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那桌年夜饭
作者:稻田
年夜饭,作为一种团圆的仪式,无论身在何处,年年都要参加,但味道已经不如从前。区别主要不在味觉里,而是在眼睛和氛围里。
离家一年,如隔一世,怦然心跳地来到旧居的门口,母亲和妹妹已经用带着温情和兴奋的眼神迎了出来。大姐在露天的水管下洗着器皿,衣袖高高挽起,手臂冻得紫红,屋后搭起的厨房里被热腾腾的雾气笼罩着,父亲在一口大锅前翻搅着煮得香气四溢的白水猪肉,二哥在向灶膛里添着柴火,柴火架得很高,发出噼啪的脆响,火光将他的面庞烤得通红,大哥蹲在一角,正使劲地向一个青色的石臼里捣着吃饺子用的蒜泥。捣蒜泥是讲究活,撒盐、捣蒜,用力要均匀,色泽要银黄、绵细。大哥是父亲捣蒜的传人,这活大都由他承担。
饺子正等着下锅,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秸秆制的笊篱里,大小一致,饱满结实,像一排排的银元宝。饺子在早前就包好,但我能想象那协同热闹的场面:桌面撒一层干面粉,大姐一手做轴,一手抚面,面团在柔和的转动中最后变成浑圆的山包,皮嫩色亮;大哥擀着饺子皮,中间隆起、边缘薄圆的饺子皮从面团和擀面杖的夹缝间飞雪般落到父亲一端,父亲是包饺子的高手,长条竹片一舀,馅入皮中,双手作揖只一按,漂亮的饺子就“出炉”了。一家人揉面,擀皮,包饺子,再将一盘盘包好的饺子放到空处,同时说着大大小小的家事,温馨而欢愉。
年三十的小院,像在演奏欢快和谐的交响乐。菜食和碗筷已经摆好,父亲一挥大手,“来吧!“像指挥家手里的指挥棒。母亲已经当然地先坐下,待一家围坐在硕大的圆桌旁,院里的鞭炮已经欢呼般的响起,闪光映照着家人幸福的面庞。酒过三巡,便是照例听父亲讲他的大家熟悉和不熟悉的故事,以及兄长的只有家人才反应得过来的玩笑,母亲则满足地笑着。一家人或吃或说,或说或笑,欢快无拘,我也便在这温情的氛围里,忘记了离别的生活。
但这样有味道的年夜饭是再也没有了。父母已经默然离世,旧居已经换了主人,兄姐们各组家庭,分处不同的地方,再见面重复围坐团圆的动作时,总觉着少了中心和依靠,竟然有同事聚餐的感觉,生熟搅拌在一块,让人总不能像从前那样酥酥地松弛下来。酒菜远比从前要好,器皿也光鲜得多,在明晃的包间里,也没了从前蒸炒食物弥漫的雾气,但总觉得热闹有余,温暖不足。
在异地的城市,每年也有吃年夜饭的仪式,但根据观察和听闻,味道也同样不如以前。老人还健在,照理应是交响的指挥,可以收放有序,管弦和鸣的,但团圆的地点大多变成了酒店,指挥已是酒店的经理,连器皿的摆设都由服务员代劳了;话题也变得分散,虽然信息的密度可能比以前要大,但中心往往是不在老人那里的。有老,有小,有贫,有富,加上观念和性格不一,要保持团圆的热闹,只能说些浅薄的笑话,或是隔得遥远的新闻。老人往往失去了话语权,虽然也自然地想讲讲“妈妈或外婆的故事”,但未能从晚辈的眼睛里读到兴趣,也只能克制,因此,虽然还坐在大位,实际已经像是英国的国王或女王,不能说摆设,但已是象征了。
微信的兴起,又加剧了伦理的破坏。常看到一家人围坐桌旁,几个人旁若无人、也“理所当然“地各作低头状,看着手机,团圆变成了分处。曾看到一张外国的行为艺术照,家中的餐厅里,大小几口,或坐或立,各自做着低头看手机的姿势,而手机并不在手里,情形使人心生寒意。家族的中心动摇了,亲人之间目光相对的交流日少了,这是进步,还是退步呢?
习传千年的年夜饭,形式也越来越远离内容,本来繁复的仪式就是用来表达繁复的亲情和福愿的,但现在常被简化到无趣,以致许多的家庭将它改成了“年昼饭“,匆匆团聚,各自散去。让人失意和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