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你的老板吗?
朋友:想拿锤子敲他脑袋。
爸爸的眼小而凶,藏在一副眼镜后面,眼镜架深深地嵌进两鬓的肉里。他中午一定喝了很多酒,皮肤松弛,眼睛浑浊。爸爸喝多了就会发脾气,大概喝酒之后也很快活。小义跪在地板上,耷拉着脑袋,盯着爸爸皮鞋上闪闪发光的金属片。爸爸阴沉着脸,手里拿着一张试卷,脸都绿了。
忽然一阵声响,小义知道爸爸把试卷揉成团,马上就要扔进垃圾桶里了。
“你自己说,怎么办?”爸爸说话了。
“下回考好。”小义仍然低着头,他知道爸爸会这么问题,他也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有呢?”
于是小义又打了自己两巴掌。
“不争气的玩意——屡教不改——就知道玩——想气死我——混犊子——”说着说着就红肿了头颅,快要气炸了,他扬起手就要打,小义缩紧脖子。
“不准动。”爸爸喝到。小义斜着眼刚要看那只手,一巴掌就打了下来,爸爸的手指头刮了眼,眼眶里立刻就涌满泪水。
啪啪啪又是几下。
“他娘的——”挤出几个字眼但马上就住了口,转而骂起其他话:“看你个熊样,跟个傻子似地。哭什么哭?我还没被你气死呢。等我死了再哭。”
小义想要止住哭泣,但却止不住,鼻子堵住了,呼吸很不顺畅,小声地抽泣着。
爸爸弯下腰,紧靠着小义的头,翻眼盯着小义,咬牙切齿地对小义说话,每个字都发着狠劲。爸爸说他不好意思带儿子出门,因为嫌丢人;说邻居家的婷婷学习成绩如何好,如何听话。然后又说小义是个——傻子。
“没见过这么傻的。”他经常这么说他的儿子。当他的儿子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当小义不小心把笔掉落在地板上的时候也会听到这一句。有时候还能见到他那咬牙切齿的嘴脸,或是挨上一巴掌。小义已经习惯了。说来也奇怪,小义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最后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傻子了。
暑假去大舅家的时候,大妗子摸着小义的头说:“小义张高了。”
小义脱口道:“我爸说我是个傻子。”
“好了好了,吃饭了。”小义的妈妈从厨房里伸出脑袋,父子俩的局面确实有点僵。
“闭嘴。”爸爸狠瞪了妈妈一眼:“什么好了好了?都是你惯的。——每次我教育孩子——”指着小义说:“这就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
妈妈没了言语,转身进了厨房。
沉默了一会,爸爸神色缓和了些:“去,洗洗脸,吃饭去吧。”
小义从地上爬起来,腿都麻了,走路的时候不停地打趔趄。终于过去了。他还真有些饿了。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洗完脸,小义怯怯地坐到了桌子上,爸爸仍然虎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吸溜吸溜地喝粥。小义也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
“以后不准出去玩。”爸爸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句:“还有,把口琴给我,我给你收着;——考进前十名我再给你。”
小义看看妈妈,妈妈没有说话,小义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口琴拿出来,搁在了爸爸面前。刚要坐下。
“还有书呢?”
小义鼓着嘴回到房间,开关抽屉的时候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小义一脸不情愿地把书放在了餐桌上,他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书和口琴,并没有再坐下来吃饭。他想哭,胸口一起一伏,感觉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爸爸嘟囔着脸。小义径直走了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爸爸吼道:
“干什么去?”
“你给我回来。”
“听见没有?”
小义出去了,啪的一声带上了厚重的防盗门,屋子里传来爸爸近乎咆哮的声音——出去就不要回来——。
天空泛着黄,好像浑浊的河水。空气很平静,一点风也没有,倒不像是冬天了,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小义顺着马路走了起来,他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时候正是下班的时间,行驶在马路上的公交车里挤得黑压压的,一张张脸望着窗外。每一个站台上都挤满了等车的人,他们伸长了脖子专注地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小义盯着每一张脸,于是一张张脸向他飞过来,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别扭,后来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多数行人都不会发觉,当别人也看见小义的时候,小义就笑,他们有的也笑笑,有的一闪而过。走了一会小义觉得有点热了。
下雪了,不很大,落在地上马上就溶化了,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黑色斑点。雪花落在他身上化成水珠,他担心会把衣服弄湿,回家要挨骂的,但只是担心了那么一会。湿了就让他湿吧,这样想之后,他倒觉得一切轻松,又开心地走了起来。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已经看不到家了。他想起了家里的爸爸和妈妈,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出来找他。小义有点后悔了,为什么就跑出来了呢?而且现在他感觉到饿了。他希望爸爸出来找他,即使爸爸找到他,他也不会跟他回家了,绝对不会回去了。
他讨厌爸爸。
爸爸张得多难看啊。那么胖。在澡堂子里洗澡的时候,他看见爸爸的肚子圆鼓鼓地凸出来,像张出来的什么东西,完全不像别人,像怀孕了一样。对。就像个孕妇一样。他坐到池子里的时候,池子里的水就涨起一大截,起来的时候,水又猛地跌下去。他的肚子里都是什么呢?小义在菜市场见过花花绿绿的猪大肠,爸爸的肚子里应该也是那样的吧。想到这里,小义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肚子。还好,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并不算胖,等自己长大了就少吃一点东西。
还有爸爸那张脸,肿得难看,且总是油光光的,脸上布满粗大的毛孔,就像橘子皮一样。牙齿黑得像是喝过墨水——他抽了太多的烟,手指也都熏得双黄。小义也偷偷地吸过烟,但是他决定再也不会吸烟了。
还有,每次爸爸带他去理发,总是要给他剪成很丑很难看的小平头,结果他遭到全班同学的耻笑。
他甚至讨厌爸爸的笑声,笑得多难看,多恶心啊。
有一回爸爸的办公室来了一个胖子,比爸爸还要胖的胖子,穿着一个背带裤,估计他也只能穿背带裤了,因为他的肚子太大了,中间粗两头细,这样的肚子是系不住腰带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那个门显然有点小了。看到那个肥猪,爸爸先前严肃的脸立马闪出笑容,像揉皱了的报纸:“哟——陆局长——稀客稀客。”
爸爸一面招呼那个胖子,一面叫小义去泡茶,并且告诉小义这是他陆大爷。
“小义,赶紧给你陆大爷倒茶。”爸爸是这样说的。
可是那个胖子说“不用不用不用”。小义觉得陆大爷是真的不要,于是就没有倒茶。可爸爸发作了:
“我叫你去倒茶,听见没有?”
小义赶忙去找杯子。
胖子悠闲地摆摆手说:“真不用,到你这里我还客气吗?”
“新茶——一定得尝尝。”爸爸笑着说。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小义不管那么多了,把茶泡好了端过去。那个胖子还说了一句:“谢谢”。
“怎么不叫你陆大爷?”爸爸说:“这是你陆大爷。”小义傻站在那里叫了一声,就跑开了。
两个人才说了一会话,满屋子都是烟,阳光下的烟是蓝色的。陆大爷走了之后,爸爸告诉小义“以后要学机灵点;别像个傻子似的。”爸爸才傻呢,人家都说不喝茶了,还非要给人家泡茶。不过小义得到了爸爸的夸赞。
后来小义真就学机灵了,只要在家里见到生面孔,马上就泡茶,有两个人就泡两杯,有十个人就泡十杯。他把杯子和茶叶放在饮水机最下面的抽屉里,好随时准备泡茶。当杯子快用完的时候,他就提醒妈妈要买杯子了。那些喝茶的客人们都夸小义,说小义“乖”,“懂事”。这个时候爸爸也会得意地笑笑。
可是现在小义觉得泡茶是一件很无所谓的事情。
天好像又黑了一点。经过一个小饭馆的时候,小义站在马路对面看了一会,那个穿着白衣服的厨子站着炒菜,鼓风机呜呜地吹着,火苗直往上窜,那个厨子不停地把炒锅掂来掂去,只要很短的时间他就能炒出一个菜。墙壁里钳着一个长着黑色绒毛的风扇,往马路上抽着油烟。
他饿了。
爸妈吵架了。妈说爸爸在外面背着她“找女人。”,证据就是妈从爸的皮包里翻出一打名片。爸坚决否认,说:
“没有的事。是你自己没事找事,瞎想的。”
妈把证据朝爸脸上摔去,并且一声声骂爸“不要脸。”先前爸还分辨,可是妈怎么都不相信,又是抓又是挠,这就把爸惹急了。爸打了妈一巴掌,打在妈的头上,妈颓丧地坐在地板上,先前的嚎叫变成了无声的抽泣。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就像一个疯子。
“你个疯女人。”爸摸着脖子上的血印,不住叫疼,骂道:“我就去找女人,怎么了?”妈哭得更伤心,更委屈了,像条呜咽的小河弯弯曲曲地流过。
“吃我的喝我的,还管着我?”爸爸几乎要蹦起来了,头部充血,破口嚎道:“我就找女人了——过不下去就滚。——”
后来妈妈果然就带着小义回乡下姥姥家了。在姥姥家倒是挺开心,可以成天地和表哥表妹出去玩,抓鸡撵狗钓虾逮蛤蟆,或是什么也不干,在地里瞎转悠。说到爸爸,姥姥说男人大都如此,只是不该动手的,动手就不是男人了;可妈妈说她再也不回去了,小义于是很高兴。谁知过了几天爸爸就来了,一副小孩模样,被姥姥说了一通。吃过中午饭三个人就回去了,路上爸和妈没有说过一句话。想到散落一地的名片,名片上面印着光着身子的女人,小义觉得爸爸不只是丑,而是坏了,而且坏到了极点,多恶心啊。小义小跑了一段路才驱散掉恶心的感觉。
为什么我的爸爸偏偏是这个人呢?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行人也越来越少,他们都缩紧了脖子只顾走路,连头也不抬。小义仰起小脸看桥上的路灯。黄色的灯光下,雪花都变成了黑色的灰烬,旋转着扑下来。小义睁大了眼睛,盯着天上的黑色漩涡,雪花砸在脸上,眼睛上,让他睁不开眼,可是他偏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以便清清楚楚地观察这奇异的景象。漩涡越看便越大,越看越让人晕眩。小义支持不住,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走过那盏路灯,小义在黑暗中站住了。夏天的时候,这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是灰色的,或者说是黑色的,现在结了冰,看不到黑色的河水,也闻不到河水的腥臭味了。冰上面又积了一层雪,掩盖了漂浮在河面上的垃圾。河面上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小义突然想跳下去,在冰冻的河面上面走走,那该多有意思啊。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很危险,而且他也不会游泳。
小义下了桥,顺着小河边上的人行道走着。这会儿有点冷了,小义把手操在口袋里。雪花无声地落着,一点风也没有,马路两边是一盏盏枯黄的路灯,路上也没有了行人。石栏上覆盖着一层雪,很像蛋糕上面的奶油,小义伸着舌头添了一下,可是什么味儿也没有,这让他很失望。小义这样站了一会,觉得很难受,他想哭但是并没有哭。他突然觉得很愤怒,心里像是起了火,他发疯似地跑了一段,路面上的雪很滑,差点摔倒,这更让他愤怒。他抬起脚猛踹河边的石栏,石栏纹丝不动,发出嗙嗙磅沉闷的响声。
”啊——“
他对着小河嚎开了,这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一次之后又来了一次,这次他使出更大的力气,声音更大,无所顾忌。嚎过两嗓子,小义觉得舒服了,就是嘴张的太大了,嘴角有点疼,嗓子也有点不舒服。
“小义——”突然小义听见爸爸的声音。
小义欣喜地看见爸爸在桥上小跑着过来了,手里的手电筒晃来晃去。爸爸的头上落着一层雪,路灯下看起来亮晶晶的,好像一头雪白的头发。爸爸走近了。
“怎么跑这么远?”奇怪,爸爸一点也不生气。
“走,回家去。”爸爸拉过小义的手,小义顺从地跟着爸爸回家了。爸爸的手厚实,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