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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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仅有一束光线射入的残墟洞中,站着一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他噙着笑意望着洞口处那格外煞风景的女子。

女子的白裙上沾满了肮脏的泥土,手上拿着把锄头,蹲在地上一边挖坑一边自言自语。

待那坑的深度差不多过膝之时,她丢掉了锄头,满脸嫌弃地拍掉了裙上的尘土,声音沙哑地问身后的男子:“你为什么叫翎安?”

男子答道:“‘翎’代表着羽族,我母亲希望她的母族永远安好……扶摇,别哭。”

女子闻言用手往自己脸上一抹,泪没擦干净,倒弄了一脸土。

她叹了口气,瞥了眼那坑,又透过洞口的缝隙望着远处的天,心想,这大概是……离南天门最近的地方了吧。

她微微一笑,指尖在腕部轻轻一滑,血便从伤口处澎涌而出,尽数洒在了洞口的藤蔓之上。女子一身狼狈,形容枯槁,面色却平静得近乎安逸。腕部再也流不出血来的时候,她无力地跪在了刚挖的坑洞中,只见洞口那藤蔓化作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

她附在那女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并将手中的玉镯与水晶放到了那女子的手心。

她闭上双眼,吃力地默念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咒语,颤动的唇还未合上,整个人就已变成了一棵苍天大树。

以树族资质上乘的女仙的仙身为祭,将神力封印于残墟洞中,便能封住魔族通往人神二界的通道,至少能保三界亿年太平。

四年前就该做的事,拖到了今日,不过,所幸还来得及。

(一)

不知不觉中,扶摇已在这木槿花树下守了三年之久。

凡间木槿花朝开暮落,宛若昙花一现。而到了这仙界,终年受仙气的滋养,反而变得愈发娇气了。

扶摇原是仙界妄生岛上的一个阶品低下的小树仙。四年前,妄生岛的树族们在参加龙族的宫宴后,突然起兵造反。而扶摇就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稀里糊涂地跑到下界去了。

扶摇是在一年后被幼时好友还清找到的。

还清告诉她,他发现扶摇时,她正半死不活地躺在一个即将坍塌的山洞里,两米开外都能闻到她身上恶贯满盈的馊味。全身上下都沾满了黄色的泥巴,掺杂着泥巴的头发覆在她的脸上。鞋子不知所踪,衣服也是破烂到仅能蔽体的程度。回到仙界后还清调侃她,当时她那般模样,一看就是从破庙的叫花子堆里跑出来的。

这些扶摇都不记得了,但还清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她扶摇何方神圣?她可是妄生岛上最爱体面的仙,是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沾上一丝污垢的洁癖。就算真的是在凡间遭了难,她觉得自己也肯定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扶摇转身面向那棵娇贵的木槿花树,这位树大爷可是不给面子得很,在这仙界养了几百年,受了几百年的仙气的滋养,还是以“秃子”的模样示仙,绿帽子都不肯戴一个。

好在,在她扶摇的“精心”照料下,这杀千刀的树大爷不但开了花,还开得五光十色——所有品种的木槿花都长这一棵不识相的树上去了。

扶摇颇为满意地朝树大爷点了点头,心想虽然此次发挥得略“超常”了些,但好歹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扶摇。”

不远处一声亲切的叫唤入耳,扶摇闻言慢悠悠地转身,望见了站在十米外栅栏边的金袍男子。

债主来讨债了。

在扶摇被找到之前,树族就已经在那一场战役中败了,且败得一塌糊涂、惨绝人寰,全族上下就留下了小公主瞬华一人。而扶摇这个意外又意外得被天帝免了死罪,可惜活罪还是未能幸免——天帝将她从仙贬为了比人还低一个阶品的妖,太子殿下把她遣到往生林里养这木槿,承诺只要这树一开花,就还她自由。

自混沌初始,留在仙界的妖向来都是作为贱奴存在的。扶摇想既然做了奴婢就该有个做奴婢的样子,于是她快步走向了那也正朝她走来的太子龙劭,行了个不折不扣的大礼,道:“扶摇参见太子殿下。”

龙劭的脸色一沉,伸手拉了扶摇一把,没好气地道:“又没有外人,你这是做给谁看?”

扶摇心知这家伙老毛病又犯了,她笑了笑,说:“太子殿下请随我来。”

二人在木槿树的阴影下席地而坐,草地上放着一张木质的方桌,桌上摆着一盘糕点、一壶未开封就已香气四溢的桃花酒,还有两个白玉制的杯子——扶摇可是把家当都搬出来了。

龙劭抬眼随意打量了几眼那树,眸色里的震惊却是难以掩饰的,心底的那股怅然亦是昭然若揭。这树百年来未曾冒过绿芽,三年前他都能断定这是棵实打实的“铁树”了,所以才打发大病初愈的扶摇来此地,许下了个自以为至少能困住她百年的承诺,又怎料……

龙劭收回目光,问道:“怎么做到的?”

正在倒酒的扶摇漫不经心地答道:“倒是不难,每日一碗心头血足矣。”

“我说笑的,”扶摇看了眼龙劭那张比猪肝还黑的脸,叹道:“殿下倒是一点没变,变脸的速度还是无人能敌。”

“你不也是,”龙劭怼道:“三年前要走,三年后更是铁了心的要走。”

扶摇也不理会他话里的怨气,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俗世尘缘未了,还得了却心事一桩,也是无奈。”

龙劭不受控制地瞟了眼南天门的方向。

“我自然不是去找大皇子私奔的,”扶摇将另一杯酒推到龙劭那处,“这酒虽不抵天宫里的佳酿,但到底也是小妖的一番心意,望太子殿下笑纳。”

“不必妄自菲薄,”龙劭将空酒杯还于她,道:“于我而言,你酿的酒,在这仙界自然是最好的。”

扶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而今物是人非,他们早已没了多年前的那种熟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没什么意义的话,扶摇就起身告辞了。

龙劭没吭声,在扶摇与往生林的小门仅有一步之遥时,他才突然叫住了她。

他好似变回了当初那个懵懂懦弱的孩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兄长……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原来的名字。”

(二)

“还清,”往生林外的微风吹起了扶摇的裙摆,单薄的身影在门口定住,她说:“你和玄清公主大婚那日,我定会将贺礼送到——以姐姐的身份。”

还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往生林是这天宫中离妄生岛最近的场子,出了小门,还未至这林子的大门处,就能将不远处海域中央的妄生岛尽收眼底。扶摇知道还清是好心,让她身在天宫都能望见自己的故乡。可见到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堵得慌。

三年前,这里还有着虚无的繁盛安乐,而今却连那丝虚无都是奢望了。

彼时扶摇还是一个成日里笑嘻嘻、脾气却格外暴躁的树族“浑小子”。她生来就没了爹,是个遗腹子。她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直将扶摇当男娃将养着。

扶摇觉得她娘出了个馊主意。直到她百岁那年,妄生岛上来了几个穿着银色盔甲的天兵,他们拖走了邻家那个和扶摇一般大的小女树仙夕颜。

传闻仙界在亿万年前曾遭遇了一场灭顶的浩劫,这场浩劫导致九重天差点就成了魔族的行宫。盛世将倾之际,树族族长取了全族上下一半女子的眼泪,将其汇聚成神力,才得已将魔族妖孽赶回了老巢。

而树族女子生来就没有流泪的能力,且她们的一生仅有一滴眼泪。那滴泪,其实就是她们的心。亿万年前的神力,实际上是用几十万女子的心血炼成的。

即使所谓的神力其实是罪恶的化身,但却一直被除树族外的各族惦记着。五百年前,龙族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神力的来由,从此,树族阶品低下的女仙迎来了新的一轮噩梦。

百岁是少年与成年的过渡期,树族女子的心力在那一时期最为强盛,心血转化成泪也最为容易。

夕颜一去再未回来。

扶摇也总算明白了她娘的良苦用心。

扶摇从凡间回来后忘记了很多事情,原本以为前尘往事忘了就忘了,浮生如梦,那丁点的记忆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但那却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自打她住进那往生林,就无一夜睡得安稳过。没有哪一日醒来心里不是空落落的,嗓子眼还堵得慌,脑袋也疼得紧。

扶摇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八成是被凡间的某个混蛋给惦记了。她娘生前同她说过,神仙若是招惹了凡俗中人,还糊涂得不把那人关于自己的记忆给消了,回到仙界是难得安生的。不管那人是对她种下了情根还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反正都是尘缘未了。

本想着“快刀斩乱麻”,尽快将这不知是情是仇的孽缘了了的,岂料竟被还清那个死脑筋关了整整三年,三年里除了取心头血浇灌树大爷的日子,身体的疼痛盖住了心里的难受,扶摇就无一日不想掰断一根树大爷的手指杀到凡间去。

说来也巧得很,她这头刚没了束缚,那头的疑似“孽缘”的家伙就不请自来了。

半月前瞬华用树族的秘术带话给她:从凡界来了一男子,他说他叫翎安,是来寻你的。

瞬华说翎安在妄生岛上等她,扶摇觉得奇怪,若是想见她,在往生林外头等不就得了,平白跑那么些路不是活受罪么。

扶摇想着想着就走了神,没在意脚下的路,走到妄生岛前方的海岸处时,颇为狼狈地撞上了一个人。扶摇赶忙后退了两步。

那人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域与在那中央茕茕孑立的狐岛。他身披银色的冰冷盔甲,是龙族低等士兵穿的那种。头盔下的那张脸俊美得一如往昔,只是苍白了许多,像是被抽尽了气血一般,连眼角的那粒红痣都黯淡了不少。

扶摇的心不可遏制地抽搐了一下。

“啧啧啧,大皇子今日不在南天门,倒是有兴致跑这儿来了,”扶摇努力挤出个笑容来,故作轻松的调侃道:“不会是因为想念少时在岛上的日子了吧?嗯……我见大皇子脸色似乎不大好,莫不是……”

“病了”二字还未脱口,就被龙枷给打断了。

龙枷伸手挡在扶摇前,问她:“你去哪?”

(三)

沙哑的声音里居然还带着一丝焦急,扶摇忍不住仰头去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地想,他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上心了?

她明明记得,四年前仙界大乱的那夜,她想着反正自己都要上战场了,搞不好次日就会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于是当夜就揣着她娘留给她的宝贝镯子,跑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人跟前,捧着一颗真心和满腔热血,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撕去了多年来那自以为刀枪不入的面皮,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意裸露在他的面前。

而那人的反应呢?龙枷一声不吭,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等扶摇唱完了独角戏,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就非常“给面子”地转身走了。

那可真是扶摇一生中最丢脸也最后悔的记忆啊。

羞愤欲死的尴尬成了扶摇心中经久不衰阴影,此刻又再次窜上了心头。

扶摇既觉得需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又觉得眼前这人讨厌极了。她收回目光,脸色一沉,道:“大皇子这什么眼力劲儿,我都站家门口了,还能去哪儿?”

言罢,扶摇都被自己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虽说龙枷因为当年羽族的事受了牵连,一直被天帝差别对待,在仙界的待遇还不如一普通天兵,但好歹也是个挂名皇子。

扶摇仿佛看见龙枷苍白如雪的脸上平白冒出了一团黑气。正踌躇着是应该拍拍屁股立即走人呢,还是改个口道个歉再走,对方就将她的思绪截断了。

惜字如金的龙枷说了一句在扶摇看来长得有些惊悚的话,龙枷沉声道:“别去那里,那个人他……反正你不要去见他,我会想办法把他安全送回凡界的,扶摇,你能先回往生林么?”

扶摇被他搞得一头雾水,看着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更是青筋直跳。这“棺材脸”闹得究竟是哪一出啊?

扶摇抽回自己的手,人五人六地胡诌道:“大皇子不必担心,扶摇只是去岛上治个病罢了。”

龙枷一愣,还没等他开口,扶摇就指着自己的脑门答道:“是这儿的病。”

龙枷的脸都被气出了颜色,他再次抓住了扶摇的手,嘴唇动了动,仿佛有千言万语要涌出,最后还是只吐出了两个字:“别去。”

在扶摇不十分清晰的记忆里,她与龙枷相识数百年,他就从未正眼看过她。

专属于羽族的血红色瞳孔里只倒映着她的面容,扶摇有刹那的失神。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她在龙枷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倏忽踮起脚尖,嘴唇向着他的脸凑近,龙枷一怔,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倾,禁锢扶摇的手也松了。

离鼻尖相贴只有分毫之距时,扶摇苦笑了一声,抽回手的同时旋身离去。

“殿下,得罪了。后会有期。”扶摇道,身影已于空中隐没。

踏上了妄生岛上野草过膝的土地,扶摇撸起了左手的袖管,看了一眼那不知为何由翠绿色变为血红色的镯子,又放下袖子,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唉,扶摇,他还是那么嫌弃你啊,你一靠近他就躲,真是……丢脸死了。”

(四)

在岛上等候许久的瞬华一副病态,看起来比四年前还要孱弱几分,白色的裙带被风吹得大幅度摆动着,而她这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在风中。

就算扶摇与这个娇弱的亡族公主交情并不深,仅有一面之缘而已,但因同理心的作用,看着瞬华这像是要油尽灯枯的样子,也不由地心头一紧。

还没想好说些什么,扶摇的注意力就全被从瞬华身后走出的那人吸引去了。

扶摇微拧的眉头立马松了,身子一僵,眼睛发直,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被狐狸精勾了魂”。

眼前这人的脸与那个数百年前刚在她心中扎根时的那人的容颜别无二致。

这个据说叫翎安的凡人,顶着一张龙枷少时的脸,深深地望着她,那如水一般的眼神,像是要将扶摇刻进骨子里。看得扶摇……有些瘆得慌。

扶摇动了动嘴唇,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那弱不禁风的公主瞬华突然开口了,她向扶摇走近了些,看了眼旁边的翎安,解释道:“扶摇,他不是大皇子……我也不知他为什么会与大皇子如此相似,这也是我同意带他来找你的原因。”

扶摇的事瞬华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也曾听人说起过“移情”这个词,看到容貌与龙枷如此相像的翎安,再联系扶摇这几年的心病,这样想倒也不算奇怪。

而扶摇恰恰又与瞬华心有灵犀了一次。她特别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扶摇你可真是执迷不悟啊,这造的是哪门子孽啊?

不过毕竟她是个爱体面的仙,做的最丢脸的事就是四年前那次了,当旁人的面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扶摇还是打死做不出来的,只好深吸一口气,并将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收拾妥帖,不去看翎安,努力装作毫无触动的模样,她问瞬华:“他从哪里来,又是何人,或者说,是个什么‘东西’?”凡间也是有妖精的,不能排除是“东西”的可能。

瞬华被问得莫名其妙,只愣愣地看着她,明显对扶摇的问题一无所知。

扶摇顿觉自己又犯蠢了,正主就在边上上还假口问他人,这心虚表现得真是不能再明显了。她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笑得别提多难看了,又很快收回了笑容,再次看向了正主。翎安那张脸给她的感觉还是说不出的奇诡,扶摇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却见翎安冲她笑了笑。

翎安噙着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回答了扶摇问瞬华的问题:“我从残墟洞而来,你我在那儿拜过堂成过亲,我是你的相公。”

翎安遇上瞬华时并没有说自己具体来自哪里,更没有说他与扶摇成亲的事。瞬华听完眉头一跳,显然有些震惊:“这……”

瞬华转头看身边的扶摇,扶摇的惊讶程度并不必她轻,表情也是少有的凝重,扶摇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眸色里的悲痛久久挥之不去。瞬华一时不知该怎样打破这样的尴尬。

却见翎安在这样的目光审视下,居然没有一丝感到不自在的表现,他仍是看着扶摇,带着最温柔的笑意,笑意里仿佛融入了这世间最纯粹的真情。单凭那眼神,仿佛就能看到他的那颗真心了。

见扶摇未言语,翎安走上前去,欲握住扶摇隐在长袖里的手腕,扶摇出于本能地避开了他的动作。翎安见落了空,神色连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没有,他盯着她的袖口,眸色里有亮光闪烁着:“我们成亲时我给你戴上的那个镯子还在么?”

扶摇的眼眶有些泛红,曾经某些不求甚解的事情顷刻间像是有了答案。

她娘留下的镯子无端的变成了血红色,这三年扶摇将其带在身边,除了依旧能感受到她娘的神识,似乎还有另一股力量横亘其中。扶摇也想过,最大的可能便是这镯子与另一神物融合了。

只是……一个血傀儡,又是从哪得来神物的呢?

(五)

神力对树族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说它是罪恶,可它毕竟在亿万年前化解了一场险些毁去人仙两界的浩劫。若说它是幸运,可它不仅夺去了族内一半女子的生命,还使这场噩梦延续了下去,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人的无辜受难,让这本就挥之不去的罪孽经年累积,愈加深重。

四年前扶摇不明白,既然树族有神力在手,将这仙界倾覆又何尝是难事?龙族不仁在先,他们为何还要守着祖上的规矩,只做这仙界的守护者?

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心头的疑惑宣泄出来是在树族封印神力的噬心殿,对着树族的那个忍气吞声数百年的怂包族长。

闯进噬心殿不是意外,还清那段时日生了一场查不出来由的病,眼看他的身体日渐衰败了下去,扶摇无计可施,只好去据说灵丹妙药无数的噬心殿碰运气。

这一去,却是把她一生的霉运都用上了。

族长听了她的指责,既没怒也没笑,当时他背对着扶摇,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说道:“我们树族,去不了魔界,到了凡间就永远无法再回到仙界,龙族猖狂,在树族造下杀孽无数,可就算终有一日仙界易主,也不会是我们,我们管不了这三界,只能永远守在这孤岛之上。”

那日扶摇回来,不仅带回了还清的救命药,还有一本关于血傀儡的书,以及那已经附着在自己元神上的……神力。

噬心殿内,族长说完那个拘束树族亿万年的秘密后,又告诉扶摇,他需要一树族女仙将这神力带去凡间的残墟洞。

当时族长并未告诉她此乃破釜沉舟之举,只是说若以仙资卓越的树族女仙的仙身为载体,便能将这神力彻底封印于三界交界处,从而使魔族无法随意侵犯人神两界,至少能保仙界亿年太平。

那时扶摇的娘已仙逝百年有余,她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那个她从妄生岛门口捡来的小屁孩陪了她上百年,就算是为了还清那唤了无数次的“兄长”二字,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难以放弃。

于是扶摇当即答应了族长的请求,决定用自己来换还清的救命药。

族长见她不作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有些吃惊,沉吟片刻后,他没来由地问:“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扶摇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搜肠刮肚许久,发现除了龙枷外确实没有什么能让她惦记的,于是她就轻声接了句:“心上之人求不得。”

她并没有指望族长真能圆了她的心愿,毕竟感情是自己的事,讲究的是两厢情愿,局外人无论如何也是干预不了的,更别提改变什么了。可族长却是真的有办法。

扶摇回去后将那关于血傀儡的书随意翻了翻,全书分为了两卷,上卷简要描述了血傀儡为何物以及此物的功用,下卷介绍了此物的制造方法,还未翻至一半扶摇就将这破书给一把火烧了。

血傀儡,顾名思义,即是用血铸成的傀儡。取原主身上所有的血液,将其与人神魔三界交界处——残墟洞的藤蔓相融,便可使之成人,且其成人后容貌与正主几乎别无二致,除了……笑时眼里会有不甚明显的重瞳,眸色也会转为暗红。

扶摇看着翎安的眸色与重瞳随着笑容的转淡而逐渐散去,心里一片悲凉。此刻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胸膛剖开,看看里头是不是早已是黑雾缭绕了。

不就是被那人拒绝了?不就是求不得么?抽干了那人的血液,造了这样一个没有心的傀儡,最后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就在刚才,她还满腔怨气的与那人面对面……

“扶摇,你当初不是对那种禁书嗤之以鼻么,说玷污了自己的眼睛,还骂了自己的祖先是畜生么?”扶摇在心底质问自己:“那你这又是做了什么……”

她终于知道为何自己会缺失了一段记忆了,罪孽深重,不堪回首,所以才用了遗忘的方式逃避了。

扶摇深深地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问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瞬华:“血傀儡可以重新……回去么?”能重新变回血液在那人身上……流淌么?

瞬华不明所以:“什么?”

扶摇无言,在心底苦笑了声,她极其认真地将在此处能看见的妄生岛景物都看了一遍,仿佛是要将其刻在眼睛里。随后,她对翎安淡淡地开口:“走吧,我们去凡界。”

翎安像是有些听不懂她的意思,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扶摇的心像是被绳子给狠狠地勒了一下,满心满脑里浮现的都是龙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传闻羽族人的鲜血都是从眼角那颗泪痣中流出的,血液缓缓流淌干净,那必是如人间的凌迟般的漫长而痛苦到极致的煎熬。

她自诩对龙枷倾尽了上百年的真心,既然真心交付,必然不舍亦不忍。那当初她究竟是揣着怎样的歹毒与恶意,才会舍弃了那人,忍心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

扶摇抓住翎安的衣袖,二人瞬间于妄生岛消失无踪,那带着哽咽声的话语却在空中散开,扶摇说:“回残墟洞……我们……成亲的地方。”

(六)

“皇兄,”还清轻轻地拍了拍龙枷的肩膀:“看开点吧。至少,扶摇也算是得到了想要的,虽然不过假人罢了,也比在这仙界与你遥遥相望,却终不得果要好许多。”

龙枷未言,只是眼神略带悲痛地望着南天门外缭绕的云雾,扶摇的身影早已于此处消弭。

临走之前,他拦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腔中,连发出一声叹息都是艰难的,她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给他。

在他失神的刹那,那血傀儡给了他一掌,衣角脱离了苍白无力的手心,他便彻底的失去了。

龙枷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四年以前,那个风雨欲来的黑夜,身着男子装束的女子拿着玉镯的双手横亘在他的身前,女子紧闭着双眼,紧绷着眉头,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颤抖:“龙枷,其实我扶摇真的是个女人,我喜欢你很久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我不知明日会是什么样子,也不想留什么遗憾,所以……你可以收下它么……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你给我带上也成?”

龙枷表面默然,内里却已被掀起了千层巨浪。

他从来就是个不幸的人。尚在襁褓中时,身为帝后的母亲就因与羽族暗通曲款而引得天帝震怒,他也因此被迁怒。天帝给他下了禁术,他这一生都不能有笑容——据说是因为他娘生前是这仙界笑得最美的人。百岁时,因着与他娘愈来愈相似的面容,又被天帝遣去做了妄生岛的看守。

缘分便是从那里开始的。

第一次见到扶摇,是在她娘即将魂归天地的那日。那日龙族传来消息,说四皇子还清在妄生岛附近的海域处不知所踪,身在岛上的他便奉命去寻找。途中无意间听到了哽咽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由地顿住了脚步。

其实他在那处停留不过十秒,并没有听到一点实质性的东西,屋内的那个泪痕未干的“男子”却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对他一顿乱揍。

龙枷还没从茫然中回过神来,罪魁祸首就连带着那间屋子一同在他眼前消失了。若不是泪痣里的血从眼角蜿蜒流下,他真的会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楼罢了。

次日那人却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背着一箩筐的鲜花,品种多得可怕,看样子像是来负荆请罪的,但——

“他”将箩筐往龙枷怀里一丢,雄赳赳气昂昂地咆哮道:“你小子给我听着,这些是我全部的家当,当做赔礼了。不过,你要胆敢把我是女仙的事情说出去,我……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断!”

原来“他”以为自己昨日不小心听到了“他”的秘密。

龙枷望着眼前这个咬牙切齿的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那人似乎也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小声地嘀咕了句什么,神色立马柔和了起来,颇有君子相的改了口:“兄台,刚才不过玩笑罢了,只是想与您搭个讪,交个朋友,那个,我叫扶摇,额……公的。”

闹剧版的初遇,却给龙枷送来了此生的第一个朋友。

后来的一切也仿若水到渠成,恍然间发觉时情已到深处。

他没有收扶摇的镯子,却取出了脖颈上的血玉石,将其融入了玉镯之中。

龙枷带着扶摇去了凡间,他告诉她,他的母亲生前给他留了两样东西,一个是血玉石,另一个是乳名。

他说:“扶摇,我曾经有一个名字,叫翎安。”

从此,尘世中有了一个唤他乳名的女子。

只是让龙枷没有想到的是,天帝给他下的禁术中居然远不是夺去笑容那么简单。起初,他只是发觉身体逐渐衰弱了下去,不想让扶摇担心便一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年后的某个黄昏,天劫降在了他的身上,他被那悄然而至的天雷给劈得几乎丧命。

原来,他连离开仙界的权利都没有。

扶摇带他去了残墟洞,那是在这凡间离仙界最近的地方。扶摇跪在藤蔓旁施法,企图与仙界的人取得感应。

龙枷当时没有来得及思考扶摇为何没有直接前往仙界,他的血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流逝,尽数落在了那藤蔓上。他忍着肝脏即将被撕裂的疼痛努力挽回自己的意识,虽然知道就算天帝来了也救不了他,他却还是想多撑片刻,想多看那人几眼。

在最后一滴血流尽的时候,他对扶摇挤出了数百年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便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来不及思考为何自己还能活着,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扶摇,却被满脸忧色的还清拦住了。

还清将屋子的出口封印了起来,让他没有闯出去的可能,才道:“扶摇为了让父皇救你的命,立了血誓,再不会与你有纠缠,若有违背,便自行去噬心殿受万鬼吞噬之刑。皇兄,对不起,我不想让她太痛苦,所以取了她与你之间的大部分记忆。她再不会记得那段过往了。”

南天门处因扶摇闯出而涤荡开来的云雾再次聚集,这代表扶摇已至凡间。还清有些不舍地多看了几眼,然后对龙枷道:“皇兄,我大婚那日,你到妄生岛上来吧,兴许还能再见她一次。”

(七)

羽族公主玄清嫁入龙族那日,还清草草地应付了筵席上众人,就孤身去了妄生岛。

可是,在岛上等他的那人,却不是扶摇,而是一个血傀儡。

那顶着扶摇面容的血傀儡将一颗拇指大的透明水晶放在了他的手心,说:“这是我的眼泪,给你的贺礼。”

血傀儡还拿着扶摇的玉镯,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要找的人,就又把东西给了还清:“分不开了,帮我还给龙枷。”

还清愕然,在原处呆立了很久,直至血傀儡消失不见,他才勉强找回了一丝清醒,而从眼角流出的某滴泪水,已经滑到了脖颈处。

那日来往宾客过多,南天门处秩序混乱,龙枷一时无法脱身。当他赶到妄生岛的时候,只看到了还清一人。

还清没有将玉镯给他,亦没有忍心说出扶摇已死的事实。反而告诉他,扶摇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走了,她在凡间过得很好。

龙枷听后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去了天帝那里,跪了半年之久,天帝才答应将他调回妄生岛。

那座已然荒废了四年的无人岛再次有了生气,野草渐没,群芳争艳,房屋四起,炊烟不断,仿佛一切都还定格在那个民族消亡之前。但是谁都知道,在那个看似生机勃勃的孤岛上,只有一个修为尽失的男子,在守着一段永远都不会老去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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