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七仙女临走时,在擦得锃亮锃亮的饭桌上留下了一封信,压在了不大不小的一壶陈年老酒底下,桌上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老土鸭,旁边么,是那盘凉透的醋溜白菜默默陪着家里唯一的一只熟透的土鸭子。
闲话休提,还是说说这封信吧……呃,各位看官,信有点长,我老人家眼神又不好,还是把原文摘录下来,您自个慢慢看吧。
董郎:
我已不知道该在叫了这么多年的名字之前再加上什么可爱的形容词了,原谅我来不及仔细斟酌,因为我刚刚听到天边盘旋着一声凄厉的哀鸣,这声音对于你,对于乡亲们来说,或许只是一阵风,微不足道,但在我听来,却是五雷轰顶。
听!它又在召唤我了,它在召唤我回去,回到魂灵诞生的地方去。可我也清楚地知道,一旦我踏出这大门,我的双足就会被乡亲们死死拽着,他们早已明白我的来历。不错,我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他们理应把我奉为神灵,可在乡亲们眼里,我与祠堂里蹲着的那些石像又有什么区别呢?哦,不,我这尊像会说话,会走路,于是他们就更加毕恭毕敬地将我当做牛马一样使唤。
董郎,你不要怪我这样妄议你的乡亲们。你一定还记得村东头赵家布庄的老板吧,只因为他叫了我一声“仙女”,你便替我揽下了三天十匹布的重活。董郎啊,董郎,你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正常人根本无法办到的,为什么还这样逼我呢?但你却告诉我,我是仙女,我必须造福乡里,才配得上这个称号。是啊,多么光荣的称号啊,多么冠冕堂皇的称号啊,为了这个所谓的称号,我必须日夜不停的织布,织出他们眼中仙女所应创造出的奇迹,于是我这一织,就织了几百个日夜,因为人们每天都等待着奇迹在仙女身上发生,不是么?
这也罢了,只不过是耗费我一些元气,我也并不计较,最可怕的是我仅存的一点点心气也被渐渐磨掉,你没有注意到那赵老板对我美色的垂涎,更不会想到这背后还有多少个赵老板所图不轨。呵,他们对我这个仙女的亵渎自然也遭到了报应,村里的女人似乎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贤惠,每当太阳下山的时候,我总是能听到东家的锅盆扣在了男人的头顶,西家的扫帚砸在男人的背上,北家的男人跪在搓衣板上求爷爷,告奶奶,南家的男人又捂着红通通的耳朵哭爹喊娘。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女人们终于做完了这些“家务活”,村子里也就渐渐安静下来,于是,我听到她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向我们家的方向啐一口唾沫,然后从喉咙里哼一哼,再在牙缝里挤一挤,一道工序也不少地喷出了三个字——狐狸精,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们本来娇俏的脸蛋儿此刻已经拧巴成了一副见了盗贼的恶狗嘴脸。
董郎,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爱你,我不想做仙女,更不是什么狐狸精,我只想像平凡的夫妻一样,与你双宿双栖。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梦,我忍下所有的不公与嫉妒,默默无闻地做着手中的活计,然后换得一些还算善良的人们对我的称赞,就连先前那些骂男人的女人也不得不说我漂亮,贤惠,能干。起初,我以为事情总算有了转机,但后来我发现她们只不过是想让我的丈夫,我的董郎满脸堆笑地去应酬那些杂七杂八的请求与愿望罢了。
我失望了,对他们,也对你。
这里的辛酸与凄苦我已无处诉说,我嫁给你这许多年,明眸皓齿早已黯淡无光,葱根似的指尖已磨满老茧,状若桃花的面容已被风雨摧残,当年满心的盎然春意也如蚕丝一样被慢慢抽尽。我省吃俭用,含辛茹苦要供你读书,我不求你一定要考取功名,只想你能修身养性,通情达理,效仿先贤圣哲,纵论古今,体悟大道,也不枉白走人间这一遭。可你却背着我打盹儿,斗蛐蛐儿,像个三岁孩子一样,每次不但不听我训诫,反而嬉皮笑脸地驳斥,说我们本来应该男耕女织,再生养一对娃娃,让后人传说赞颂的。唉,原来你一个凡夫俗子竟然比我还要“先知”,甚至“先知”到你也可以沾着“仙女”的光,飞上天做神仙的。你不知道,每当我听你眉飞色舞地胡诌你我可以在天上逍遥快活,做一对神仙眷侣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不是甜蜜蜜的幸福,而是热辣辣的痛,可我面上仍然佯装笑意,只是轻轻问你还记得我在花烛洞房中举起合卺酒时和你说的那句话吗,你总是憨憨地挠了挠头,罢了,忘记就忘记了,只要我的董郎开心,怎样都好。
也正是我的宽容让你最终放下了书本,扛上锄头,生拉硬拽着家里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歪歪扭扭地在烈日下犁地,我便每日走上十几里路,去为你送饭,为你擦汗。那一次,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看着你大汗淋漓,黑红黑红的脸,泪流满面吗?你一直在笑着哄我,安慰我,你认为我是心疼你的劳累吗?不,不全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笑吟吟的眼睛里满是一种粗陋的颜色,那是泥土一样,金子一样灿灿的黄,它已经占据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我再也不能投进你的眼睛,更不用说你的心了。我突然间想起你第一次从地里回来,拍着满身的黄土,兴高采烈地感叹:董永这俩字还不如包着白菜种子的一疙瘩土值钱。那时我想娇嗔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来警醒你,不过现在我想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后来,我总是在夜里听到你无奈的叹气,听到你沉重的梦话,你在计算着地里的种子何时发芽,何时结果,什么时候去浇水,什么时候去除草,希望风可以小一点,雨可以大一点,上面收租的少要一点,城里贩粮的多给一点。我实在不忍心你整日愁眉苦脸,为此伤神,所以在那个大风之夜,你还在睡梦中皱着眉头,埋怨着风声太大,会吓坏了地里那些刚刚冒出头的小幼苗时,我已经披衣走到门外,迎着无情的狂风,飘到了你心心念念的那片黄土上。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许多人都急着赶到地里,一路上花残叶落,草折木断,触目惊心,也让赶路人的脚步越来越虚浮,我就像昨夜迎着大风一样迎着汹涌而来的人流艰难地到了家,你恰好也准备出门,看到我回来,只是急匆匆地拉着我和你一起到地里看看情况,嘴上挂着的一直是令你心焦如焚的小幼苗,我推说太累了,不想去,你便丢下我直冲门外,像是再晚一点,就会有人上门来向你索命一样。董郎啊,你去吧,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那时我的确很累,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睡着的,或者是晕过去的。
等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你满脸得意地望着我,像是一个刚下学堂受了先生夸奖的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要炫耀这份骄傲,你一开始先柔声细语地责怪我怎么这样贪睡,然后慢慢提高了声调,喜滋滋地跟我讲起那天早上的事,你说全村人的地几乎都被大风掀了个遍,唯独自己的庄稼非但没有受到扫荡,反而在一夜之间全都丰收了,还拉到镇上卖了个反季节的好价钱,顺便也置办了两身新衣。你说到全村的人都来村口迎接你,连县太爷来都没有这么大阵势的时候,眉毛都快挑到头顶了。正在兴头上的你便非让我下床穿起了那件新衣,围着我看了又看,忘情地夸着自己的娘子怎么生得如天仙一样,不对,本来就是天仙啊。我看你那样可爱,心底也划过一丝暖意,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隐去了我一脸的憔悴,我以为后面的日子总算可以这么快乐平凡着过下去了,但是我又错了,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自此之后,我们家就成了神殿,比土地庙里的香火还要旺,乡亲们总是行着三跪九拜的大礼,更加虔诚地求我为他们织锦,盖房,长庄稼,或者娶个媳妇,讨个儿子,断个官司,族长还曾经巴巴地跪在门外一晚上,求我在旱季向天上要点雨下来,旱季过后竟要我让天上下些铜钱,说是最好成一贯一贯的,省的拿回去还要数,不过要是太麻烦散着也行,他们有麻线,可以回去自己穿。
我实在想不通当初为什么会拨开云层去俯瞰人间,我以为人间的情义定如那时我所看到的青山秀水一样清丽,鱼水之欢一样纯洁,鸟鸣山涧一样欢快,花开花谢一样自然,我错了,我不该轻易相信自己少不更事的幻想,以至于受了姐姐们的蛊惑。我要走了,亲爱的乡亲们,卖菜的老阿婆,贪玩的放牛娃,酒肆里偷懒的伙计,还有我那可怜的董永,你此刻定然在日头底下光着脊梁,挥汗如雨地锄地吧,一定心里美美地想着晌午回家时能吃到我做的可口饭菜,我真希望在你啃着家里这最后一只土鸭,夹着你最爱吃的醋白菜,喝着我藏了多年的老酒时,可以记起当年在喜气洋洋的红帐子前,我望着床上的鸳鸯被,举起酒杯对你说的那句话:从此之后,只羡鸳鸯不羡仙。
天哪!为什么,为什么我所眷恋的正是我所憎恨的,这让我情何以堪?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又听见谁在召唤我,他说我本不属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也就全都忘了。
是吗,是这样吗?
不,我来不及多想了,我要走了,我又听到他的召唤了。
你好自珍重吧,董郎。
信到这里就完了,话说七仙女走得很急,连名字、日期都忘记署上,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七仙女叫什么,又是何时消失的。倘若董永除了香喷喷的酒菜之外,真的看到了这封信,他又会怎样想呢?
可惜传说里似乎没有这封信的出现,也或许董永不认识这么多斗大的字,直接被忽略掉了吧,所以董永死皮赖脸地爬上天去,所以仙女让王母娘娘划了一道银河拦住他,所以我们才能一边用轻罗小扇扑着流萤,一边“卧看牛郎织女星”,所以才有许多人臆想的鹊桥相会,所以,一切都理所当然那样美妙。
是吗,是这样吗?
谁知道呢,我也该去吃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