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与邻居家仅仅隔着一道黄泥巴筑成的矮墙,小时候,我总一脚搭在自家的砖墙上,一脚搭在那壁黄墙上,两手撑着往上跳,就可以从高往下看到那隔壁家的房子。黄墙上摆着几盆小仙人掌,没人修理过,长得很杂乱,那家黄墙的角落边上种着很多植物,还有一株能攀到我家楼顶的四季花,开花时很迅速,好像又不是开花,仅仅是那叶子被染成了红色,红得喜庆,红得热烈,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我们在墙的两边过着各自的生活,鸡鸣时两家人蹲在墙边刷碗、洗衣服,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听着从墙另一边传来的叮当声响,新的一天就从这开始了。那家人有时会大喊我的名字,然后从墙的一边扔过来一些砂糖橘,饼干,我们若是有什么新鲜玩意也会扔过去。
那家的大妈是一个长得矮但眉眼透着精明,性格爽朗的老妇女,我从小唤她“一婆”。她最喜欢,坐在别人家门口的泥墩上,和三两个村里吃饱无事做的妇女们噼里啪啦的说一些关于谁家生娃,谁谁家不合的八卦。她说道时有时眉目紧锁,有时忽而大笑,手舞足蹈。我捧着粥靠在门槛上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比看电视舞台上的演说家还精彩呢。八卦说完了,看到我在一边,就扯起我小时的丑事。光是那件,我去田里收割稻谷回来时,头带着一顶破烂的大草帽,背上驮着一蛇皮袋的稻草,低着头弓着背走回来的那场景,她便说了大半年,每回说起都要哈哈大笑一番。
许是因她那多管闲事又爱说别人闲话的性子,别人都不是很喜欢她,但面子上还是会打哈哈过去。就连我母亲,也透过那道矮墙,指着一婆家大门后的一条扁担对我说:“瞧见了么,那条扁担是我们家的,她借走之后就没想过还回来了。”这条扁担我母亲耿耿于怀了好久,但也没好意思去问回来。说来也是,一婆每逢来我家串门时,精明的眼睛便四处看来看去。
那家一直是很热闹的,孩子成群,吵闹声会透过矮墙砸到我家来。而我家,大多是冷清的,由此便有了鲜明的对比。一道墙,隔着两种生活。逢年过节时那家人都能摆上两桌。除夕夜,五彩缤纷的烟花炸亮了整个夜空。我插着口袋站在楼顶上,隔着白茫茫的烟雾望去那家楼顶上,一群大人小孩围着地上的旋转烟花欢呼跳跃,我笑了笑,便下楼钻进被窝里。烟花竟炸到了我房间的玻璃窗上,我便在这有远有近的轰炸声中无奈的入睡了。第二天大年初一,矮墙上便会有一个个红包递过来递过去。
我远出读书,隔月才回来一趟。一日午后,当我在邻居家吃着甜木瓜时,一婆从后门踱步走进。我有些惊讶,只月余不见,她如何苍老了这许多,眉眼的精明也都被无神憔悴占尽了。她仍笑着调侃:“清啊又高大了不少啊!到婚嫁的年纪啦!”我也附和着笑了笑,她坐下又问:“这木瓜甜不?”我边咬着边含糊回道:“还可以,你要试试么?”一旁的大婶尖着嗓子说道:“切块尾巴没吃过的给一婆吃啊”,我切了块递给她,她唏嘘道:“嘿呀!女孩子的口水,没那么多讲究。”只这一回闲聊,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了。没过多久,我母亲发信息告诉我:你一婆病逝了,我在那忙了一天。我怔了怔,心里也没什么感觉,只觉人生无常,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走了。
回去后,那家格外的冷清,冷清得有些渗人,连带着我家也默契的跟着一同沉默了。原来这一大家子在一婆病逝后就搬去了县城住,没有那翻天的吵闹声,我竟有些不习惯。那株枝叶繁茂的四季花也被砍死了,矮墙显得有些孤独,我的心怎么也空落落的,像丢失去了什么。反而矮墙上又迅速的长满了苔花,绿绒绒的,给这老矮墙更添了年旧沧桑。晚上我蹲在矮墙旁刷牙时,心里慌得很。那屋里没人,浓黑中静谧得吓人,却传来哗哗的水声。我多怕从矮墙的那边传来一句:“清啊,帮我关一下水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