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狭隘的小胡同，黑暗阴仄的堂屋，佝偻的背，高挂的篮子，就是我童年里最深深的记忆。

记忆里，爷爷总会在晨起之后牵着我的小手雷打不动的进入村里的小牌场，朝里屋大声吆喝一声；给我留个位啊，我先到老殿里转转。

爷爷所说的老殿，其实就是指老一辈儿居住的地方，那里面居住着我爷爷的爸爸和我爷爷三兄弟的一家人。

我爷爷的爸爸就是我的老爷爷，我爷爷的三兄弟是我的三爷爷。

我爷爷所称的‘老殿’，是属于古老的房子。青瓦土墙，青苔密布，给人一种斑驳的灰色印象，但它分布有序，青石基础，白瓦翘檐，极为讲究。

跟随着爷爷穿过狭窄阴湿的小胡同，穿越那坑洼洼的泥土地，走进那黑洞洞的堂屋，便听见屋里传来阵阵的喘气声，循声望去，便会发现堂屋正中央八仙桌子旁坐着一位干枯廋弱地老人，半仰在梨木雕花的八仙椅子上，粗粗的喘着大气。

我和爷爷立在门口，挡住了进入这个屋子的大部分光线，静立一会，老爷爷便会慢腾腾地抬起头问上一句：“谁啊”？

爷爷不说话，使劲攥下我的手，我便怯生怯语的叫一声：“老爷爷”。

“哦，进来吧”。浓浓的喘气声又使劲地传来。

在我记忆里，老爷爷一直是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一直都保持着一种状态，颤巍巍抖动步伐，拖着一双离不开地面的布鞋，低着头佝偻着背，目光混沌无神，总爱直视着远方的一点，并且似乎一身的支撑点都在一根刻有龙雕的拐杖上。

进来之后，老爷爷便不再说话。

爷爷便大声问：“大大，你今天没事呗。”

“啊，今天没下雨，这个是小冲冲呗？”

“恩，是啊”。爷爷亦是大声回答。

然后，爷爷会在转过身来弯下腰对我小声的说：“你老爷爷年纪大啦，耳朵有点背了。”

那正过来不行么？我禁不住反问道。

“恩 ，”爷爷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周围便静默下来了，墙壁上挂着老式的大钟滴答滴答地独自行走着，虽有节奏，但很沉闷。悬挂大钟的旁边是一排排泛黄的字画，纸张因长期贴在潮湿的墙壁上，有种要发霉的感觉。爷爷曾对我说过：“老爷爷以前上过私塾，饱读四书五经，尤爱书法与古诗词，你以后要像他学习的，你看墙上的这些都 是他模仿王羲之的作品，看，写的多么潇洒、遒劲。”

“那他有我老爷爷有名么，”每次我都会迫不及待的问上一句。

呃.......呃......呵呵

每天我都要跟爷爷来一次“老殿”来一次问安式的拜访

老爷爷的屋很陈旧，简单的陈设一目了然，而在这一目了然里又隐藏这我许多不懂的东西，暗黄的色调，笼罩在我的内心深处，墙壁上重重叠叠模糊地阴影，每次都给我一种难以复加的心情，是新奇，是感动？至今我不懂。

静默几分钟后，我便小声的对爷爷说：“爷爷，咱走吧。”

爷爷努努嘴，看着我。

我便拉这爷爷拖着长长的哭腔说：“爷爷，我不，咱走吧。”

爷爷便说好好，咱一会就走。

这时老爷爷才会再次睁开眼，目光缓缓转向我说：“走啥，慌的啥，”一手摸过拐杖后，另一只手再弯腰拾起身边的小板凳，然后抬起头来，慢慢起身，缓缓地拖着佝偻地背朝里间走去。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里间房梁上吊有一个大篮子。

大篮子里永永远远放着吃不完的好东西，有过年剩下的红三刀、中秋节的月饼、有花花绿绿包装的各种糖果.......，用白色的龙布盖着，用粗粗的挂钩高高的悬挂在屋梁上……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充满了诱惑和渴望。

爷爷故意拉我走，我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爷爷脚下挪动的缓慢而富有节奏的步履，心里着急地默念着：老爷爷你快点，你加紧几步走快点，要不然我来不及吃了。

只见老爷爷慢腾腾地放下拐杖，稳好板凳，一手扶好旁边的立柜，抬起一只脚小心翼翼的踩到板凳上，站稳后，再略仰头，腾出双手去摘那个大篮子，看起来，很费劲。

爷爷要帮他，他不让，这件事他总是事力躬亲，认真极了。又一次，我问老爷爷:“你怎么不把它放到下面，那样不好拿吗”？

老爷爷说怕小馋猫给吃了。可是到时的我很奇怪，因为老爷爷家来不曾养过猫......

爷爷在下面焦急的喊：“大大，您别拿啦，她不吃，哎呦，您老人家倒是慢着点啊”。

“没给你，你喊啥？”老爷爷说

爷爷便不说话了，只是瞪着我，看着我伸出两只小手迅速接过来，然后叹着悠悠的气儿说：“唉，这小孩儿真不懂事，再这样，下回就会不带你来了。”这句话，我一直听到耳根痒痒，所谓的"下回"也没有发生过.

然后爷爷领我离开，有时走出老爷爷的堂屋，我会忍不住扭过头来回望：黑洞洞的一片，看不清老爷爷的眼神，但就是这种灰暗模糊，到现在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里。我无法读懂，无法忘怀.......

拐到小胡同，爷爷便弯下腰来问我：“恁老爷爷给你的东西 ，好吃不？”

“好吃。”

那一会儿我玩牌的时候，你不给我要钱啦，行不？

“恩，行”。

过一会儿我又反悔道：“那你一会儿给我两毛钱，我就不给俺奶奶说你打牌。”我讨价还价的说

恩.....，好。

可每次我回家，总是 率先抖露此事，每次奶奶都是笑语盈盈的叹息：“唉，恁爷爷那样都好，就是这点不好。顺其自然吧，当了一辈子的牌迷，不好改啊。”奶奶很开明，一般事情总是一笑而过，从不认真计较，奶奶每次都是带有半夸半损着的语气解释说：“恁爷爷的牌瘾要是跟村东头的二柱子相比，那算是好没边了，我很知足啊，如果像隔壁村里二柱子那样，自己的亲娘死了，牌友前来吊丧，边哭边喊：“三缺一啊，三缺一。”结果，二柱子扔下在灵堂里躺着的亲娘不管不顾，跑出去打了个通宵.这不让人笑掉牙么? 这不和吸大烟一个样么。”

“怎么能一样，我这纯属老年娱乐，”爷爷小声嘀咕着，但自知理亏，没让奶奶听见。

爷爷喜欢领着小时候的我围着村庄转悠，爷爷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感觉柔软、舒服。暖暖的感觉总是如此的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现在想想，真是一种得之不易的幸福，珍藏于心的幸福回忆......

爷爷走着不紧不慢及其稳健的步伐，领着年幼的我走过几度春秋，我便进入了学校，爷爷依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悠闲的步子穿梭在家、老殿、牌场三点一线间。有时，我到放学回到家看见爷爷，便偷偷的把他拉到一边，问：“爷爷 ，你又赢钱了呗？”

只见爷爷慢悠悠从整洁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两毛钱交到我手上，乐呵呵的叮嘱我说：“别给你奶奶说我赢钱。”

“那你别给我妈妈说我又要钱了。”

“好”。

然后我们祖孙俩就会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我爷爷会变老，我一直以为爷爷和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祖孙俩，会永远的幸福快乐下去。甚至我还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给爷爷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然后爷爷会带给老爷爷，然后老爷爷会把这些好东西放在那个悬挂的大篮子里......

可我没想到，如果我长大，他们会变老，我没想到生老病死是谁也无法逆转无法抗拒的规律，我多想改变，却无能为力。等我再稍大一点，便很少跟爷爷去老爷爷那儿了，只是偶尔会和爸爸一起去那儿下象棋，他们无言的对弈，我在一旁观看。

偶尔，老爷爷会抬起头，对我说：“观象棋，一定要保持安静，故人云:'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棋不定是小人”。这下象棋要遵守规定，就像你们做作业，要认真仔细’善于观察，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我在一旁嗯着，如雾里看花，似懂非懂。

无意间瞥见那个悬挂的大篮子，却早已布满尘埃，老屋依旧，只是自己的心里像是蓄满了很重很重的水，压得难受，心情变得莫名其妙的惆怅。

老爷爷说：“马走日，象走田，炮隔山，是卒子过河就没有回头路.....”你若用心，也可在上面悟出很多人生道理的。”我没有想到，老爷爷在我刚上初中的那会儿，不小心摔倒在家门口那个泥泞的小巷子里。

骨折 一卧不起 仅睡了35天。 便离我们而去。

在那个老屋发的丧，沉痛的心自是难言，压在心头，无法呼吸。

后来，老爷爷的那个装载泛黄岁月的老屋不见了，随着时间渐渐远去，老房子被三爷爷焕然一新，天花板地板相照辉映，粉刷过的雪白墙壁，喧嚣的大彩电，都无法遮掩我对那座房子的感觉，每次去到那里，那种儿时才有的深刻记忆就会力透纸背的穿越回来，回忆的往事总是美好而富有伤感，可惜时光向前，而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老爷爷的去世，对我爷爷的打击很大，似乎在一夜之间变老了很多，蹒跚的步履，离不开地面的鞋底，呆望的眼神直直的看着远方，不说话不进牌场，就这样一天天静坐在家中的黄藤椅上。

我喊爷爷，爷爷。

他便嗯一声，算作回答。恍惚般如梦中惊醒。

医生说我爷爷有轻度的老年痴呆症状，可能跟长年服用降压药有关，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我宁愿相信这是由于爷爷悲伤过度，时间会替爷爷疗伤，我怎么敢相信，爷爷会突然一天老去，怎么敢相信，爷爷会变化成像医生说的那样.......我不敢去接受这个现实，因为心里害怕着，害怕爷爷血压升高，害怕下雨，害怕爷爷会遭受意外害怕爷爷去重复那个令我悲伤的结局 .......

左邻右舍说：“看你爷爷的身体真还不如他老爷子的呢。”

每当听到这话，我都心痛如刀割，我多么希望爷爷的身体能够健健康康，每天的心情都是快快乐乐的。可我做不到，我无法左右他的心情，无法看懂他的沉默，还是我对爷爷关心的不够多......。

我说爷爷咱俩下盘棋吧。

”恩 ，好 "

刚走三步，他就拿炮踏卒越象直冲我的将军。

我说：“爷爷你错了，看仔细啊，你多走了两步棋。

“恩”。

等重新摆好棋阵，他突然甩手说不玩啦。

我问为什么啊？

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我问：“爷爷，你吃苹果吗？”

“恩。”

“你吃桔子吗？”

“恩。”

那你吃橘子还是苹果？

“恩”。

就在刹那间，心像被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悲伤逆河成流，这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是谁夺走我最最熟悉最最亲爱爷爷的健康，我感觉他对世界的热情逐渐消退，眼神逐渐淡漠，对谁都是漠然的。

我想哭泣，却被堵在心底，爷爷，你知道吗？你每日愈况的身体都令我深深地担忧，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最近的寒假回家，爷爷看起来很高兴，和我姐聊天，还问到了她以后的就业方向，还说现在工作不好找，自已一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诸如此类的话语。听到他的关心，我当时真的好高兴好高兴，觉得爷爷的情况有所好转，觉得以后会慢慢的好起来。一个假期我都在自我安慰自欺欺人般妄想：爷爷肯定会好起来的，要耐心等待。偶尔，不好的预感会闪电般越过脑海，而我却怎么也不敢想下去.....他是我最亲最爱的爷爷，这怎么可能.

和爷爷一块写毛笔字，看他的字不再是以前的肆意烂漫、苍劲有力了，也曾提议：“爷爷，你在家练字么？”

“不练了。”

“为什么？”

“不想练”。

“练字可以锻炼大脑的，可以......”。

小冲冲，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啊？”爷爷突然问。

“正月十八”我回答到

“不走，谁让你这么早走的”，爷爷赌气般嚷嚷。

“学校的规定，要不晚两天也行.'

“恩。”

那怎么行，还是回去吧。好好上课.不准逃学，在校要好好听老师的话……”

“好吧”。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竟然是我和爷爷最后的相见，在回到学校的第三天，爷爷就在毫无征兆地情况下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在睡梦中睡去，再也没有醒来，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一切是那么的突然，那么的猝不及防，在很长一段时间力，回到家我似乎感觉到爷爷的音容相貌犹在，似乎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可是每当我回头看的时候，身后空空的，心头亦是空空如也，每次听到下雨天雨打窗棂的声响也感觉像极了我爷爷的脚步声，犹近及远，再犹远极近，就像似在庭院中来回踱步，从不敢抬头去看，害怕抬头后发现又是一场空。可是奇怪，爷爷从来未曾来到我的睡梦里，梦见的相关事物都是一团模糊地影子，仅有一次梦见爷爷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使劲的跑过去时，却突然被惊醒，梦随即如白雾般飘散记不起当时的梦境。

时光慢慢前行，将许多往事都付之脑后，留下的只有珍贵的回忆，爱是永恒不变的，我们将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