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江水变得澄澈了却也寒得刺骨了。
凌晨,袅袅的烟雾在江面上迟迟不散去,岸上的人群中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哀嚎和呜咽。他回头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寻找,长长的江岸线上围了三、四层人,找人实在有些费力。好在小女孩眼尖,她挣脱掉他的怀抱,跳下来说:“叔叔,我找到妈妈了,在那儿。”她指了一处,顺眼看过去,一个年轻的女子正神色慌张的四下扒拉着人群。
于是,他牵着她走过去,还没拨开警戒线,那女子便急匆匆的扑过来了。
“依依,你去哪儿了?急死妈妈了。”女子一把抱过小女孩,拍着她的屁股嗔怒道。
小女孩抱着女子的脖子,撇着嘴,不高兴被责骂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一下。他便淡淡回应了一句,“她不小心走散了,钻到了操控室。”虽是解释小女孩走丢的原由,语气中却透漏着责备的意味。
“谢谢,谢谢你找到她。”女子抬头,入眼的是线条分明的下颌,再往上就是黄色的工程帽檐。看不太清眉眼,就显得这个人神秘冷峻。但想来应该是救援人员,于是心怀感激的又一次道谢。
“不用,请尽快退离至警戒线外,多谢配合。”他皱着眉,对这种婆婆妈妈的道谢行为仍是不习惯。也不再管这对母女怎么慢慢吞吞的退至警戒线后,转身疾步走向操控室。
时间真是太有限了,再不快点儿,他担心那两人撑不下去。
“吊臂挂上了吗?船上人员有回应吗?”他回到操控室,打开电脑,继续做信息对接。
“报告队长,吊臂已挂上,但船上没人回应。”齐嵘面对他,眼睛里泛着红,放在裤侧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齐嵘是跟他跟的最久的。多次的救援行动中,爬过雪山,走过火场,抗过洪灾,他们并肩作战,从未见过他这般紧张的样子。记得,他好像说过,女朋友是在游轮上工作的。
他还皱着的眉头,愈加深厚,在中间渐渐形成了几道小沟,像个川字。
“好,准备升起。”他下达命令后,所有救援人员盯着窗外巨大的吊臂拉着船头缓缓升起。
一切运行正常,估计十分钟后,这次救援行动就能圆满结束了。于是,他不再盯着窗外,继续手头的信息对接。
屏幕快速地闪过无数代码后,终于停歇。
画面里是那被困的两人,一男一女。皆是面色惨白的蹲着扶着墙面。他舒了口气,还好,没有哭喊,大闹的情况。以前遇到过在救援中不断哭喊大闹的,吵吵闹闹的,影响到救援行动,险些出了差错。不过,不吵不闹的也不好。太沉默了,救下来后,往往会接受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那些与死亡亲密接触的瞬间会在他们心底划一道坎,一辈子都跨越不了。很多人会说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不能老想那些不好的事啊!但,那么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那条坎就一直在这儿,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将活的小心翼翼,一辈子就从那时候开始再也没办法随心所欲活的自在了。
“齐嵘,去稳定遇难者的情绪。”信号已经接上,频段可以直接联上船上的广播。那个女生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了吧!
其实,他不太能理解与死亡擦肩的那种恐怖。只是不想看到那些人虽然被救上来了,眼神里却完全看不到生的希望,完完全全活死人一样。
他们这种人,很奇怪的是,在救援中对自己的生死坦然的过分,却格外在乎别人的命。因为他信,人的本能是要去挽救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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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齐嵘略显沙哑的声音透过船前端的广播传来时,蹲在地上的女孩眼里还在打转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了。看到她止不住的哭,他其实不太会安慰人的,只好一直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害怕。然后,他伸手颤抖着隔着屏幕抚摸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是第二次看到齐嵘这样脆弱的一面了。只觉得的恍然,第一次是多么久远的时候了?具体不记得了,大概五、六年了吧!他带的第一个兵,第一次任务去脱轨的火车上,看到个孕妇被压着腿时,就忍不住的颤抖,完全不上使不上力气。
"队长,吊臂上有个钢丝要断了,支撑不住船身怎么办?"操控台上的小卫额上急的直冒汗。
"救人要紧,齐嵘,老赵带上安全锤下去救人。李然和浩子坐救生艇接应。小卫,尽量稳住,保持平衡。"他边脱帽子边说话,明明是紧急的事情,他却立马安排的有条不紊,让人相信,有他在,就都会救上来的。
“是,队长!”几个大高个子的男人异口同声的回应,接着就各去布置各的工作了。
“老赵,你和齐嵘一起,从左侧进,去救那女的。”
他说完就立马扎进了水里,激起的水花溅在老赵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十一月了,是真寒啊!”老赵摸了把脸,边脱衣服边嘀咕。“诶,嵘子,等等,你把衣服脱了再去啊!”
冰凉的江水,透过皮肤的毛孔不断刺激着血液,寒气侵蚀着骨头,直达心脏深处。说不清是冷还是痛,心里钝钝的,就想快点找到她。
齐嵘和老赵游到船的左侧后,船又往下沉没了两三米,窗户已然被淹没在水中了。此时船只剩个船尖在水面上了。
老赵争不过齐嵘,只好一起硬着头皮往下游去。其实,船在一瞬间淹没的话,那女的应该是没救了的。
但,在水里,望着齐嵘的眼睛时,老赵好像看到了泪花。
好不容易找到大概的船舱位,齐嵘费力的用安全锤敲着窗户。还没来得及敲开,船侧上方解体的螺旋桨直直的就朝他们倆打下来。老赵一把扯过齐嵘,抓着他往上游去。
到了岸上,老赵刚想开口训齐嵘,回头看见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还以为……直到看见他眼角不断的流出水来,才放心下来。
老赵入伍这么多年,参加的救援行动真是数都数不过来了。早就习惯了的,真的是,有时候看着人就这样在眼前消失,想救但真的救不了。
“嵘子,起来,还不到哭的时候。”老赵用脚踢了踢齐嵘,大老爷们是真不会安慰人。只是想着还有队长在呢!说不定就救起来了。
老赵是整个队里最年长的兵,却偏偏也服队长。因为那个男人,可以强悍到一个人在冰川里往返数次救起四五人。
“文物,文物,TMD,这些东西都比命重要!”他一身湿漉漉的举着电话,从来不爆粗口的人也被逼的这样激动了。
老赵拖着齐嵘进操控室时,看到的就是他激动的挂上电话,身上还在滴水,点着烟靠在墙边。
齐嵘很少看到这样失控的他,心下也明白,他没能救起她,没能救起任何人。于是,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本来不想哭的,七尺的男儿,因为一想到她再也回不来了,泪就止不住。
小卫看不过去这样的场面,把还一头雾水的老赵拖出去解释。
“老赵,队长这次真发火了。本来都可以救下来的,区政府的人非要先保文物。结果,吊臂不稳,船又出故障在水下解体。那两人,队长都没能救上来。”小卫边说边摇头。
其实区政府这么安排,队长最开始就拒绝过。那边的人说是要保文物也要保群众,其实都把保群众的责任推给队长了。当然,队长也过分低估了行动的难度,到底是年轻气盛,总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然小卫是不会把心底对队长的这番评价说出来。
老赵这才了然,刚刚队长那通愤然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他回头看着操控室,两个湿哒哒的大男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皆是颓然的样子。看着实在令人心疼。但大老爷们,他是真不会安慰人。再者,救援失败在这么多次救援行动中也不是没经历过的。大伙一起为遇难者悼念悼念,接下来的日子还得照样过。
但这次,齐嵘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是要永远记得她,还是悲痛过后就忘了她?都不妥的,永远记得她,闭上眼睛就是她对他笑的画面,挣开眼却什么也抓不住,心只会更痛。如果忘记她呢?他不舍得的,还是想记住那些和她一起的画面。头脑里一一闪过那些和她一起的曾经,真希望就留在回忆里不要回到现实就好了。
“她叫什么名字?”他抽完第三支烟后,终于开口。
“董媛。”齐嵘艰难的吐出这两字,这才明白什么叫如鲠在喉。
“从现在起,放你三天假,回去看看她父母。”
他转身出去,关上操控室的门。“收队回去,让二队的人过来打捞。”对着老赵交代了这么一句后,一个人先离开了。
老赵看着队长一身湿透了,还想开口啰嗦一下,好歹把衣服换了再走啊!但转念一想,操控室也没有干净的衣服,于是看着他踩下的一个个湿脚印,终是摇头作罢。
年轻气盛,那道坎,那条路终是要自己走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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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了,刚下了场初雪,严寒就挡不住的四处彰显存在感。它化作火锅炉子的热气,缓缓的升起,不知遮掩了多少人的情绪。
小卫隔着火锅炉子感叹,“一晃队长都带我们六年了,第一次见面也是冬天咧!说调人就调人,真是……哎呀,这热气都进我眼睛了。”
老赵看着小卫揉眼睛,心里也不是滋味。区政府说的好听,保人保物,结果出了事只会推给下面的人。
他分明是看到了小卫眼里擒着泪,也不吭声。只是皱着眉纳闷,手底下这一个两个他的兵,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就都喜欢哭呢?齐嵘那小子也是,一个月了,还时不时的深夜痛哭。他安慰他,也安慰的不像话,让他索性哭好了,这一辈子就把她放在心底,再不能想起。
因为他最能体会这种放在心底,永远不能触摸的感觉。用生活,工作去填补心底所有的钝痛。哪怕清楚这辈子她都不会在自己身边了,心底也会好受些。
“队长,我赵启入伍十四年了,今年三十二了。虽然年长你两岁,但真心服你。感谢这六年,你带领一队奋战在救援一线。今后,你回来,一队永远给你留着位子。”老赵激动的举着酒杯要敬酒,一下子把思绪漫天的他拉回现实。
这一调任,估计此生就此别过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以为回过头来可以再来,其实都是无法预料的。再深的感情,再重要的人,如果注定是人生的片段,就真的在此别过。
“好,回来,你们还要认我这个队长才行。”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窗外风雪肆虐,屋内暖气洋洋。几个大男人喝着喝着就都红了眼,聊着天说了好多胡话。感叹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感叹青春都献给了部队。
他靠着窗子,望着鹅毛的大雪一片片飘在窗子四周,然后慢慢积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手环,内侧刻着YY两个字母。他轻轻摩挲着这两个字母的凹痕。触感好像又让他回到了冰冷的江水里。
他费力的游下去,去砸船舱的四个角时,那个被困的男人就举着这枚银色的小手环。水里面,压力太大,费力大半天才砸出个小洞。那个男人费力伸出手递给他这个,然后松手沉下去了。
他楞了楞神,继续去砸船舱。手里紧紧捏着那个银色的手环,脑子里都是那个男人充满期望的眼神。明知道救不上来了的,他第一次失去理智不停的砸着船窗。也许是因为就想问问,给他这个做什么,他会尽力救他的啊!他心底是不愿被交代后事的,一个人上岸后,遗憾的去把这些东西交给他的家人。他真的,从来不愿的。直到解体的螺旋桨掉下来,他才后知后觉的躲开往上游去。
这才愤怒的冲撞了领导,有了调任的事儿。他不服气,打报告申述,但得到的消息是被调离了救援一线,去后备部队作教官。看似降职,其实是好多人都羡慕不已的职务。他想都三十岁的男人了,终究是摆脱不了家里的安排,连部队的事儿都插手进来了。
但,路终究是要自己走出来的。
他把那枚银色手环揣回兜里,穿上搭在椅子上的风衣,看了一眼醉的七仰八叉的几个人,轻声说了句,再见!
漫天风雪中,他一人禹禹独行,救援这条路始终是要走下去的。哪怕身边并行的人不再同行,哪怕要重辟新径,终会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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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备部队三个月了,每天忙的团团转。这里都是刚进的新兵,一切都要重头开始。体能训练,救生知识,各种机械使用,都要一一教过。
他想真是太忙了,没有时间把那个银色的手环亲自送还给他的家人。也没想好怎么开口告诉那个小女孩手环的来历。
资料上那个小女孩的照片,他是有印象的。他记得救援那天,那个年轻的女子唤她依依来着。这就对了,YY是代表了她。
要他怎么开口,说这是你从未见过面,将来也见不了了的父亲留给你的?真的,他干不来的,这样的事情,去见遇难者的家属,他一直不愿的。
但再不愿,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下把东西交给她,他也会抽时间去的。
第二次见面,他唤她依依,抱着她,叫她不要睡。把她从废墟里抱出来时,她浑身是血,还有不少玻璃深深的扎在皮肤里。都是大厦爆炸时溅到身体里的。她小小的一个人,缩在他怀里,还以为他是她爸爸。
“爸爸,我知道你,是,是你送我的紫色小熊对不对?”
他没出声,只是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着急现场的救护人员怎么还不来。
“爸爸,我好想,好想,叫你爸爸啊!”她说完这句,眼皮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轻轻的拍着她,却怎么也叫不醒,突然就觉得心慌了。他还没来得急把她爸爸的礼物给她,这么小的孩子,还有那么长的以后呢!
好在救护人员终是来了,把她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他才算从那种心慌中回过神来。
后来,结束了这场爆炸的救援后,他立马赶去了医院。
还是没来的急,他只能默默的把那个银色的手环套在她细嫩的小手上。
那个年轻的女子瞧见这个后,更是哭的不可收拾。哽咽着述说那对父女的故事。
其实依依一直知道的,知道她的父亲是谁。虽然父母在她还没出生就分开了,但她知道父亲的存在,是因为那天丢在她家门口的那个紫色小熊。她追出去,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怯生生的小声喊着爸爸。那个男人自然是没听见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个临死前充满遗憾的眼神。依依怕妈妈不高兴,因为妈妈从不提爸爸,所以从来都是抱着紫色小熊小声的叫爸爸来着。
他想到那个小女孩追出去的画面,如果再大声点,他就会回头了。也不至于此生不得见。
突然就觉得心慌,此生不得见啊!所以也不会知道彼此过的好不好,究竟快不快乐。就会像他们一样,生死错过。
哪怕彼此有再多的情感,如果不说,就会永远淹没在那江水中,永远消逝于那场爆炸中。
他疾步走出医院,挂上最大的档,极速的驶向她。这些年,藏在心底的她。还自以为不记起,就不会痛的。是的,他还这样劝齐嵘呢!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有什么还是要说出来的,这么多年没怕过,现在突然就怕了。他怕说不定哪天就带着那些情感走了,他也怕生生死死时,都不知道他的感情。
途中买了束花,他想着告白还是要有束花的吧!白色的满天星扎成一捆用陈旧的报纸包着,他记得她喜欢这个。
“我喜欢你。”如果她能听到,多好。
他将花放在墓碑前,转身竟湿了眼角。
这下,真是一个两个兵,都是有泪轻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