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惜。
一如古阁那香罗、那团扇、那铜盆水凉绰绰的月———
照亮幽黑色的眸,还有薰黄的线装书。
静默。往事越卅年,仿佛还是小儿女……
四月的秦淮,珠软的缎鞋。
行走在青石的旧街巷,比晨风慢一些。
身后,桐花瓣瓣,融雪般纷落。
鲜喜的气息,在庭院,在阁楼,在红木圆桌,在藤床纸帐……
萦萦绕绕,久久不散。
闻起来仿佛,回到了中药铺——
青黛、黄芪、赤芍、白术、黑铅。
一袭素衣回旋,美目盼,巧笑倩。
看到的人都痴了。
汩汩的苦汁罐里沸腾,袅袅的乳烟镇着四角。
——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梧桐,你是我的药,我的锁,我的心头千千结。
——纵使心头朱砂痣,床前明月光。你做不做得自己主?
——君子淑女,桑间濮上。恩爱梧桐,最是忠贞。钟鼎豪门终不过断井颓垣。
这是你说的?这是你说的。你说真?你说假?你说虚名浮利苦劳神,你说情到深处无怨尤,你说忆共锦绸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你说得爱意滋生如绿草,茫茫平原姹紫嫣红开了遍。
春雷隆隆碾过,方才如梦初醒。
持蜡近焰,焚得灭簪花小笺的誓言,焚不灭伊落荒而逃的记忆。
珐琅钟敲了一声,梦魇洪水消退,碰落满地的星光。
声声叹:心一动就是终身。
纵使麒麟小儿抱在怀,红肚兜梨花春水意态幽然又静好。男人把咬开的饺子在青花碟里蘸点醋,唱机里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缠缠绵绵传入耳。奈何韶光依然寂寞寒。寂寞寒何来消?
徽墨湖笔宣纸端砚都藏起,金券银元珠玉珍玩都锁箱。
——原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倾刻分明。梧桐,今时局忽喇喇似大厦倾。我万事皆可抛,独独于你千番不舍,你可愿与我一同去?
——缘法躲不过。意外料不及。往事留不住。罪过悔不迭。还请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大片的阴云盖下来,对面的手终于松垂,船票飘落。
半是嘲讽半苦笑:错过昨日,又错过今朝。
顷刻天涯。流光飞抛,人事更替。中药铺贴上了封条。
一切已收拾妥当,搬离的现场,所在的都在该在的地方。
怀捧着老伴的遗照,伶仃地走在街上。
红色年代,标语和横幅就像签、就像符。
唯有阳光,呈现出十字架的形状。
可叹我平白地遭此贫困,遭此贫困,我的儿啊! 你身在牢狱,我扫地拾荒,说不通的理不必强说,熬着难的日子只需硬抗。
夜里蒲草席上多听一听风声雨音,《牡丹亭》换成《锁麟囊》才是人生真味。
一切不过是寻常。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眼见青苔碧瓦堆又啼红了山杜鹃,眼看着清冷莫愁湖又迎来了袅晴丝,眼见得红尘孽债富贵荣辱代代纠结,一个也逃不过,一个也疏不漏。
日光之下,有何新事?
梧桐,是梧桐吗?声音沧桑而又陌生。
回头,再转身,动作蹒跚。
白发明确,皱纹深刻,一如自己。
口唇动: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惜。
瞬。电光火石。身心战栗。泪水汹涌。
记忆被粉刷一新,宛若桐花初放,云蒸霞蔚。
彼此遥遥相对,脉脉不语。没有动静,没有表情。
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岁月情怀,那么真实又那么虚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