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来群往

钟勒缩在一溜人和琴的后面,晃着弓,数着小节,脚下打着拍子。旁边的女同学拼命地玩着手机,时不时瞟指挥一眼。指挥是个快六十的半老头,双手抱在胸前,迷着眼睛靠在椅子里。

这时节还不算热,一台立式老电扇呼呼地在旁边叫唤,指挥斜眼瞧了一眼,冷笑了一下说:“你们校长也舍不得给你们装个空调。”底下的学生有的抬起头扫一眼指挥,有的瞅一眼电扇,不说话。

他身后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有竭力收住了劲的闷响。他回头,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连衣裙的身影,中长发,背个琴盒子,眉头皱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大家在散漫着休息的缘故。

她同指挥打招呼,老头笑笑“你来啦”。

她先开始坐在钟勒旁边的椅子上,后来指挥招手把她放在了一提最前面,要是演出的话,这就是首席的位置了。

钟勒向旁边的女同学打听她是谁,女同学转着圆溜溜的眼睛说“老师吧”。

她的高跟鞋那样高。

每周日上午去乐团参加训练,这是钟勒大学生活中为数不多的集体活动。

可是搞乐器的大家都不太喜欢说话,休息的时候也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发呆、玩手机。但是钟勒窃喜于自己知道乐团的默契,这种默契在演奏简单的电影配乐中几乎不可见,在演奏古典派交响作品时十分明显,人们的左右手、胸膛甚至呼吸都是集体的、情绪化的、有节奏的,这种节奏,让钟勒兴奋,他以为这是乐团的小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个女生总是在大家练完基本功以后才会赶来,仿佛是不想参与基本功练习的样子。她总是穿裙子,饱和度极低的色调。他期待看到这位老师,认为她是指挥为乐团请来参加秋季比赛时的帮手,因为在此前一年里并没有在学校里见过她。她十分优秀,指挥把很多困难的段落交给她,她都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完成,日子久了,团员们对她非常信任,她甚至成为了大家心中的“支柱”,倘若有次排练没来,他们便会议论纷纷,说“首席怎么没来”、“感觉心里好没底”,这时的钟勒竟生出了奇妙的自豪感。

暑假,钟勒没有回家,一是要参加学校的集训,二是他找了个暑期实习。实习的地方在亮马桥,路上耽搁一个钟头,放假前他从图书馆借了十本书,因为担心暑假图书馆不开门。这些书,路上通勤的时候看。有一天钟勒在路牌脚下捧着书读,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公交车来没来。这辆车平时不难等,但是今天却迟迟没有来,他看看表,又看看路口,再看看等待的人们。

突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后面,“是她!”钟勒忽然很激动,穿过人群想去同她打招呼,这时来了两辆公交车,前面一辆是钟勒在等的公交,偏偏她朝后一辆车走去,钟勒一时情急,喊起来“诶!诶!”。这声音淹没在早晨的噪杂声中,谁又能听得见呢。

前头那辆自己等的车也开走了,钟勒觉得有些沮丧。

第二天钟勒按时到车站,四处张望,却并没有碰见她,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一周以后钟勒想那天大概是个巧合吧,或者看错人了而已。

炎热了一个暑假,等到钟勒把从图书馆借来的十本书换回去的时候,他大四了。

周日,指挥跟大家说要加排一次,准备下周的新生晚会,

“哼,就你们学校那个小破礼堂,能装的下多少新生。”

乐团里有人发出“嘻嘻”的声音,也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

“小俞,你带几个人准备个四重奏什么的吧。”指挥和颜悦色地对首席说。

啊,原来她姓YU,钟勒好似捡到宝。

她应下来,从包里掏出一堆乐谱,挑选了几张,跟指挥说排云雀吧,然后叫了左手边一个提琴,各叫一把中提大提,四重奏团队两分钟之内就组成了。指挥满意地点点头。

钟勒有些钦佩又有些失望。

乐团排完之后就散了,剩下被她挑中的几位同学留了下来,还有钟勒。

他去台下坐着,自愿做起了唯一的观众。

她把套谱拆开分给另外三个同学,自己担任主旋律,这四个人水平都很高,几次尝试之后,清甜的乐曲汩汩流出。

钟勒在心底赞叹。

排练完后,钟勒去找了拉第二小提琴的小刘,找他复印一份谱子,小刘满腹狐疑,但鉴于钟勒是学长也是前辈,没多问。

新生开学,迎来送往。

迎新生晚会那天钟勒借了一台录像机,等到俞的节目的时候完完整整录了一遍。之后发到乐团群里,大家向他表示感谢。

秋天翩跹而至,转眼就是比赛的日子。

学校租了一辆大车把同学和乐器拉去比赛的大礼堂,钟勒坐在车的前排,时不时回头望望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首席。她也不同人说话,也不插着耳机听歌,好像满怀心事地望着窗外,他觉得她简直和文艺片里头的女主角一模一样。

到地方了大家被安排一起吃午饭,钟勒跟着团长张罗大家座位置,茶杯果盘,点菜算账,三、四十个人也好一番折腾,等把大家都安顿下来,也跟老板讲好了要什么菜放多少辣椒之后,钟勒扭头一看,两大张圆桌只剩下两个位置:一个在指挥老师旁边,一个在首席旁边。

团长头也不回地走到指挥老师旁坐下了,顺手给老师斟了一杯茶。钟勒突然感觉有点心跳加速,磨磨蹭蹭走到首席旁边,问她,这有人吗?

她回头说“没有。”

钟勒就坐下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模仿团长的样子给她斟了一杯茶,右手边的同学证口若悬河地和她右手边的同学聊谢霆锋离婚的消息,钟勒也给她倒了一杯,后来觉得不好,干脆想给全桌同学都倒茶。

她突然说话:“你放着,让他们自己来。”

钟勒回答“好”,坐回来,把茶壶转到每一个面前让他们倒茶。

挨到上菜,终于可以低头吃饭了。团长突然站起来说,“来,我祝大家今晚的比赛成功!”大家也都站起来以茶代酒互道成功,吃吃喝喝热闹一阵,谁也没注意到钟勒这里的气氛十分尴尬。

他想,明年就毕业了,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坐在一张桌子吃饭的机会,什么话的不说回头肯定会后悔,但是要说什么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吃了几口之后就放筷子了。

“你不吃了?”钟勒脱口而出。真没想到啊,会是这句话。

“嗯”她靠在椅子上,点点头。

“吃得好少。”

“习惯了。”

“难怪你这么瘦。”

她没说话。

“首席老师,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俞海群。”

“啊。”钟勒推了推眼镜,心里一阵激动,“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海群,海群,海上的鸥群,海里的鱼群,海群!”

“我不是老师,我是研究生。”她接着说。

“啊。”钟勒心想,原来是研究生,难怪极少在校园里碰见。

“你呢?”她问。

“我叫钟勒,悬崖勒马的勒!”

“嗯。”

钟勒用自己的木讷成功结束了这段对话。

晚上比赛正式开始前,团长代乐团抽签,手气不好抽到了第一个。

大家在后台换服装,钟勒旁边的两个女孩子在镜子前化妆,其中一个低声说:”还比什么比,第一个永远都是炮灰。“

另一个说:“过场总是要走的,不然费老大劲把我们按在学校训练两个月不能一点成果都没有啊。”

“浪费时间,我都想直接溜了,反正也没人能发现我不见了。”

钟勒从镜子中瞥了瞥这个女孩,的确没想起来她演奏什么乐器。

“别呀,你可是你们声部的台柱啊。”另一个女孩附和道。

钟勒嗤一声没忍住,赶紧咳嗽掩饰尴尬,并起身离开。

刚出门迎面碰上了一席黑色晚礼长裙的俞海群。

钟勒愣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海群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借的服装。”

“好……好看,”钟勒由衷赞叹。

她微微地一笑,提着琴走开了。

钟勒目光送她远去好久才回过神来,自顾自拿着琴和谱子找个角落练习。

比赛开始了,由于是第一个上场,大幕拉启前就需要坐到舞台上。主持人在台前报幕,台下松风一样的掌声袭来,应该是坐了不少的观众。钟勒闭上眼睛,想象台下坐着的绅士都是身着西服,上衣口袋里还有一块方巾,女士都穿着带流苏的宽摆裙,带着圆边小礼帽,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也仿佛穿上了合身的燕尾服尖头皮鞋,体态端庄地等待着大幕拉开。

他回头看看俞海群,她站在后台的阴影里。

幕启,灯光大亮,首席小提琴上台,观众鼓掌,指挥上台,观众鼓掌,被灯光照得热烘烘的舞台坠针可闻,演奏开始。

参赛曲目《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

尽管作为乐团微小的一个组成部分,钟勒依然全情投入到了演奏中去,余光时不时瞟一眼指挥老师,指挥老师先开始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最后以倒竖的眉眼结束。“连指挥老师也完全沉浸到乐曲的氛围中去了,”钟勒想。

大家渐次退场,井然有序,钟勒站到一边等待俞海群出来,“要向她表示祝贺!”

钟勒迎上去,祝贺的辞藻还未脱口,俞海群一把抓住他:

“我的四弦松了,”她眉头紧锁,两颊通红,“所有的低音都没有拉!”

钟勒愣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指挥老师走过来,拍了拍海群的肩,安慰她“没事没事”,两人走远。钟勒忽然明白了老师结尾时凝重的表情的含义,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那可是指挥。

她还在诉说着,眼圈似乎都红了。

从那周末的例行排练开始,俞海群就消失了。

钟勒设想过她可能是毕业了,找工作了;也可能本身就是被团长找来救场的,任务完成,也就离开了;也可能她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那样的失败对她来说简直不可原谅。总之,直到钟勒毕业再没有见过她。

钟勒毕业以后换了两份工作,目前是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会计,离他租住的房子较近。他自己租了个单间,工资刚好够付房租,四处看展览,每个月听一次音乐会。一年下来下来几乎没有盈余,于是他决定找兼职。

这天,他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浏览着,一个招周末教务老师的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改简历,投简历,两天后就有人通知他去面试。

地方稍远,坐了40分公交。在一个居民小区里,电梯坏了,噔噔噔爬上十楼,钟勒疑惑地敲开了1008的门。

一位中年女士给开了门,里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里头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正在拉小提琴,哭丧着脸,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子站在一旁指着谱子,她一抬头,两人都喊出来:

“是你?”

两年不见,双方容貌倒没什么多大的改变,她似乎胖了一些些,也好,不似原来那么消瘦。钟勒从反光的玻璃里瞧了瞧自己,真傻,为什么这种场合要系领带?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她上课,旁边妇女大概是孩子的妈妈,斜斜地靠在墙边儿玩手机。

等到屋里之剩钟勒和俞海群,他们聊起了校园的时光。

这时钟勒才知道,他大四那年俞海群已经硕士毕业了,的确是被团长拉回去参加比赛的。毕业后她没有找和自己的专业相关的工作,而是开了一家教育机构,专门教小提琴。

一时说了好多话,钟勒忘记了紧张,忘记了今天是来面试的。

“真好,可以以自己的兴趣作为职业。”钟勒流露出羡慕。

她笑了笑,没说话。

“刚才那位女士是学生家长吧,她问我是谁来着。”钟勒说。

俞海群顿时神色紧张起来,“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来面试的。”钟勒老实回答。

“然后呢?”

“然后她没说什么了,自言自语说还以为俞老师开了成人班。”

“没了?”

“没了。”

俞海群仿佛舒了一口气。半晌,她问钟勒,“业务丢了没?”

钟勒一愣,哈哈一笑,“当然没有。”说罢拿起了身边的一把琴,刚没演奏几小节,俞海群仿佛听出了什么拿起自己的琴合起来,原来是俞海群当年在迎新生晚会上演奏的云雀,钟勒拉的是第二小提琴的片段。

曲罢,俞海群点点头,原来你会。

钟勒笑了笑。

“这样吧,”俞海群转身对钟勒说,你就别做教务老师了,我这里挺缺人的,你就做上课的老师吧。“

“啊?“钟勒说,”可是我半路出家,业务水平着实一般呀。”

“哎没事,教小孩够用了。”俞海群挥挥手,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这里真的缺人,你要不着急走一会可以看看我一个人得同时带好几个孩子根本顾不上。我真心希望你可以来帮我。”

“我……”钟勒思考了一会,“行,要不你先考察我一段时间,看看我到底合不合你的要求。”

“好好好。”俞海群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俞海群带钟勒在屋子里转了转,房子二手租的,设施虽然陈旧,但干净整洁,屋子里各处布置着布艺的小饰品,看起来很温馨。这还有一台钢琴,一把大提琴,平时分别有一位兼职老师来这里教课,俞海群是这里的小老板。

“看来生意不错呀。”钟勒笑着说。

“对了,”她突然压低声音,仿佛怕有人听到似的,“如果以后再有学生家长问你你是哪毕业的,你可千万别说是咱们学校。”

“嗯?为什么?”

“家长们都以为咱们是专业的。”俞海群狡黠一笑,“别看她们来我这一两年了,我一直跟她们说我是音乐学院毕业的。”

钟勒一愣,噗嗤笑了,“真有才,那我呢?我是哪里毕业的?”

“你也说你是音乐学院的,是我的师弟,音乐专业研究生,没毕业。”

“嘿嘿,”钟勒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挺好!”

于是钟勒在俞海群的工作室有声有色地做起来,每个周末都来教两天学生,有时候工作日的晚上也会过来临时帮忙,俞海群每月给他结工资,1千。钟勒先开始是推辞,说自己就当找了个地方练琴了,俞海群说一码归一码,执意要给,钟勒也就收了。

一个月,两个月,小孩们都很喜欢这个新来的钟老师。

下课的时候,钟勒就同海群闲聊,他发现自己不像原来一样找不到话说,而且十分幽默,经常把海群逗得哈哈笑。上课的时候,俞海群也很放心把学生交给他,自己就缩在角落里读书,玩手机。但是,俞海群的耳朵十分灵敏,一旦有个音准不够,钟勒也未能发现时,她就会严厉地指出来。

这天俞海群出门办事,钟勒一人在教一个名叫嘟嘟的孩子。

那孩子拉了半晌断断续续,摇头晃脑,钟勒批评他不认真,这个孩子俏皮一笑,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俞老师她今儿不在?”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这孩子像重获自由的小野猪一样在屋子里疯跑起来,踢开地上的玩具,拨弄墙上的饰品,敲敲钢琴,弄弄花草,伸手去倒一壶开水,钟勒大喝一声,那装满热水的杯子“咣当”一声碎了一地。那孩子没被烫着,被这么一吓,安静了不少。

钟勒一边埋怨着这熊孩子,一边去打扫陶瓷碎片。那孩子踟蹰地在后面用脚划地,大概也知道自己错了。

“钟老师?”小孩声如蚊蝇。

“怎么了?”

“你认识俞老师的老公吗?”

钟勒手一抖,差点被碎片割到。

“我……我没听说过。”

那小孩子挺得意似的,“我见过几次,原来老给俞老师送饭来。”

钟勒抬头看了看厨房里简易的炊具。

嘟嘟继续说,“最近老没见他了。你可不知道,他们两口子可抠了,我妈说他俩特别喜欢占小便宜。”

钟勒制止他,“你们怎么在别人背后说坏话啊。”

那孩子仿佛没听见似的,接着絮絮叨叨,“有一回俞老公来给俞老师送饭,俩然就在沙发那腻歪,都没管我拉琴,俞老师说家里还有俩鸡蛋让今天晚上赶紧吃了,她老公说别介,咱们晚上吃一个就行,剩一个明儿早上再吃。钟老师您知道吗,上回我妈买了鸡蛋带到这来接我回去,俞老师说哟这么大的鸡蛋呀,哪儿买的,哪儿买的,我妈就拿了十二个出来送她了,这就是那鸡蛋。还有一回我们家出去玩了,保姆跑来打扫卫生,就说借给俞老师家用用。后来我们家保姆说,俞老师家那冰箱里头就有点青菜,都蔫吧了,还说要拿来烧个汤呢……还有一回……”

“你这都是真的假的?”那孩子滔滔不绝的神情让钟勒怀疑。

“那还能有假,我平时在这练琴可热了,问俞老师说‘俞老师我热了能开空调吗?’,俞老师说不热呀,哪儿热了,我给你把窗户开开吧……”

“你这小兔崽子,太能说了”钟勒假装打了一下嘟嘟的屁股,“赶紧练琴,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嘟嘟拿起琴,拉两下就放下来继续刚才的话,都被钟勒一眼瞪了回去。

几个小时后,海群回来了,嘟嘟已经走了,教室里又只剩他们俩。

海群在小厨房里忙活,不一会叫钟勒过去帮忙。钟勒一看,海群正在用饮用水那个大桶接自来水,水装得太满她没法从水池里抬出来,钟勒帮忙把桶抬出来,俞老师让他安装到饮水机上去,钟勒怔怔地看着她,

“这生水小孩子喝了不会闹肚子吗?”

“不会,”她指了指水池,“房东装了净水器。”

“噢~原来装了净水器呀!”钟勒突然笑了。

那就没关系了嘛,他对自己说。

办培训机构的有个技巧,只要有老师,就不愁缺学生。毕竟有才华,教学有方,要价不贵的老师太难找了,而贪心又好胜的父母却是一抓一大把。海群的机构一直在招老师,投简历的人不少,符合要求的人太少。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海群放下电话,想必是一个应聘者打来的。

“嗯?”钟勒很诧异。

“反而不喜欢专业的。”

“哦……”

“专业搞音乐的那帮人,哼,心比天高,根本瞧不上我们这样的地方,要价都贵死了,我还怎么赚钱。”

“他们很贵吗?”

“那可不是,我跟现在的老师都是五五开,跟他们谈到三七都不愿意,非要全价,哪有这种道理。”

“嗯……那是挺不划算的。不过你可以自己教啊。”

海群不语。

她从上个月开始就不教课了,把手上几个学生都分给了钟勒他们几个老师来带,这样的话老师们的工资是要涨的,对于她自己利润就下降了。钟勒一直没问为什么,不过今天他觉得都这么熟,问问也没事。但是海群突然沉默了,他反而有些紧张。

半晌,海群说:“我对拉琴倒没什么兴趣,生疏了好多。”

“怎么会呢,你每天也都还在练琴。”

“教几个小孩子,又不需要什么技巧,你瞧我手都硬了”她伸出手去给钟勒捏。

钟勒捏了捏她的四根手指头,细细长长的,腾地脸红了。

海群倒没注意他的脸,继续说,“我一会有个朋友来,跟他谈谈合作的事。”

“好……好”

一个小时以后,那位朋友到了,同时到的还有一个学生和家长,后者来早了。

海群脸上有些尴尬,让钟勒带孩子去练琴,自己同这位朋友在客厅谈事情。

那小孩子磨磨蹭蹭,仿佛拿书夹琴是及其耗时的工作。

那朋友带着一顶八角帽,进屋也没摘,黑镜框,面容瘦削,右手托着下巴,一双细眼打量着钟勒,“你是老师呀?”

“嗯,是是。您是?”

“我是来跟俞海群面试的。”他唤俞海群全名,反倒有一种特别熟络的亲切感。

“什么面试呀,你要真肯来帮忙我求之不得呢。”海群笑着说,又跟钟勒交代,“教弹琵琶的老师,姬老师。”

“你好你好,我是小钟。”两人握手。

钟勒心想当真自己见识窄,从来也只见过女子弹琵琶,如今一个时髦男青年坐在面前还真是很难同风情万种的琵琶联系在一起。

那家长的耳朵没离开过客厅,扭捏着过来问:“俞老师这里又添新老师了哈。”

“是呀,中国乐器。”她一面说一面去倒水,好像不愿跟这个家长多谈。

果然,这妇女凑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姬老师,问道:“老师原来在哪里工作呀?”

钟勒心想, “糟糕!还没来得及跟他串好词!”

姬老师不慌不忙,弹了弹帽子,换个跷二郎腿的姿势,“我刚从日本回来。我是搞作曲的。”

“哟~”钟勒和那家长心中都一喜。

“美美,来来来”家长把小姑娘递到姬老师面前,“老师你看看我孩子适不适合学琵琶。”

钟勒和海群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家长笑嘻嘻解释道,“我觉得女孩多学一门古典乐器也蛮好的哈,她爸爸让她学小提琴也蛮好的,技多不压身嘛。”

“学小提琴就挺费时间的了,一样一样来吧。”钟勒说。但是并没有人搭腔。

姬老师拿着小姑娘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可以呀,指头蛮长的,想学的话跟俞老师联系好时间就行。”

家长乐呵呵地赶忙答应,“哎哟,俞老师,以后就都在你这里一并学了吧。”

“行啊,美美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她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傍晚时分,海群、姬老师、钟勒一并走出教室,“要不,姬老师一块吃个饭再走吧。”

海群面露难色,“去哪吃啊?”

钟勒对海群使眼色,“今天姬老师算招了个学生呢,得感谢一下他吧。”

“哎呀,没事,我们都很熟了。”海群说。

钟勒有点着急了,“别别别,咱们找个馆子一块吃吧,当聚个餐了。”

海群说,“那……你说吃啥呀,这附近也没啥吃的。”

钟勒想起隔壁街口有几家饭店,但是应该都价格不菲,再远点有几家小饭馆,叫过那里的外卖,但是实体店小的可怜,实在不适合请客吃饭。

“哎呀,没事儿,我一会七点也还有课呢,随便买几个包子路上对付吃了。”

“七点还有课啊,”海群看了看表,“哟,那可快来不及了,你要不打个的过去吧。”

“没事儿,我开车来的。”

“噢,那好那好。那你先走吧。”

姬老师向停车场走去。

海群像是松了一口气,“剩咱俩了,去吃麻辣烫吧。”

钟勒神情有些抓狂说,“还是应该请他吃顿饭的,该请的,我来请也行。”

海群面色有些尴尬,“当然可以请了,不过我跟他都很熟了的,没事儿的。他也不是什么日本留学回来,就是个琴贩子。”

钟勒一周没去海群那儿了,之前说是停课,不知道什么时候复课,海群没说,钟勒也没问。他最近的工作忙了起来,三个项目压过来,常常需要加班到深夜。海群那边,好几回请假,好像是她亲自补课的,钟勒假装不知道,没多问。

其实找兼职的初衷是挣些零钱好支持他每周看展览听音乐会,但是在海群那里工作很忙也没有什么时间去参与这些活动,钟勒渐渐萌生了退意,但是海群迟迟找不到新老师,而且也考虑到同她的关系,让他一次次把这话咽回去。这一周停课,钟勒乐得清闲,也没有主动打电话问问她那边的情况,仿佛是有层轻飘飘的雾气,原来一直萦绕在钟勒心头的,最近淡了散了,阳光照进来,有些莫名失落但更多是轻快。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是海群的微信,约他周末何时有空见一面。

钟勒心中疑惑,预想会不会是要辞退他了,犹豫了一阵回复几个字:

“下午三点学校见?”

对方很快回复:“行。”

三年没回来,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认识,仔细一看却又一个都认不得。

钟勒在校园偏门的咖啡馆里等她,周末的下午一爿店里好不热闹,窝在一块看电影的小情侣,大声交谈的留学生,还有奋笔疾书的学生,钟勒皱皱眉,这么嘈杂也能学得下去,当年他都是去清静的图书馆学习的,一壶热水学一天。

海群迟到了十分钟。

“咱们学校变化还挺大的”她刚坐下就说。

“是呀,原来的老宿舍都改建了。”

海群看着他,“你来了很久了?”

“嗯,没什么事儿,提前在校园里转了转,好怀念。”他仰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撑着后脑勺。

海群喝了一口柠檬水。

“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钟勒坐直起来。

“我老公已经把工作换回老家了,我也跟着回去。”

“是为了你老公?”话一出口,钟勒觉得有些不妥。

她摇摇头,神情一丝忧愁,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钟勒初次见她的模样,“他是为了我。也不全是。”她又忽然明媚起来,“我们快要有宝宝了。”

钟勒瞪大双眼,“哦!”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俩没有解决北京户口,几年内也买不起房,孩子上户口成问题,就决定回去了。下个月在老家办婚礼,你要有空可以来。”料想她也是觉得钟勒大概是不会去的。

钟勒双手抱拳,“恭喜恭喜”,他是发自内心的,转而一想,“那你的机构不办了吗?”

“嗯,不办了,房子都已经退了。或者等我以后闲下来再看要不要继续吧。”

“嗯……”他想她已经默默定好一切,此次来,专程道别。

“对了,你上个月的工资那现金给你吧。”海群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别了别了,上个月请了这么多假,我就不要了。”钟勒摆摆手,喝了一口咖啡。他不打算收的,否则她就是专程来送钱的。

“这是你该得的,你也帮了不少忙,就别客气了。”

“对了,那些学生怎么办呢?美美妈妈不是还要她孩子学琵琶?”钟勒故意打趣岔开话题。

“我跟姬老师联系过了,都转手交给他。”

“姬老师人真不错。”

她喝一口水,“哪里不错了,一个学生才给了500.”

“嗯?”钟勒仿佛没听懂,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忽然觉得有些厌恶,又忍不住心里算了一笔账,十五、六个孩子一个500,这一转手赚了七、八千,买亏了。

他们又说了些闲话,钟勒仿佛没有那么用心听,导致时时冷场。

“好了,我该走了。”海群站起来伸出手。

钟勒拿过桌上那个信封,揣进裤子口袋,同海群握手。

海群脸上一抹微微的笑意,“这么些年,谢谢你了。”

钟勒也笑了,“年轻嘛。等孩子出生了,叫我去吃满月酒。”

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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