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老师就着黄瓜拌猪耳朵喝了二两酒,咬着临沂特有的手工大煎饼,坐在风扇吱吱的风下怡然自得。老苗许多年不曾下地干活,皮肤养的条白(山东话),在四两锅头的滋润下更是白里透着红。窗外的麦子摇摆出一道道热浪,不久就到了收割的季节,他对自己不需要考虑麦子的事实很满意。这满意和锅头的饮后回甘使得苗老师有点醉醺醺了...
苗老师名唤苗雨。
苗雨是汤头的,汤头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地方。汤头的汤字是温泉的意思,头则是本地人对这温泉的自夸。一条汤河和一条大街将汤头中心分成了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个村。苗雨家就在西北村的河岸上,对面就是一个简陋的汤房。汤房有两个池子,经常可以听到人们‘哎呦,哎呦’地从凉的换到热池子里。还温热的泉水带着热气就在苗雨家门前流入汤河。苗雨还小,小学还没毕业,他知道村里的流氓和光棍总会趴在墙头往里偷看。他自然不会做这样低级的事,但他喜欢看女孩子在汤里泡完出来的样子,一个个脸红扑扑的,睫毛还带着水珠,头发又长又黑。他觉得这样很美。
汤房西边是个杂货铺什么都卖些,附近来下汤的人会顺道买些物什回家,因此店铺的生意很好,这店铺有一半的钱是苗雨家出的,由苗雨他二叔经营。杂货铺西边是个油坊,花生油和豆油尤其是芝麻香油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让人很幸福。巷子口有一棵大槐树,苗雨他爷出生前就在那了。天气不凉时,附近人家都来乘凉、拉呱。爱下棋的男人围着个桌子看高手对弈,这些出力气的汉子都知道观棋不语的原则,但一招棋是好是坏,看看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便知。女人们则拿着各自的家什,缝缝补补,嘴里常挂着:南边谁家老人老了(老了即去世的意思)、北边谁家有了个大胖小子、那边的寡妇又找了个男人。岁月在这些女人的嘴里也不那么苦涩了。小苗雨的日子从不苦涩,他在意的是经常坐在槐树下的英子。
槐树旁的这家是英子家,英子家做豆腐。每天清晨和黄昏,在炊烟升起之前就可以听到英子爸爽朗的“豆腐、豆腐....”,这嗓音绕着村子一圈,就表示一天的开始或结束。汤头女人皮肤都白,但英子的皮肤真白啊,像豆腐一样。老人常说,槐树养仙,不让孩子在树下打闹。对于苗雨来说,英子就是他的仙。他常对自己说,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英子更美的女子了。英子手美,脚美,身段也似嫦娥仙子,虽然他没见过嫦娥,他以为应该就像英子这样。
英子每天就坐在树下,在板凳上放着用包袱盖着的豆腐,有人来买她就切下一块来。英子的手里从来都不闲着的,小裁小剪、挑花绣花、纳千层底,一根银针在手里上下翻飞。每隔一段时间英子要歪一下头,把针在她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抹一把。在她歪头的时候,睫毛像蒲扇一样高高地扬起,眼睛斜看着前方,好像有人叫她一般。这时她露出了鸭蛋青一样的白眼珠和棋子一般的黑眼珠。
苗雨这个小小人经常站在英子卖豆腐的旁边看着她,英子以为他想要吃,每次就给他一块还温热的豆腐。这样的豆腐,他吃了好多年。
沿着大街在汤河上修了一座大桥。竣工的时候,人们给大桥带红花,鞭炮摆满了两边桥头。方圆几里的人都来了,站得两岸满满的。鞭炮放完,不等烟雾散去,人们就冲上了大桥。小苗雨和英子也挤到了桥上,英子扶着栏杆说,“快看,原来的小桥多矮啊”。是啊,原来的小桥真矮,水有时都漫过了桥面。
大桥修好之后,小桥就只有孩子们上来玩了。走的人少了,芦苇都遮到小桥上了。
英子手里的针线活,又多了一种花样—绿色的地笼和白色的挂网。挂网是一种长十几米的大网,可以横跨三分之一的汤河,经过的鱼都被挂在网上。挂网的区别在于网孔的大小,常见的是二指宽,但英子他爸只让她用三指的。三指的网可以让一些小鱼过去,不至于断子绝孙。地笼更为有趣,是很长的圆柱形细密的网,入口像漏斗一样。地笼主要抓一些螃蟹,河虾,泥鳅等小鱼。这些小东西沿着漏斗进入地笼便再也出不来了。苗雨的专用设备就值得说一说了。罐头瓶子上面罩上漏斗状的小网,里面放些麸皮和煎饼渣,专门诱惑一些小麦穗子(一种小鱼)。这样的小麦穗子他每次回家都和逮来的螃蟹、龙虾一起放到家里的大铁盆里,每次苗雨他妈要用铁盆洗衣服时就大喊一声:“你天天逮这些麦穗子干什么”,就把鱼虾什么的一齐倒在门前的水沟里了。这些鱼虾就顺着还温热的汤水又流回了汤河,然而整个夏天,大铁盆里始终是有鱼虾存在的。
“英子,英子,去逮鱼啦!”
“哎,哎,我这就拿了家什来。”
英子拎着挂网和地笼在前面迈着欢快的步子,小苗雨提着罐头瓶子,在后面叮叮咣咣的跟着。
小桥没什么人走了,靠近岸边的部分,高高的芦苇从两侧长到小桥上。芦苇丛和石头缝是鱼虾最喜欢的栖息之地。小石桥是天然捕鱼的好地方。
“雨子,你把挂网这头拴在这棵芦苇上”。英子拉着挂网的另一头,用一根绳拴在桥墩上。设置完挂网,小苗雨和英子就各自去放瓶子和地笼了。小苗雨爱跟着英子下瓶子,英子会说,“去去去,把瓶子下到桥墩那去,你的煎饼渣太香,我的地笼该不进鱼了。”地笼是要下在草窠里的,里面鱼虾丰富,爱贴着地走。
网都下完了之后,两人便挽了裤腿,朝那一片芦苇荡走去。
芦苇荡里总有些好东西,芦苇可以用来编席子。那种像圆珠笔那么长但还要粗的香蒲,夜里可以在卧室点上来熏蚊子,虽然连人也一起熏了。芦苇荡里的水鸭子特别常见,他们跑的那样快,水性又好,可以潜水半个多小时呢。水鸭子的蛋也是极为常见的,但他们每次遇见也只是一人拿一个。小苗雨曾经把一个蛋放被子里,想要孵出来,结果最后却臭了一被窝。他对英子说,“我孵出来一个臭小鸭”。英子只上到二年级,不知道丑小鸭的故事,只知道他把蛋弄臭了。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英子的嗓子比她爸还要好。芦苇很高,英子的歌只有小苗雨和苇子里的野鸭听得到,这歌声胜过苇子里的任何宝贝了。芦苇里的人儿也像芦苇一样地疯狂地生长...
在芦苇荡里转悠一圈之后,他们就到岸边去翻石头。石头上有一种鱼叫趴趴头,它们爱趴在石头上,逆着水流定住不动。在趴趴头繁殖的季节,捉一些来,放了辣椒用油煸炒了,卷在煎饼里,可以回味一整个夏天。石头下面是螃蟹爱呆的地方,大的螃蟹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但是当地人不兴吃螃蟹。一次小苗雨逮的太多,家里人便在锅里生生给煮了。味道着实不怎么样,也正因如此,很多螃蟹都得以苟活 。
小苗雨喜欢抓螃蟹是因为他们张牙舞爪的很霸气。放在一个盆子里的螃蟹总会有些散落的残肢,他常想目睹两只螃蟹打架的样子,但也从未看见。因此他左右手各一只螃蟹,将两只钳子对上,它们便紧紧夹住对方,不过只要把他们放地上,就各自散去了...
通常这之后他们两人就带着第一阶段的战利品先回去了,因为挂网和瓶子要天快黑才收,而地笼可能要放好几天的。
等到下午太阳没那么毒了,他们两人便一起去小桥把家什收回来。太阳晒了一整天,河水都是温的,让人很舒适。苗雨只穿了短裤,裸着上身,逢着水深处就将整个身子潜在水里。收挂网的时候,英子弯着腰在水里把鱼从网上择下来,苗雨在桥上跟着把网收好。汤头的河里多的是鲫鱼,鲢鱼,鲤鱼。苗雨最喜欢的是一种叫刚刚咽的鱼,这种鱼脾气很大,你抓它,它会气的伸出鳍,它的鳍像刚针一样,被扎到要肿上几天的。这种鱼的肉质劲道,不像鲤鱼等那样绵软,是极难得的美味。
水打湿了英子的衣服,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躯。小苗雨知道非礼勿视,可还是要盯着看的。
带了鱼虾和家什是要先去小苗雨家的。
“苗叔、苗婶我们逮了些鱼,您挑点留下吧。”
苗雨家向来爱挑些不太常见的泥鳅、血鳝留下,偶尔会留点草鱼和鲫鱼。
小苗雨问过英子,“为什么不先送去你家啊,泥鳅什么的可比鲫鱼好吃多了”
英子说,“送你家,好给你吃啊”
小苗雨起初以为懂了英子的意思,也就不再问了;后来真正懂了世故,也就不再问了。
去完小苗雨家,英子就拎着她的一大堆鱼什么的沿着巷子挨家去送,杂货铺老板、油坊老板、汤房看门的大爷总是期待着这样的时候。拿了鲫鱼的总会到英子那拿上半斤豆腐,加以葱姜煨一锅鲫鱼豆腐汤,最后点上油坊的芝麻香油。那时鱼很单纯,所有的调料也很单纯,飘满整个巷子的香气很单纯。槐树下的爷们闻到这个香气通常会撇下一句“英子的鱼和豆腐就是香啊”然后回家催促婆娘做饭了。
英子只上了两年小学,认识个字就完了。
人少的时候,小苗雨就拿了本书去槐树底下读。英子从门里看到槐树下小苗雨在看书也就拿了针线凑过去说,
“讲了个啥,给我也讲讲呗”。
《西游记》讲到唐僧师徒到了女儿国那一篇。
“你说真有唐僧这样的人吗?这女儿国都是女人,女王又是女人里最美的,他居然也能把持住”英子把针在头发上一抹,翻着大眼睛问道。
“那唐僧本就是动了心的,你瞧他说“若有来世...”,只是他还要取经罢了”
“那要是你呢,你是留在女儿国还是去取经?”
“那我肯定...”他抬头看了一眼英子,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
“肯定什么?”
“我又不是唐僧,取什么经”
“那你要跟女儿国国王过喽”英子咯咯地笑道。
苗雨上了初中,他的书也读到了《红楼梦》,他觉得英子越发的美了。每天下午看见槐树下的英子,他还嫌不够,睡觉前他努力记起有关英子的一切,希望在梦里遇见他梦中的人儿。终于有一天夜里,星星那样亮,银河像瀑布一样,所有的青蛙和蝉都沉默了。英子拉着他的手走到了一片麦地中间,麦芒像针一样啊,刺的人心里痒痒的。英子颔首低垂,像弯了腰的麦子一般成熟、羞涩。他们亲了嘴,他把手放到她像桃子一般丰满的胸脯...此后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童子之身给了英子,每天他看英子的眼神就像一个男人看自己的女人一样。年轻的岁月就在这样一次次的凝眸中远去。
直到有一天苗雨看见王婆走进了英子家,笑眯眯的走了出来。苗雨暗道一声,坏了。
王婆是汤头有名的媒婆,一张嘴有改天换地之能,能把没的说成有、坏的说成好。经她的手而搭成的红线数不胜数。当然有些婚后日子甜美的见了王婆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王姨;自然也免不了有那些过的磕磕绊绊在背后咒骂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做媒婆总是积阴德的。
媒婆去了英子家三次,拎走了三块大白豆腐。
槐树下的人说王婆给英子介绍的是东北村的国庆。国庆和他爹一起过,他爹是一个驼背。国庆十岁出头就有一家之主的样子,不仅自家的田种的有模有样,还常给邻家帮忙。他给人家帮忙啥也不图啥,就吃个饭,一顿吃好几个煎饼,但从没人嫌她吃的多。国庆今年20岁了,长得高高壮壮的颇为俊朗。人都知道国庆随他爹(他爹若不驼背也是个长人),可还是爱开玩笑说国庆不知道随谁,国庆他爹知道这是在夸自己儿子,每次都不好意思的乐乐。
国庆弄了台炸糖果子的机器, 。。。国庆自己家里零售,也去给各村里的杂货店送,颇得人们喜欢。国庆他爸天天给他帮忙,又忙又高兴的,腰更加弯了。这生意仅仅做了一年多,国庆就在老家后面新盖了三间瓦房。村里人看见国庆新盖了房子知道这小子是要讨个婆娘了,也是啊,他里外都需要个婆娘了。
小苗雨常去他二叔的铺子里拿国庆做的糖果子吃,不是那么稀罕,可他还是跑到了国庆家去买了半斤糖果子。国庆给他称糖果子的时候他从头到脚的把国庆打量了个遍。给钱的时候他的眼睛遇上了国庆的目光,他慌忙把钱扔下就跑,糖果子也忘了拿。
苗雨飞一般的跑出东北村,跑过小石桥,跑到大槐树下大口喘气...
他觉得从没有这么轻松过。
英子妈和英子一起做了龙凤呈祥,门上贴了大红的对子...
在汤头,在出嫁之前一天的晚上是要好好的下汤的。
吃过晚饭后,苗雨没有去槐树下,一直在自家门口望着斜对面的英子家...
那天晚上苗雨爬上了汤房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