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昏鸦声起。似在嘲笑,又似在哀悼。
嘲笑我作为神经病的一生,哀悼我正值壮年,魂归天外。
一
我出生在一个四面环山,绿树遮蔽的山梁上,这个山头就只有我和我的老父亲相依为命。山头一片空地上,破败的茅草屋,是我和老父的安身之所。门前有颗枣树,闲暇的时候,我就靠着那颗枣树,望望山底下那个大涝坝。父亲总是让我跟在老黄牛后面,老黄牛走的时候,我就跟着,老黄牛下地时,我就在田埂上刨土。等一大片地犁完了,我也满身的土,父亲总是很无奈的笑笑,就领着我回家了。我大概是泥土伴着长大的吧,这是后话。
等到大点的时候,我见路上经过的姑娘头上的发卡很是好看,就从家里的布包里找一些琐碎的花花绿绿的布,扎成花,戴满了头,山底下的人见了我,总是咧着嘴,嘻嘻的发笑,我心里竟生出些许自豪来。日复一日,头上的花布,再也不愿意取下来。我扎着花,在黄牛的后面,或者在枣树底下,摇头晃脑,整天喜滋滋。不知不觉,黄牛老了,父亲的背也驮了。
我长到七岁,每日所见就只有老父和老黄牛。还有一道又一道的梯田。自我记事起,农历四五月时分,那白色的小野花开遍山野的时候,山下的小孩,成群结队跑上山,提着篮子,说是在剜一种能换成钱的草药。能见到更多的人,我总是雀跃的。我也依葫芦画瓢,拿着篮子,穿过那羊肠小道,走过掩到膝盖上的苜蓿草地,再越过一道沟,就离他们只有几步路了。当我站在他们跟前,冲他们咧着嘴打招呼时,那群小孩一把抓起篮子,撒腿就跑远了,嘴里还叫嚣着疯莲子来了,疯莲子来了。我一脸错愕,看着跑远了的孩群,不知所错,疯莲子,说的是我吗?
山梁上虽然破旧的院落很多,但那都是很久以前就荒废了的,搬到山下去了。山梁周围都是连片的庄家,尚有人气的就只有我爷两的茅草屋。山下的人,在地里干农活干累了,就会来我家讨碗水喝,老父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茶壶里永远都有喝不完的杏仁茶。每当有人来,我就莫名的兴奋,直直的看着来人喝完碗里的茶,又放下手里的碗,又看着他们和老父唠上几句嗑,有时候来人,领着他们的孩子,见着和我一般大的,我伸出手,刚要和她打招呼,她却躲在大人后面,厌恶的看着我,好像看见的是瘟疫。
大人们和老父聊天的时候,好像是怀着无限的同情,最后的结尾会是,深深的看我一眼,以一声叹息结束。
山下的阿婶干农活时,也会来我家借锄头,当时我坐在枣树底下,正全神贯注的摆弄我的花,老父在晾那头老黄牛。阿婶和老父借东西的时候,会嘀咕些时候,我听的最多的是阿婶的叹息声,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山下的人和父亲唠嗑时总要叹息,那一声声叹息声,也让老父的腰杆越来越佝偻。
二
山梁上的庄稼越来越少,遇到雨季,野草疯长,漫过一道又一道的梯田,就连那时栽的小树苗,也成了林,成片的林子,连着疯长的野草,我家的茅草屋,身处其中,俨然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我终于长成了大姑娘,老父给我招了个上门女婿。初见他,我心里是欢喜的,虽然见过很多人,但是除了老父,谁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白白净净的少年,我心里清楚,他便是我一生的良人。
我不知道那段时光,是不是耗尽了一生的好运。
只记得那时,敲锣打鼓,红烛盈盈,红帕掩映下,我巧笑倩兮。尔后,便开始了我一生的幸福之旅。
孩子出生的时候,麦浪和着骄阳,在山梁上翻腾着。老父的镰刀一刻也没有停过,我的丈夫,抡着镰刀,所到之处,如同猪嘴拱过般,麦草东倒西歪,横七竖八。老父以为找到了个帮手,总算是可以轻松点了,却不曾想过,他并不是种庄稼的好手。
于是乎,秋收过后,我为他收拾好行装,带着对儿子的思念,他踏上了北上的打工之旅。
这一年,老父和那老黄牛继续在田里耕做,没有人帮忙,口粮却是添了两个人,而且,老父还养了头猪,一群鸡,我因为要照顾孩子,更加帮不上忙了。忙忙碌碌中,这一年便也到了年关。
大雪覆盖了整个山梁,路上的脚印都很少见。山下的人家忙着杀猪,备年货,我们爷孙三人眼巴巴的看着从山的那边呼啸而过,经过山梁的大巴车,终于有一天,大巴车在山梁上停了,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风霜,他进了家门,脚上的布鞋,大拇指露在外面,肩上背着的袋子,几个破旧的洞,露出泛黄的烂棉花。半年了,他胡子拉碴的,没有了当年的白净。我回屋带来了父亲熬茶喝的火炉,放在热炕上,他冻紫的嘴唇渐渐恢复了血色。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知道他这半年过得并不好,和别人起冲突,赔了大半的医疗费,并没有剩下什么钱。我想,只要人好好的,回来了,便是好的。
以后的几年,并没有什么好转,庄稼依旧是老父在耕做,总见他外出打工,却从没带回来什么钱。
三
孩子长到十岁的时候,这一年秋天,连绵的雨雾,笼罩着整个山梁。我在一次帮老父抢救铺在院子里晾晒的粮食以后,便一病不起了,断断续续,缠绵病榻,捱过了整个雨季,熬过了寒冷的冬天。春天来了,杏花开遍整个山梁,我的精神好了很多。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下地帮点老父,地种的比以前多了,老父却比以前更老了。
又是一个秋季,霏霏阴雨,总没个完,衰败的蒿草,在雨中,佝偻着身躯,随时都能倒下去。我又一次倒在了床上,两条腿肿成了柱子,我的丈夫嫌弃的不愿进屋,我的儿子也不愿进屋来看我。疼痛控制着我的身躯,那时候我想到了死。有一天老父回来,从手绢里掏出很多钱,递给丈夫,叫了一辆车。我在神智不清楚的情况下,有生第一次走出那座山梁,原来外面的世界是白的一片。外面的人穿的白大褂,墙是白的,我不喜欢。清醒的时候,我嚷嚷着要回家,老公也不愿意,更是拿不出来那么多钱,让我在这里住着。于是乎,在医生的一片叹息声中(哦,对了,就是小时候常听到大人们见着我时的那种叹息声),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山梁。
虽然是秋天,风霜还没来得及浸染,绿草和绿林深掩中的山梁,和山下的湖相映成趣。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山梁了。
回到茅屋,进了卧房,床成了我唯一的依靠。老父还是日复一日的给我送一日三餐,而我的老公,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很少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对儿子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当我意识清晰的时候,我央求老父,让他带儿子来。
昏睡的日子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越来越短。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昏迷很久的我, 突然就很清楚,我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儿子,老父硬拉着儿子的手,来到我的床前,儿子的表情是茫然的,眼睛瞟着窗外,显得那么的急不可耐。我干涸的眼眶里,有水珠止不住的掉下来。最后,在老父的声泪俱下里,我终于闭上了眼睛。
听说雨下了好几天,老父请了山下的人为我办理了后事。
在山梁的那头,新坟骤起。没有哭声,只有无边的雨雾,和昏鸦的残叫。
四
老父更苍老了,田里的农活更重了。孙子和女婿只会帮一点小忙。如此持续了几年。老父也一病不起,不多时便撒手人寰了。山梁的这头,又起一座新坟。
几年来,积攒的粮食堆了几个屋子,我那招来的女婿和孩子顾来了三轮车,拉走了老父留下的所有粮食,回到了他儿时的家。
山梁上的茅草屋,再也没有了烟火气息。
只余两座孤坟,在野草里,在山风里,夜夜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