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碾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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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

在故乡的大后山地区,秋收是一个连续的进程,那些麦子、莜麦、菜籽、谷子等庄稼堆在田野间,十个或12个一组的剁成小的垛子,在空旷的大野里任凭风吹日晒上一段日子,然后成千上万的一捆捆麦子、莜麦、荞麦、菜籽等统统地被村里的几挂大马车拉回了村子南边的碾麦场,等待着人们依次的铺场、晒碾、脱粒,扬场,最终归仓入库,这个漫漫的农事劳动,都在场院里展开和铺陈。碾麦场就是场院,在我们那一带大大小小的村庄的叫法是场面。

时过境迁,当你走到任何的一个村庄,你再找不到像场面这么一处占地百十多亩的公共劳动的场地了。

我们的场面在村子的南头,隔着一条大路和一片草滩。场面的围墙是夯筑和草坯垒起的,作用是阻挡马牛驴等大牲畜的进入偷吃,西面围墙外是一大溜的柳树从和一排高高的杨树,如同一道树墙给平淡的场面增加了立体的风景,场面的正东是木栅栏的大门,东北角是巨大的草库伦和草房,草库伦是堆放脱粒后的麦秸的地方,这些麦秸形成巨大的草垛,挨着草垛的就是自成一体大院落里的草房、牛房和马房,村庄里上百的马、牛的草料堆在草房、草库伦。牛马羊的草料是农事劳动的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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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中大多的时光里,场面总是寂静的。这个平坦、阔大,总有百十多亩的大地盘,在派不上用场的春夏季节,空荡荡的。锈迹斑斑的脱粒机、木质开裂模样古怪的大扇车、呆头呆脑的碌碡,都静静地待着一边,无所作为,有时,到场面耍的无聊孩子,会把扇车转起来,扇车吐出嗡嗡的声音,碌碡搬不动,只能当马骑。一群孩子有时会在场面里突然展开一场混战,敌我两伙人举着木头的刀枪在空旷的场面里你冲我突,厮杀一番,或者跃上库伦的大草垛,在草窝里打滚翻跟头,忽地就被牛房里的饲养员发现,几声喊骂,孩子们从草垛上蹓下,落荒而逃。

秋收结束,场面被重新地平整和碾压,那些庄稼们,从南梁、北坡、西滩等运载而归,靠着围墙如城堡矗立,场面立刻活泛而充实起来,在这里等待的庄稼众兄弟们要经历一个痛并快乐的过程,碾轧、脱粒,亿万颗麦子裸露着新鲜羞涩的皮肤,在粮食堆中享受着自己作为一粒麦子应有的尊严和荣耀,温暖的阳光、冷峭的风和农人喜忧参半的眼神守护着他们。新麦子的气息混着草屑尘土飞舞,而那些碾完一场麦子的我的父兄们,擦着额头的浑浊汗珠,拍打去身上脖颈里的草棍土屑,回家吃饭。于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古老过程在场面里渐入尾声。

碾轧的过程让人难忘,人们把麦捆从垛上扔下来,用铁叉抖开,铺在空旷的场面中心,让太阳晒个蓬松干爽,然后是手扶拖拉机拉着碌碡转着圆圈肆意重复地、奔突、碾压,这个劳动的场面是盛大和紧张的,时常听到场面里有人在吵闹。挑灯夜战是必须的,夜幕下电灯光闪闪,柴油机的突突声、人们忙碌的嘈杂声汇集在夜色里向村庄的四处扩散。男人们用杈子不停地翻动那些被碾压的麦秸,抖动着,挑去麦秸,一群年轻姑娘们、半大的后生再过来用绳子背上一大捆的麦秸,送到库伦里渐渐高起来的草垛上。收场,扬场,一口气不能松,这个劳动的过程紧张、持续,有时一直是干到半夜时分。

场面里有许多的细节,我并不知道,这样巨大的农事劳动,其实我是没有参与的,那时的我只是一个一直读书的少年。但我记得的是大人们在场面里的劳动、我们在场面里的胡闹。也记得父亲50多岁的时候,也想学骑自行车,于是,他推着车子到场面里骑,父亲笨手笨脚总也跨不上车去,或将车子扭倒在场面里,是啊,宽大的场面也是村里大多人学车的摇篮,但是,最终,父亲也没有学会骑自行车。

还有一次是冬天的一个夜晚,父亲和大哥他们都去场面里“突击”去了,因为天要下雪,今夜必须突击做完收场,所以队里杀了一头毛驴,在饲养员的房子里炖了一大锅驴肉,等后半夜干完活犒劳大家,那一晚不知什么时候,朦胧中听见大哥回家来,叫我起来,说分回一茶缸子炖肉,然后,我的嘴里就被塞进一块肉来,这驴肉块又大又硬,而我又迷糊中吞下去,嚼不动,结果是卡在喉咙里,差点被一块驴肉给噎死,大哥吓得一阵子敲打我的后背心,才化险为夷。

年景无论好坏,场面的劳动要结束了。收拾停当的那些粮食,被送进了村里的粮库、装进麻袋交了公粮,也分给我们一部分口粮,装进家里的牛毛口袋扛回了家,倒进自家的小粮仓。寒冬来临,场面空空荡荡,麻雀、野鸟飞起落下,场面的角落里那些洒落的颗粒足够它们来啄食过冬。

尔后,村庄里的岁月交替,体制转变,生产方式也变了。村庄南边那一片空阔的农事场面早已不复存在,库伦、草房、牛房、马棚也荡然无存,这一带有人犁成一大片的耕地,春种秋收。一年春天,我回村探亲,信步走到这里,一条黑色路面高起草滩上直通东西,路南的场院旧地,高天之下,唯见大树萧萧,黄土连绵,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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