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碰面,你又要走了!”一天的报告结束后,孟教授对严教授说。严教授明天一大早在牛津大学有个讲座,今晚就得启程。两人决定吃顿便饭,以慰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心情。他们顺着镇上那条狭窄的主街找餐馆。两人都说来英国多次了,却很少上这样的小镇,街道和民风别具一格。孟教授提起他昨天参观过的古堡。严教授也感兴趣,可惜行程太紧。
“不如真去看看吧,”孟教授建议道,“今天的报告结束早,还有时间。”
严教授犹豫着。一边是古堡的废墟矗立在夕阳下;另一边是传统的英国酒馆,他和老朋友侃侃而谈。但他们多年的交情,不差眼前的一杯酒。于是古堡战胜了酒馆。在路边一个小店,严教授买了点特色食品,一种包着牛肉、土豆、洋葱等的馅饼(Cornish Pasties),与孟教授就此别过,匆匆赶往古堡。
这个老严……孟教授望着严教授头发稀疏的后脑勺,微笑着想。
孟教授没有继续找餐馆,而是回到旅馆,检查了电子邮件。系里的琐事不足虑。学生也没惹麻烦。只有一封来自一位中西部的同行的信让他心烦。倒不是他跟这位寄信人或者另两位也是同行的收信人有什么不睦。相反,同行们很客气;他的烦恼也可以说是因这种客气而起的。近几年这四位先生在合作一篇综述性的论文,为的是全面、综合地介绍某个领域,让更多的学者了解它。最初他们干劲挺足,初稿一个月出炉,稍加润色,三个月就投了稿。审稿等了半年,结果大失所望:退稿。细读评审意见也不冤枉。到底写得仓促,总结前人的贡献不够详尽,甚至出了不少技术漏洞。孟教授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写综述性的文章。但同行的心血不可荒废。他们决定修改,重投。修改简言之是这样的:A 教授改完了交给B 教授;但B 教授教课忙,耽误了一学期。当然,这期间他没碰稿子,却时刻能感到因它而起的紧迫感。稿子在B 教授那里,旁人问心无愧,直到他改完了发给C 教授。发给C 教授的邮件会说,抱歉,拖了这么久,最近真是……于是,按俗话说的,“球到了C 教授的半场。”
经过一整年的修改,他们重投了稿子。五个月后,审稿结果出来了,又大失所望。虽然判决略好(大修改,而不是退稿),但比起一年以来所耗费的精力(有数封附带着改过的论文、满怀歉意的邮件为证),显然不值。读了详细的评语,孟教授更是懊恼。实际上,在他们四位潜心修改稿件的时候,这篇论文所要综述的领域出现了重大进展。几位年轻学者对传统的方法做出了改进。这种改进不仅为几个悬而未决的老问题提供了新思路,而且可能开创本领域的新的研究方向。这些学者们在网上贴了几篇论文,其中之一刚被某权威刊物录用。如此激动人心的进展,孟教授他们的综述文章竟然只字未提,难怪被判为大修改。孟教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似乎世上没有比写综述文章更劳而无功的事了。但修改还得继续,拖延还得继续,满怀歉意的信还得继续。
此刻孟教授收到的,就是一封附带着改过的论文、满怀歉意的信。球到了我的半场,他心想。他不愿意动这篇论文。几年过去,论文已经面目可憎。他已经不在乎它能否发表。(这篇论文,即使在这家中等刊物发表了,对他的职业生涯也帮助甚微。)他会把论文一放几个月,费力地找托辞,应付同行的催促,然后花不到几个小时真正地改它。他知道这一切给他带来的无谓的烦恼与压力,但就是不愿动手改论文。
孟教授出了旅馆,回到主街上,想找点东西吃。有一家餐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名叫“老县监狱(Old County Jail)”。看那扇低矮的、穿着铁棒的小窗(餐馆大半在地下),还真像是什么监狱改建的。他推开窄门,走下一段幽暗的阶梯,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了一会儿,没人打招呼。唯一可见的服务员在吧台后面,正倒满了一杯啤酒,放在一位刚落座的顾客面前。吧台紧凑地坐着几位顾客,操着很重的英国口音聊天。
孟教授没有泡酒馆的习惯。但是出门的时候,旅行的每个部分(包括吃饭住宿)都希望有些生趣,所以他也不反对尝试一下酒馆之类的。
他向吧台的服务员挥手。服务员打了个手势,似乎让他再等等,继续给眼前的顾客倒酒。孟教授正在考虑是否要挤到吧台前,一位服务员从侧门出来,问他想喝点什么。孟教授大吃一惊,以为进了英国式的幽默剧:这位服务员长着一张伊丽莎白二世的脸。与女王一样,她的双眼较接近,脸腮也丰满,显得非常稳重。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这张庄严的脸甚至禁住了孟教授平日对女士们的和气与殷勤。他心想:某些面孔是不能安在酒馆服务员的头上的。“本地的啤酒?不,不必麻烦了。请来一杯水。”
听见这句致命的话,女王抬眼直视前方,表情硬得像石头。她走开了。孟教授又等了十分钟,喉咙开始发干。女王没有出现。而吧台上某位老兄喝完酒,舒服地点了一支烟,烟雾迷漫整个酒馆。孟教授叹了口气,埋头读菜单。菜单恰恰提醒了他,自己并不热衷英国的传统美食。他一脸痛苦,仿佛良知未泯的官员研究一个割地赔款的条约,研究菜单的各种名目——没有一条合他的胃口。女王回来了。她把一杯冰水放在孟教授面前,然后带着同样僵硬的表情,问他想吃点什么。孟教授翻开菜单,合上它,又再翻开。他想问她有什么建议,但女王看他犹豫,已经去了别处。一会儿,她再次出现,问他想好了没有。孟教授站起身,说了声惭愧,从兜里掏出几枚印着女王头像的硬币放在桌上,然后快步走出了店门。
正如新约上说的,孟教授对自己说,凯撒的归凯撒。
外面已经黑了。这条窄街,还有两边形状奇特的老房子,都增添了白天感觉不到的压抑,甚至狰狞可怖。谁愿意一辈子住在这里……难怪有人忍着呛人的烟雾,蹭着陌生人的胳膊,挤到那个油光水滑、散发着不知什么味道的吧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