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有载,南郡名妓徐婉卒于永和七年,时年二十有五。傍晚自妆楼跃下,血染青石,粉身碎骨。路人掩面不忍视。同年,南郡才子宁子世赴京殿选,高中状元,留京任职。徐婉虽负艳名,然一生入幕之宾仅一人,却未得从良婚配。相传徐婉同宁子世多年相交甚密,究其如何,不得知。
〔1〕
婉姐姐出殡的那天,刚好在秋季,淅淅沥沥的秋雨整整落了好几天,好似将整个南郡都浸泡在湿重的哀伤之中。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哀伤。
我捧着婉姐姐的骨灰盒踩在湿漉漉的地面,在深秋这最后一场雨中走出楚馆,走上街头。
街两旁的小贩们照常吆喝着,来来往往的人打着伞,从我旁边匆匆忙忙经过。也有些人看着我小声议论着,不知是我没打伞引来了目光,还是在唏嘘昔日南郡第一名妓的惨死。
几个月前,楚馆的头牌徐婉还是人们眼中多才多艺的倾城佳人,而如今,谁也想不到,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去。
我看着京城的方向,那里有座婉姐姐每日眺望着的山,细雨之中,云雾缭绕,清碧满川,好似仙境一般,她曾问我那座山远不远,如今,那竟是她魂归之处。
看着前方那片山色空蒙,我突然想起那年梨花满天之时,站在一树梨花下,墨发白裙舞步如仙的婉姐姐。
“婉姐姐,如果能重来一次……”
“没有如果,没有重来。”
“人生,只有一次,”她抚着自己精致的眉眼,葱白的指尖接住了一抹哀伤。
“所以,阿秀,你,千万别学我。”
〔2〕
阿秀初识徐婉,大抵是在二月隆冬,那时寒梅还未死绝。
还不足十岁的阿秀,被舅舅带进了楚馆。
红绡帐暖,水烟缭绕,在一片软玉温香中,阿秀带到了一个穿的很漂亮的女人面前。
阿秀至今仍记得舅舅走时的样子,他怀里鼓鼓的,揣着眼前这女人刚给的几个沉甸甸的银锭子,他临走时对阿秀说,楚馆是个好去处,进了这里,以后就不用过苦日子了。
南郡的冬天可真冷啊,可是楚馆很暖。不仅暖,还很香,到处都是温暖如春香气扑鼻的。阿秀还真的以为,自己来了好地方了,自从她家乡闹了大饥荒,她寄养在舅舅家,每天被舅妈打骂,她也是怕了。
所以舅舅走时,阿秀没有追出去,也追不出去。
舅舅走后,阿秀被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带进后堂,她一屁股坐在紫檀木雕花的椅子上,把阿秀拉到她面前。那个女人身旁站着的两个男人让阿秀叫妈妈。
阿秀不叫,因为阿秀记得,记忆中的娘亲长得不是这样的。
然后,阿秀的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响,人就仰面躺在了地上,接着袭来的是右脸火辣辣的疼。
妈妈说,阿秀还不懂规矩,要好好教教。
那两个男人听了妈妈的话,走上来一人拽住了阿秀往屏风后面拖,他们手中的木棒可真利落,落在身上比舅妈家的藤条还疼许多。疼的好像身体被生生撕扯成了碎片,疼的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一样。
阿秀在地上滚着,想躲开那雨点一样的木棒,可是躲不开,无论怎么躲它们都会很精准的落在身上、腿上。
在晕过去之前,阿秀迷糊中看到有个人进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梨花香,用好听的声音说“慢着。”
〔3〕
婉姐姐曾说,楚馆有很多无辜的姑娘,每一日都有不同的女童被送进来给妈妈,她独独救了我,只因我性子太烈,像极了当年的她。
我捧着怀里的妆奁,择了一支鎏金嵌宝蝴蝶簪递与她,衬她身上那件红裙子。
婉姐姐甚是满意地接过那簪子,顺便一指点上了我的额头。簪子翩跹在她指尖,长簪入发的瞬间,惹得烛花羞涩一爆,惊艳了一地月华如霜。
“被打成那样,愣是没见一滴金豆儿”
我盯着脚尖无言,心里却有一阵暖流涌过。
“好了,我出去了,你就在我房间里休息着,不许乱跑,别被妈妈抓住了,又拉着你接客。”佳人站起,红裙簌然抖落一身月华。
“你今日不要我陪着你了么?”我却无心欣赏她月下娇靥如花的样子,生生着了急。
“今日他来,你这小醋坛子还是留在这吧!”她眉眼一弯,滋出一抹调皮的嬉笑。
“我……”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知道劝不住,也不得说,突然沉默了。
“好啦,”婉姐姐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抚上我的头矮身与我说:“乖,等我回来。”夜风袭来,一室馥郁,吹散了她一袖梨花香。
“……好吧。”
婉姐姐走后,我偷偷撩开帘子一角看向舞台子,站在那上面的徐婉长裙曳地,红妆夺目,美的好似谪仙人。
笙歌之声响起,佳人闻歌起舞,水袖广散间身姿焕然如凤归巢,一步一挪间都美的惊心动魄,不愧是南郡第一名妓。
的确,那年我初入楚馆时,救我的人是徐婉。
听姐姐们说,婉姐姐却拿出了几年来全部的打赏首饰来给妈妈买我的身子,留我做了身旁的一个小丫鬟,只伺候她一人。
她还给我起名叫徐秀,和她一个姓,她说我是她的妹妹。
后来我假似不经意间问起赎身钱的事,婉姐姐也只是淡淡一笑,她手下的“凤籁”被她抚的如鸣佩环,环环高亢。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只是一曲罢了,素手冲我轻轻一勾:“来,过来。我教你抚琴。”
我看着台子上一舞倾国的婉姐姐,格外风华逼人。我深知,这曲梨花落本是她最擅最喜,因为是那个人送她的,她只为他跳。
而这个人,现在就坐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婉姐姐,正是风度翩翩手执白玉折扇的公子宁子世。
住在南郡东边,家道中落,但是很有才气,工于词曲,模样很是俊俏,因此迷倒不少姑娘,包括徐婉。
徐婉和宁子世的这桩感情,这世间只有几个人知道,作为婉姐姐的随身侍女阿秀我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是青楼女子,一个是家道中落的书生。一切只源于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南郡城外湖中亭,徐婉只是悄然弹了一曲,琴音落在当时泛舟湖上的宁子世耳中,他对她惊鸿一瞥。
后来他送她诗词,为她谱曲,持青黛为她画眉,这种取悦女儿家的小伎俩,在婉姐姐空落落的心里增添了不可替代的温暖。眼看着他们二人书信往来,琴瑟和鸣,若是一切顺理成章,倒也是才子佳人。
但我不止一次泼她冷水。宁子世虽然是落魄书生,但是家中也是清白,二人是不会有婵娟与共的,可婉姐姐始终只信宁子世不会负他,她提起他时,眉梢总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我看着宁子世,他英俊的眉宇间有读书人的傲气,眼神倒映着一抹红色的身影,显得无尽温柔。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年那时的宁子世对徐婉,也许是有情的。
即便他后来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伤痛和绝望。
〔4〕
宁子世进京赶考的消息传来之前,婉姐姐正在在炉上温酒,今天是他们约好小酌的日子。她还问我今日浓妆淡抹如何是好。可他为赴荣华,怎会来喝呢?最终还是酒凉妆容半残。
婉姐姐怀着重重心事,到庭院中练习梨花落。这一跳,就是一夜。
他送的信中,说等功成名就,会回来娶她。
月凉如水,她一袭白裙苍然起舞,一步一舞间风华绝代中留了些淡淡的迷惘,似是只在隆冬堪堪醒来就要眼看着自己死去的白蝶。
我坐在一树梨花下看婉姐姐对月起舞,满树白梨,那是去年他和她一起种在这园子中的,她从不爱象征花好月圆的市井之花,独独爱这世间无人问津却纯粹到底的白梨。
然后他就送了她一树白梨,梨通离,一切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后来,宁子世到底还是没娶徐婉。他高中状元后,娶了丞相的女儿。
夜风袭来,梨花纷落满地,如今白梨尤在,可人却真的是离了。
我劝过婉姐姐,世间男子诸多,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彼时婉姐姐长发如墨不加点饰,执了杯梨花酒入口品了又品,才缓缓开口:“阿秀,你年纪还小,又怎知,有些人,只一眼就是一万年。”
一眼万年?那他也不会娶你。
这话我终究没忍心说出口,婉姐姐也未必不明白。他高中状元,碍于丞相女婿的身份,别说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就是纳妾,也是不可的。
夜长,冷月如霜。
〔5〕
在死之前,她还一直坚信,宁子世是有苦衷的,还信他会回来兑现承诺,即使不是,回来看看她也好,可他一次也没回来过。
最后一次听到宁子世的消息,是从其他姐妹口中得到的消息,整个南郡都知道了,徐婉也知道了,宁家大公子高中状元,举家搬迁至京城。
我去看婉姐姐,她在妆楼上,醉态正浓,在夕阳的余晖下一身红装歪头摇着自己手里的酒壶,而后扔到一旁,抓起一壶新酒一饮而尽,她面前,早已陈列了酒杯无数。
我坐她身旁,她惺忪醉态一张脸,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那时我曾问她,如果一切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爱上宁子世。
可是她告诉我,没有如果,她抚着自己精致的眉眼,葱白的指尖接住了一抹哀伤,她说人生只有一次。
“所以,阿秀,你,千万别学我。”
婉姐姐爱的心碎,人生只有一次,她不后悔。
即便是他曾许她一片艳阳却最终属意她人,即便是他和她曾数年情长却从不让这段感情见光,即便是他承诺过娶她为妻,即便是他最后真的娶了丞相府的小姐为妻,徐婉也从不后悔爱过宁子世。
“有些人,一眼就是一万年。”
“阿秀啊,你可千万别学我。”
〔6〕
我见婉姐姐的最后一面,是在南郡入秋时,人间芳菲尽枯黄的日子。
名妓整日醉酒,楚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谁都知道徐婉为何一夜之间不复昔日风采,妈妈从开始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到最后动手打骂也无济于事,徐婉即便是病痛的浑身重伤,也要在稍稍康复能下来床之后,在妆楼那里凭栏眺望京城的方向。
人都惯拜高踩低,昔日枝头凤凰落入尘埃,再不复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可徐婉性子太烈,竟是打死也不上台。妈妈无计可施,让徐婉三日之内搬出楚馆。
她眼睛肿着,我跟她说我会陪着她,不管到哪。她微微笑着,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
那一晚有风,可我没再闻到她身上的梨花香。
〔7〕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一腔决绝,从楼台坠落,手中的白梨花被鲜血侵染,听行人说,连天空都泛出了桃花色。
我的婉姐姐,几度流连不愿放手洒脱,却如此诠释半生执着。她站在来生的彼岸,等着一根只有来生才有可能牵到自己身上的红线。
我用仅有的积蓄,买了一口薄棺,葬下她半生执着。
故事始于春光明媚的温暖,终于粉身碎骨的惨烈。
古今痴女子,谁能过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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