夜晚时分,渔翁船靠西山停宿。
清晨起来,取水燃竹烧火做饭。
旭日初升,晓雾渐散,四周悄然既无人声。渔翁摇橹,欸乃一声,青山绿水映入眼帘。
回望天边,江水滚滚东流。
山上白云,悠然自在舒卷。
柳宗元这首山水小诗作于永州(今湖南零陵)。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柳宗元因参与永贞革新而被贬永州,一腔抱负化为烟云,他承受着政治上的沉重打击,寄情于异乡山水,作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并写下了许多吟咏永州地区湖光山色的诗篇,《渔翁》就是其中的一首代表作。
渔樵耕读,是古时农耕社会的四种职业,代表了人们的基本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渔”为首。一人,一舟,一片水,一钓竿,最能体现闲散悠然,洒脱逍遥的境界。“钓”则意味着要有耐心,要把握火候,不急不躁,等待时机。钓的是鱼,守的是心。
这首诗取题渔翁,渔翁是贯串全诗首尾的核心形象。但是,诗人并非孤立地为渔翁画像,作品的意趣也不唯落在渔翁的形象之上。完整地看,构成诗篇全境的,除了辛劳不息的渔翁以外,还有渔翁置身于其中的山水天地,这两者在诗中留下了按各自的规律特点而发展变幻的形迹。但同时,诗人又把两者浑然融化,渔翁和自然景象结成不可分割的一体,共同显示着生活的节奏和内在的机趣。由夜而晨,是人类活动最丰富的时刻,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时刻,本诗即以此为景色发展的线索。因此,渔翁不断变换的举止行动和自然景色的无穷变幻便有了共同的时间依据,取得极为和谐的统一。
西周初年,姜太公直钩无饵,离水三尺,渭水河畔,钓到了贤明的周文王,柳宗元没有这样的幸运,江上独钓,白了头,钓的却是寒江雪。
元和十年,四十三岁的柳宗元被召回长安,本以为皇恩浩荡,天子圣明,流放生涯从此结束,可以有一番作为,不料想,昙花一现,空欢喜,二月到长安,三月便宣布改贬柳州。
八司马。才子之气,漫写风流,却空有豪情,无马可司,更司不了自己的命运。
当鸟声哑然,带走了尘世最后的喧嚣,千山万径都不见了人的踪迹,那个披蓑衣戴斗笠的老翁,坐在大雪纷飞的江岸,一个人,守着无边的空旷,孤舟垂钓。直到自己成为一片雪,成为一首被雪色覆盖的绝句。
大雪纷飞的壮景,是北方独有的美。
这一场雪来得不突兀。它以之前的“小雪”做提醒。五日虹藏不见,五日阳气上升地气下降,五日闭塞而成冬,十五日为期,天气一天比一天阴霾,寒气也一时比一时深重。到黄昏时分,终于纷纷扬扬落下来。不过是一个转身,地上就有了清醨的白。
下雪的时候,总喜欢舍了车步行。雪不同于雨,雨是淋漓,细碎着下一点,路上就会水意连连,泥泞不堪,雪是轻盈,薄薄一层是情致,若是大雪倾城,天地白茫茫一片,人走在上面,就会觉得眼角眉梢都有一股清逸之气。
总觉得,看雪最好是一个人。一个人,安静下来,把自己交给漫天的雪。车水马龙,人语喧哗,遥远得像是往生。心里只有雪,只有雪飘下来的声音——连天地都成了陪衬。深深浅浅的心思,都搁置于红尘之外,漫无目的,来路即是归途,一个转弯处,遇见的就是未知的自己。
若有同行,那一定是知己若彼的人。彼此知道心里的那份轻与重,凉或暖。絮絮叨叨,不嫌啰嗦,不说话,也不觉得冷清,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若非如此,哪怕眼前十万春花如梦里,心里也是孤独的。
所以,明人张岱冬夜去湖心亭看雪,即使有舟子撑舵暖炉,一路随行,也用了一个“独”字。
知己若彼的人,有时是可遇不可求,有时不遇也会获得另外一种收获。不孤独,是因为还有一颗心可以遥相慰藉,天涯路远人,有心在,千山万水都是坦途,不谋面,心里亦有笃定的温暖。
时光倒流,回到魏晋时的山阴之夜,那一场大雪里,也有一个人躅躅而行的身影。
他是王子猷,是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儿子。
王徽之(公元338年-公元386年),字子猷,东晋名士、书法家,书圣王羲之第五子。曾历任车骑参军、大司马参军、黄门侍郎,但生性高傲,放诞不羁,对公务并不热忱,时常东游西逛,后来索性辞官,住在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其书法有“徽之得其(王羲之)势”的评价,后世传帖《承嫂病不减帖》《新月帖》等。
在挥毫泼墨的畅意和曲水流觞的风雅中长大,耳濡目染,骨子里也沉淀了几分潇洒风流。偶然到别人的空宅里暂住,他也要令家人种竹。有人不解:“只是暂时住住,何必这么麻烦?”他指着竹子道:“何可一日无此君!”
那一夜的雪,来得无声无息。他夜半醒来,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不期而至的良辰美景,让他看得心荡神摇,也不顾夜冷风寒,就喊家人开门备酒。
王徽之住在山阴县时。有一夜下大雪,他一觉醒来,打开房门,叫家人拿酒来喝。眺望四方,一片皎洁,于是起身徘徊,朗诵左思的《招隐》诗。忽然想起戴家道,当时戴安道住在剡县,他立即连夜坐小船到戴家去。船行了一夜才到,到了戴家门口,没有进去,就原路返回。别人问他什么原因,王徽之说:“我本是趁着一时兴致去的,兴致没有了就回来,为什么一定要见到戴安道呢!”
不一会儿,一壶滚烫的老酒已经端上备好的酒桌,小菜和点心也都错落有致地摆放完毕。家人打着呵欠下去了,苍穹之下,雪色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自斟自饮,自踱自吟。他想起了远在剡中的戴逵。
人其实都是怕孤独的。总有一个人,是心口的朱砂。或许近在眼前,也或许远在天涯,今生今世都不能相见,但有了这个人,心里的孤独就有了安放的地方。那是急景流年里的一点光,一点暖。不思量,也难忘。
不记得是谁说过,人生至少应该有两次冲动:一次是义无反顾的爱情,一次是说走就走的旅行。
始终觉得,最好的行走,都应该是随性的,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也许贪看河畔一朵花,就看掉一个下午,也没什么要紧,即便是夜深无归处,那也不妨坐在水边,看篱落灯火,听清风过耳,看半个月亮升起来。
大雪覆盖了道路,已是大雪的第三候了,接下来,将会有蔺草萌芽,此消彼长,又是另一重天。
一风,一雪,一苍茫,一山,一水,一静闲,一个终点之后,即是下一个起点。
这一路上,灵魂是唯一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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