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芸芸众生

痴嗔恩怨

忘却风月不平事

——彭斋

【一】

我一早就知道唐风华有个忘不掉的白月光。

我还知道，他离不开我。

我们的婚事从一开始就只是笔交易。

洞房花烛夜，他未饮合卺酒，匆忙离去。

只因心上人突发急症，他必须去看看。

搞得他医术高超，一去包管药到病除似的。

哦，本来白月光就是为他病的。

喜烛乱晃迷人眼。

燃烬的蜡炬像极了我此后的人生。

我才十五岁啊，正是该心动的年纪。　

可惜运气不好，所遇非人。

【二】

唐风华亲自牵着白月光，朝众人宣布：

“妃儿身子不好，敬完这杯茶，以后就免了她的安。”

我只笑笑，说了声“好”。

他对我的懂事很满意。

白月光杨柳腰盈盈不堪握，端的让人心生怜惜。

我们确有三五分相似。

她低垂眼帘，看似毕恭毕敬将茶端给我。

我下意识一闪，滚烫茶水顺势泼在座位上。

这种拙劣的小心思，实在让人懒得搭理。

众人惊呼，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冯小姐身子娇弱，便在院里好生调养吧。”

他下意识点头，拥着白月光走了。

三朝回门时，他未现身。

想来是沉迷温柔乡不知归期。

我命人知会唐老爷，自行回了娘家。

并不理会姊妹们的冷嘲热讽，只向父亲要回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出了崔府，我只觉浑身舒坦。

从此我同崔家再无相干。

人们总以为，骨血至亲就该和和美美，殊不知有些亲人倒不如外人。

世人皆知，我只是唐崔两家利益交换的傀儡。

本来唐家夫妇对我并不看重，只当做粉饰门面用的道具。

谁想我从娘家回来，浩浩荡荡拖了几十抬金银珠宝，态度立马变了。

唐老爷亲自领着儿子来向我赔罪。

我只说我既为唐妇，自然一切以唐家为重。

唐家上下极为满意。

嫁过去头个月，我天天都守在唐母身边伺候。

唐父不由想起自家夫人当媳妇时也没这么勤快，不免生了几句不愉快。

唐母怕他出去再收几个美妾，只得不甘不愿免了我的安。

我又找人对唐风华旁敲侧击，明里暗里让他觉得，只有分府独住，他才有机会和白月光天天腻在一起。

他反过来有求于我，让我帮他一起劝说唐家夫妇。

唐家嫡次子刚成婚就闹着分府独立，着实让外人看了好一番热闹。

唐母怒火攻心，当场晕了过去。

我守着唐母，衣不解带侍奉汤药。

门一关，外头的血雨腥风顿时与我无关。

约莫五日后，接到消息的唐家嫡长子终于回到家。

还没来得及收拾混账弟弟，就直奔唐母院里请安。

“母亲，儿子回来了。”

唐月华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眉目深邃。

比唐风华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几分沉稳。

看到来人时，我手里的托盘有些晃动。

好在他及时搭把手，这才免了汤药洒一地。

我恍然大悟。

那日媒人给我家看的明明是唐月华，结果后来却嫁了唐风华。

好恶毒的心思。

【三】

唐母醒后知道我日夜侍奉于病榻，见我神色不对，以为是累着了，让唐月华送我回去歇息，顺便给他说说分府缘由。

老太太也是病糊涂了，这世间哪有弟媳妇向大哥告自己丈夫的道理？

我随唐月华出了院，仆人们跟在后头。

薄雾晨光，风有些凉。

低头踩着他的背影，心也跟着被踩得七上八下。

大婚那日，我原本满心欢喜。

等见到来人竟是唐风华，自然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好在久闻唐风华痴情，也就放了心，不怕他会动我。

可心里还是有所期待的，总觉得还会见到画中人。

呵，没想到竟是如此。

行至花园凉亭，唐明华止步：“还没用早饭吧，一起吃点。”

我们这种关系，不是该想着避嫌才对吗？

“也好。”

很快有仆人们端来食盒，两碗粥并几碟小菜，看着倒还清淡爽口。

又有仆人捧来我的外衫。

唐明华笑道：“还未入夏，切勿贪凉。”

我点头应是，默默吃起早点。

仆人们忙碌一番，退到凉亭外不远处，确保能看得到我们的动静，却没办法听清说什么。

“听闻弟妹自幼聪慧过人，刚才怕是一见到我就明白了。家人胡闹，我代他们向你赔礼道歉。”

我继续喝着粥，不咸不淡应道：“我明白了。”

唐月华大概没想到我如此平静，怔了半晌，叹了口气坐下。

“弟妹明白了什么？”

我莞尔一笑，“唐少爷可知，我最恨被人欺瞒。”

唐月华倒不意外我的刚烈，反倒问：“你以后是何打算？”

看这样子，是心中有愧想补偿？

“我想要你。”

许是从未见过我这般胆大包天的女子，唐月华呆愣愣看了我很久，一言不发。

心中抑郁宣泄完了，我自然见好就收：“我想要你名下果园的经销权。”

唐月华不自然咳嗽几声，沉思许久，以让我说服唐风华不再胡闹为交换条件，同意了我们的交易。

临别前，我朝他低语道：“你可知，那日我以为嫁的是你，高兴极了。

他满心愧疚。

我满心欢喜。

这话没骗他。

那时我确实这般想。

可此番说出来，不过是想加深他的愧疚感。

这样以后生意场上才能得他更多便利。

我的心，早在大婚那日便死了。

如今的我，只想尽快在京城有一块立足之地。

【四】

晚些时候，唐明华借送节礼的名头，派人将契约送了过来。

我让下人送了答谢礼。

锦盒里放了个竹蜻蜓。

竹蜻蜓上刻了个风字。

唐明华当晚就邀亲弟弟月下对饮。

听闻晚些时候，唐风华不知何故同白月光大吵一架。

此后再不提要分府独住。

又过了几日，唐风华竟邀我外出踏青。

好戏就要开场，怎能少了主角呢？

我派仆人知会唐明华，约他后日至郊外望月亭谈生意，又让仆人不小心在途中将消息透露给了白月光。

那日倒是难得好天气。

唐风华在路上有事耽误了，便派人回府让我先过去。

一路上，我自然知道有人跟踪。

一见到唐明华，我高声道谢，说若不是他帮忙，哪能让唐风华回心转意。

唐明华只说希望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一旁偷听的白月光知道有人从中作梗，气不过跳了出来。

“怪道明明是我救了风华，他却觉得我骗了他，竟是你们狼狈为奸！”

唐风华恰在此时赶到。

四人对质的场面，十分热闹。

这场闹剧，好巧不巧被沐休的御史大夫撞见。

本来白月光的事被唐府瞒得严严实实，外人只知道唐风华娶了正妻，二人相敬如宾，岂料他竟不顾礼法，纵容妾室僭越。

御史大人们的嘴炮向来不是纸老虎。

唐风华被停职三月，正好错过了当年的晋升评选。

官场情场两失意的唐风华，迷上了唱曲的小馆儿。

白月光慌了，三天两头闹病。

唐母素来手段狠辣，以让白月光到庄里养病为由，命人将她绑了准备送到庄上。

谁成想，白月光中途竟跑了！

之后白月光不知经哪位高人指点，跑去京都府告唐家恶意骗婚，害了两户良家女。

事关朝廷官员，京兆府尹自然不敢怠慢。

当即宣了当事方。

唐家自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花了大把银子疏通各路关系。

谁想这事儿赶在考评当口，京兆府尹升迁在即，自然想办下个把大案刷个存在感。

此案人证物证俱在，唐府恶意骗婚在前，买凶杀人在后。

除了唐明华趁乱逃走，其余一干人等俱被收押。

我因同为受害者，当堂宣布婚约无效，仍为崔氏女，而非唐家妇。

【五】

我以唐府故人的名义，去狱中看望唐风华。

他形容憔悴，一见到我满是愧疚。

我将好酒好菜摆上。

“如今我方知，你竟才是那个真心待我好的人！”

我笑着摇摇头，“你错了，冯莲才是真心待你之人。”

唐风华闻言满是不屑：“她骗了我，又怎会真心待我？”

“那竹蜻蜓，是我命人从冯莲那儿偷来，照着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唐风华杯中酒洒了大半。

“可你在我和她之间犹豫了，因为我的家世比她好。”

“不，我当时以为是她处心积虑为了接近我，设计骗我……”

“你可知为何唐夫人本来只想送她到庄上静养，冯莲却以为是唐家要买凶杀人？”

对方脸色煞白，酒杯一扔，厉声道：“是你？”

我笑着点点头，“可惜了冯莲对你一片痴心，连声誉也不要，非得待在你身边，最后竟落得个郁郁而终。”

见他生不如死，我畅快极了。

离开牢狱后，我去巡了名下的铺子。

胭脂铺里，有素净衣衫的女子正在忙碌。

我们点头问好，她继续忙着招呼客人。

如今我虽非唐妇，但崔府也不容，得府尹关照，好歹开府独住。

刚进院子，就觉得有人。

是多日未见的唐明华。

“总算来了，东西给你准备好了，过几日南下替我看铺子吧。”

一身布衣的唐明华略显落魄，见我似乎并不意外，哑着嗓子开口：“都是你做的吧？”

我点点头：“不然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若非人为设计，怎么可能唐风华好不容易约我踏青，却被琐事所困，好不容易处理完，又正好撞见冯莲恶语相向？

若非派人事先查探，这场戏又怎会刚好安排在御史大人必经之路上？

唐府护卫武功高强，怎会轻易让一个弱女子有机会逃脱？

……

若非唐府居心叵测，想骗我入唐府，替代身份卑微的冯莲，又怎会有后来的一切？

“可你为何偏偏放了我？”

“或许你得感谢你自己，若非那日你主动坦白，今日你也在狱中。”

唐明华静默不语，到客房洗漱一新。

吃过晚饭，他说明日启程，还问我难道不怕他中途逃跑？

“以我朝律，家奴一旦逃跑，失去主人家庇护，人人皆可抢。你素来聪明，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笑得极为勉强。

翌日，他随护卫南下。

【六】

放过唐明华？

怎么可能。

他明知家人做局，末了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就想置身事外。

我知他向来心高气傲，如今为了活命，不得不用我给的假身份，成了家奴。

此后，他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在不断提醒他。

他被害了他全家的凶手救了，还不得不为幕后真凶卖命。

我说过，此生最恨别人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