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谁也不能打我的二宝!”这是爸爸挂在嘴头的话。

无论她多么欠揍,无论她多么无理哭闹,总能在爸爸坚实而宽厚的羽翼下得到庇护。正因为如此,她变得更加肆无忌惮,稍微有一丁点的不如意便放声大哭。她要么躺在地上仰面朝天,蹬着双腿。要么不停地跺脚、扭腰。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大汗淋漓,哭得声震寰宇,哭得满脸通红。

她虽然哭得剧烈,但目光还不忘斜睨四周,扫到谁正看她,或者面带微笑,她就会把所有的愤怒统统地泼洒到对方身上。我为此,没少挨妈妈不真不假的打骂。尽管我都是无心一瞥,抑或忍不住地偷偷一笑。

她的哭,成了她惩罚别人的法宝,成了达到自己目的的有力手段。

爸爸在家时,听到她的哭声就会慌不迭地从楼上的书房跑下来,厉声责问,到底是谁招惹的她,然后像捧宝贝似地把她从地上轻轻抱起来。那动作及眼神都是满满的心疼和爱怜。她会在爸爸的怀抱里哽咽着、娇声娇气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抑或旁观者的“幸灾乐祸”——尽管她所谓的委屈是那么的荒谬。

爸爸的宠爱,让她感到自己的要求及指控都是理所当然的!

用爸爸的话说,她在外面胆小怕事,聪明懂事。在家就不能管得太严厉了,否则将会扭曲她的本性,失去快乐!为此,爸爸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而妈妈呢,就会让她多哭一会,然后再把她揽入怀中,轻轻地擦抹着被泪水冲刷的脸颊,宝来、宝来地柔声安抚着,亲吻着。母亲的柔情在她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看到此景,我不由得心生怨愤。说真的,他们有多么宠爱她,我就有多么想揍她!说我嫉妒也好,说我心理疾病也罢,反正这就是我的心理。

有好吃的,我会不遗余力地给她挣。有好玩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给她哄过来。哪怕我拿在手里索然无趣,也不想让给她。

为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必须给她?为什么全家人都要以她为中心?为什么她犯了错,还一味地包容?为什么妈妈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她?

而妈妈嘴里的我,却是百无一用的蠢才。我在家的每一天她都能找到讥讽、挖苦、贬低我的理由。她只要能说出口刺激我的句子,绝对不会保留半句,无论当着谁的面!一句话,我就是她作为教育妹妹的反面教材。

是!我是不思进取,我是游戏成瘾,我是班里的菜鸟,我是喜欢和妹妹挣抢。可这能怨谁呢?都是从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享受过这种爱?我作为延续家族香火的男丁及处于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所出生的独子,本该向所有的独生子一样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宝贝,可我没有!——我想不通为什么。

我看到妹妹哭闹就不得不想,我在她这个年龄如果也像她一样会是什么结果?那时的妈妈给我的印象是阴沉而又严厉的。她脸上如果出现笑容,那也是在爸爸每个休息日从省城回到家时,她才暂时挂在嘴角上的。那难得的笑颜犹如一抹冲开云雾的阳光——温暖而又悦目。可是,那抹笑容只属于爸爸。

(二)

某天,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全家人围坐一起共进晚餐,妈妈兴致盎然地聊起妹妹的一桩桩趣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声不断。妹妹那张稚嫩的小脸因得到称赞而笑得像一朵绽放的小花。妈妈的脸上同样也洋溢着一抹得意的神采。

我看着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妹妹被爸妈百般呵护,万般宠爱,思绪像一根游丝般不由自主地飘向我渐行渐远的童年时代。

我在她这个年龄,天一黑,妈妈就忙着打发我睡觉,这样她就可以无所顾忌、不受任何影响地看湖南电视台播放的快乐大本营了。这是当时年轻人最喜欢的娱乐节目,尽管我不知道吸引他们的是什么内容,但从那阵阵欢笑声中就可以断定比看广告、新闻什么的更加诱人。

即使没有快乐大本营,她也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节目。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妈妈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拖进卧室,不容分说地给我脱掉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随后,砰然一声,一扇厚重的门扉撞击一下门框便挡住了一切光线。

我顿时有一种被黑暗禁锢的感觉,我蜷缩着弱小的身体,不敢动弹,不敢喊叫,一点点的动静都会让我的心砰砰狂跳。我一会闭上眼睛,一会睁开,一会用被子蒙上头,一会把被子推到下巴,一会倾听着从客厅里隐约传出来的电视的声响……

突然,一束明亮的光线透过枣红色的窗帘,推着一抹阴影把房间照得一片红彤彤的,那温馨的红色让我遽然来了精神。

原来是一辆从楼下经过的小轿车,明亮的车灯在那一瞬间赶走了卧室的黑暗。我紧紧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反光,渴望着它能多停留一会儿,多停留一会!可是,随着车速,亮光从天花板上漂移到墙上,继而倏然消失了。我激动、紧张而又期盼的心随之跌入失落的谷底。

落寞的我,转头看向被妈妈关闭的房门,一片黢黑。不知从何处滋生的胆量,让我悄悄地走下床,踮着脚尖慢慢地走到门后,双手抓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

一阵欢快的说笑声从电视中向我迎面扑来。我看不见电视,只看到妈妈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两片煎饼花蘸着晚饭剩下的菜水一边吃,一边紧盯着电视。那时,我多么想跑出去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啊!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她揍我,因为她常常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揍我,她也确实揍我。我在门缝中忐忑不安地听了一片刻,担心被她发现,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好,然后像走铁丝般退回到床上,继续忍受恐惧的折磨……

后来,我慢慢习惯了这种黑暗,但每天当我孤独地躺在床上时,仍感觉如芒在背,翻来覆去,不知作何才好。郁闷而又无奈的目光在黑暗中没有任何目的地张望着。

有一次,当楼下一闪而过的车灯扫过墙壁时,我借着一抹如纤尘的微光,模糊地看到墙壁上有一个鼓出的包包,犹如被一颗种子顶出的土壳儿。这个拱起的包包,却意外勾起我极大的好奇心,它是被什么东西顶出来的呢?难不成墙里面也能长出草来?说不定里面会有知了龟呢。我突然想起回老家时,爷爷带我摸知了龟的情景,知了龟在爬出洞前就是这个样子的。想到这里,我顿时兴奋起来,开始对这块小小的被拱裂的墙皮进行探究。

我斜趴在床上,摸索着,用食指的指甲轻轻地撬动了一下,“啪嗒”一块白色的墙皮掉到床头的一侧。当墙皮掉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害怕了,急忙寻摸起那块墙皮,试图让其回归到原位。可是无论我怎么往墙上按压,都无法贴上去,而且还有粉面顺着我的手指落下来。

既然贴不上去,我索性继续抠下去。趴着会有白粉面飘进眼睛里,于是我就翻身坐在床头。

墙皮里面太硬了,我就向四周挖掘。粉末不断地顺着我的手指滑下来,但却摸不到任何草茎什么的……直抠得我的手指生疼,实在抠不动为止。这时我才觉得手指头出现了黏黏的东西,我正纳闷之时,门突然开了,吓得我一哆嗦,慌忙钻进被窝里。

“你干嘛呢还不睡觉?这都几个点了啊?”妈妈按亮灯,看到蠕动的被子,不禁大声责问道。

我胆怯地眨巴着眼睛,不安地看着她。

她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件衣服,而后走到我身边,给我掖了掖被子,叮嘱我赶快睡觉。

蓦然,我枕头上的一片石灰粉沫吸住了她的目光,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突然瞪大的眼球闪烁着即将爆发的怒火,原有的那点柔情荡然无存。

“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拉起来,气势汹汹地大声嚷道。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竟然有一片血迹,但在妈妈愤怒地叫嚷声中,我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她越嚷越起劲,越嚷越生气,最后竟然把我从床上狠狠地拉了下来,说到厨房里把我的手指头剁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恐惧到极点,一边哭着求饶,一边撅着屁股拽住床边的被子拼命地往后躲。被子随着妈妈的拉扯掉落在地,她更生气了,用力掰开我抓着被子的手。那时,我像被正要拖进刑室的囚犯,手在空中胡乱抓挠,试图抱住什么东西。我被妈妈拉到门口时,我终于抓住了门把手……

最后,怒发冲冠的妈妈也许拉累了,她气喘吁吁地从我手臂上松开那像钳子般的大手。我也哭累了,只觉得被她抓过的胳膊火辣辣的疼。

第二天早上,我怯怯地看向被我抠坏的巴掌大的一片墙面,犹如残留在雪白的肌肤上的一片伤疤,显得那么的刺眼和丑陋……

当我在饭桌前说出这段经历时,谈兴正浓的妈妈默然无语了,她脸上的笑容在那一刻变为被诬陷的委屈。原本欢快的心情,被我的诉说撕得粉碎,继而矢口否认。

“那时……”

我讲到这里,嗓子却发不出声音了,不知是被饭噎住了还是悲从中来。

爸爸的脸色阴沉下来,不动声色地瞟了妈妈一眼,而后黯然地喝了一口啤酒。此刻,他的心情也许和嘴里的啤酒是一样的味道吧!我不得而知。

妈妈沉默了片刻,沮丧的脸颊开始露出一抹悔意,并承认那时对我照顾不周,其原因归咎自己太年轻,没有育儿经验。她最后说:“我对你严厉,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我让你独自睡觉,是想锻炼你的胆量,这可都是为你好啊!可没想到那一次吓唬,会在你的心里留下阴影。”

“何止一次。”我端起碗,遮住我扭曲的脸颊,低声嘟噜道。我的眼睛在顷刻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随着一声苦笑,那水雾凝成一串水珠,悄然滑落下来……

我把我童年的往事拉出来倾泻在他们面前后,我心里猛然轻松了许多,仿佛那是一种报复性的释放。

“自从有了二宝,我就发现他只要一放假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从不愿和我们任何一个人主动交谈,甚至你一喊他,也会让他倍加反感。特别是当你戏谑他时,他看似默默无语,其内心已经麻木了。我还以为他处在叛逆期阶段,没想到他心里……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他?”

妈妈没有分辩,我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才听她说:“你今后多开导开导他吧。我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两年,我看他情绪波动很大。虽然我有时生他的气,但我现在开始担心童年的阴影会对他的成长有影响。说白了,我真担心他天天躲在自己房间内,时间一长会抑郁……”

这天晚饭后,我上楼拿烧水壶时,走到楼梯口,突然听到他们的谈话。

从那后,爸爸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我的房间内跟我聊天,他博学多才,天文地理,阴阳八卦,无所不懂。他运用他的学识和口才试图把我从那个虚拟的世界里剥离出来。但多年沉迷于网络的劣习又怎么可能改变,所以无论他给我谈论什么内容,根本就激发不出我的任何兴趣。

有时,他给我讲一个男人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和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我坐在电脑前,低着眼皮,木讷地看着无处安放的双手,机械般地揉搓着。有时,他也会坐在我身边呆呆地看着我玩游戏,并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

“你累不累?”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便讥讽地问道。在他不知所以然地一愣神间,我接着说,“放心吧,我的心已经皮实了,现在还不至于抑郁。你的苦心,我明白。即使一棵长歪的小树要想把它勒直,也得需要一段时间吧。”

有了爸爸煞费苦心地引导,我对游戏的迷恋也慢慢降温了,内心仿佛在那瞬间找到了平衡。可是,一次因我在妹妹哭闹时看了她一眼,却意外遭到妈妈一个愤怒的耳光。

爸爸,曾经温和、斯文的爸爸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大加指责。我不明白我错在哪里,我就看她一眼,只一眼!却引起他们的公愤。我为自己的无辜而据理力争,可是他们却能以比我更多的理由来反驳我。归根结底,我必须在她哭的时候变为瞎子。

一种孤独,无奈,委屈,撕咬着我的心,我满脸泪痕,在他们的吼叫声中跑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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