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落日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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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潮生

 【北川小镇】

八月的清晨像一颗薄荷糖,入喉微凉,然后慢慢在胸腔里漾开来。趁暑气还未逼近山林,我帮浅睡的外婆盖了层毯子,之后独自挎上竹篮,踩着雨靴外出择菜。沿途虫鸣窸窣,不同饱和度的绿意跃进眼眸。经过青时包子铺的时候,我看见半虚掩的门后,包子婶捋起袖子嚯的一声搬起六层笼屉。

“早啊,包子婶。”我朝她喊道。

包子婶姓张,不是北川人,年轻时常年跟着她的黄梅戏组跑班子。原本打算一生潇洒与黄梅做伴,直到某天遇见了她的刘叔,从此结束十年梦旅生涯,与他一起扎根于此。因为开了个包子铺卖早餐,镇上人都喊她包子婶。

从堆得高高的笼屉旁歪头,她看到了我,笑得眼角皱纹深深的:“诶,黎丫头,我等下卖光去找你阿婆玩啊!”

我是洛黎,和外婆一起住在小镇最里面那家大院里。从小被人抓着辫子嘲笑:“洛黎没有爸妈,她是垃圾桶里捡来的野孩子!”当我憋着一肚子委屈跑回家拽住外婆的围裙问,为什么别人都有爸妈?你把他们藏哪儿去了?外婆正在剥大蒜,沉默了几秒,蓦然转身揩掉我的鼻涕泡儿:“谁欺负你了?外婆找他算账去!”然后薅起一根擀面杖就拉着我出门。

那时的我努力跟上外婆的步伐,觉得全世界的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从此没人再敢惹我。

外婆做事雷厉风行独来独往,独自耕种田地养活这个家,独自把我拉扯到而立之年。如果不是有包子婶这个朋友,在这样的山林小镇几乎要与世隔绝。

于是我也挥挥手回应:“好嘞,我先去田里望望噢。”


昨夜一场急雨,地里的庄稼长势很是讨喜。黄瓜茄子正当季,便想着剪几只回去清炒着下饭。绕过西红柿田有几排秋葵,秋葵之后是葡萄园。大抵是前几日雨水不够,剥开套袋尝了一颗,酸得直掉眉毛。

眼看着竹篮快装不下,我掂量掂量,足够请张婶吃顿大餐了,便哼起小曲儿,沿田埂走着思量今天要干的农活儿。天色亮堂起来,日光熹微透过林间罅隙漏下来,一路树影斑驳。

推开木门的那一刻,我瞧见外婆正蹲在井边淘米。压水的动作娴熟得很,只是端着淘篓子捡沙砾的时候,凑近又移远,然后再凑近了看,弄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卸下竹篮,看她蹙眉眯眼,整张脸皱成一团叉烧包。

以前轻而易举的活儿在她老了之后变成沮丧的源头,日复一日提醒她已不再年轻。而我也和村里大多数小孩一样长大,慢慢接手家里的事,像现在这样扶她坐到石凳上,然后接过淘篓子。

她瘪起嘴,像个风干的柿子。

把米倒进里锅,加水,加盖。外婆坐在灶头后面点火烧麦秸,时不时拿起蒲扇扇两下。“开始烧菜了啊。”我招呼一声,外婆开始往外锅加麦秸。有时候麦秸不够,我会去后山砍一捆芦苇杆,地里的毛豆杆和蚕豆杆,运气好的话能捡到粗大的枯枝。

简单炒两个下饭菜,再加上菜柜子里有盘炒梅干菜,夹一块腐乳,大功告成。

这里的生活简单而自由,无非是自给自足,耕田种地照顾一日三餐。闲时走亲访友顺道换几样罕见物来,忙时一天到晚都在田里。偶尔,包子婶会来串门,像今天这样。

“诶哟,幸好我来得及时,喏,特地给你们留的两个包子!”她走过拐角,高举手中的战利品,嗓门老大,一瞬间鸡鸭鹅乱了阵脚瞎叫唤,小黑狗也闻讯出动。包子婶更大声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还叫,还叫!”小黑狗呜呜两声,乖乖坐在外婆身旁。

外婆舒展了眉头,欢喜起来:“什么馅的?”包子婶神神秘秘:“神户牛肉!”外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擦擦围裙用双手去接,放进嘴里那一刻还要嘟囔一句:“是从神户寄过来的噢……”

趁她没注意,我顺手接过她的活儿,任包子婶拉着她去院里阴凉处谈天了。


刷完碗筷,我撕了一页日历,发现今天是难得的闲日子,任万物生长。不时有包子婶几句采茶调儿传来,还有外婆爽朗的笑声。眼看着时日尚早,我回屋里拿出几张素描纸和画笔,背着块木板出门了。

简单枯燥的山林生活中,能趁闲抓起画笔是我存活的动力。忙完一个阶段的农活,悬在心上的巨石也就放下了,当又一阵晨风吹过,我便背上简易画架,去追逐那阵风,用画笔描绘这个小镇的方方面面。

青砖红瓦,檐下莺巢,朝露晚星,春时雨,秋时叶漫山,这个村庄每一处风景都曾在我笔下停留。小镇只是日复一日的情绪重复,唯有拿起画笔的时候,我才能抛去一切,成为我自己。

临近正午的阳光飘在眼皮上,留下短暂的幻觉。

外婆说她干了一辈子的农活,早已褪去对生活的渴望。她这茫茫一生,只适合留在这山林小镇,守住那个家。但有时候我又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落寞,无法言说。

我也经常会想,到底什么才是最适合一个人的?


【东京银座】

我叫乔山海,梦想是当一名名震古今的小说家。从小拜读村上春树的大作,为了完成一篇小说,我独自来到东京,感受身在异乡都市的喜乐哀伤,就好像活在《挪威的森林》里,过着渡边的人生。

为了沉淀经历寻找思路,我一直在路上。从银座大厦出发,乘上地铁丸之内线去往新宿,在花园神社看一场表演祭祀,再坐上远途大巴去山阴海岸。沿途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身为旁观者有着最清醒的姿态。

我曾在大巴上看见一个眼妆浓艳的女子,披着一层薄薄的纱衣,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东京27℃的夏天正午,她若隐若现的低胸装和短裙尤为惹眼。逐渐满载的大巴一路颠簸,窗门紧锁,空调却形同虚设,空气沉闷得想要把人吸进去。

隔着老旧大巴发出哐当哐当的噪音,我听见后面有隐约的抽泣声:

“求求你们不要放弃治疗,妹妹她还小……”

“手术、手术的钱我已经在凑了,就差二十九万,只要、只要我……”

我忍不住望过去,劣质睫毛膏晕脏了她的眼睑,灰黑色的液体极速滑下,又被口罩严实地兜住。汗水沁出额头打湿留海,蒸发的汗味儿流经我的胸腔,又溜进其他人的体内。

“我说了会凑到钱,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原先昏昏欲睡的乘客瞬间没了困意,朝她投去怪异的目光。

可能是循环的空气让我心生厌恶,车门一打开,我就落荒而逃。

我告诉自己,路人而已。


海边的夏夜没有萤火虫,有的只是奇形怪状的海藻,带着点腥味儿,随着海浪一波又一波冲上鼻腔。我裹起睡袋,躲在废船阴影里沉眠,思绪飘向未来与过去。梦里也有涛声阵阵,初夏的水汽缓缓蒸腾。

从都市浪迹到森林神庙,最后栖身于荒野海边,是一种无形的浪漫。

也有例外。那天我拿到了第一笔自由稿费,饱餐一顿海鲜,留下生活的底钱,还剩下很多。于是我收起睡袋,去电影院待了一晚上。乡野路边的小众影院,临时加场的午夜电影《爱乐之城》,整个场内除了我就只有一对情侣,坐在我斜前方。

男子是干净的寸头,女人是蓬松的低马尾,遮挡了我看他们的大部分视线。从电影刚开场,他们就在叽叽喳喳聊天,小声讨论剧情。虽是小声,但在这空旷的电影院里被我敏感的耳朵收得一清二楚。

“米娅试镜结束,瞬间掌声雷动。以为万事顺利,却在后台休息时,不小心听到评委的嘲笑和不屑。内心的城堡瞬间坍塌,她一气之下掉头就走。”

“然后呢?”

“塞巴斯蒂安前来道歉,却撞见米娅正在搬家。她决定回到原来的地方,坦然接受自己。这座城市太拥挤,有太多失望和沮丧,而她只想好好生活。”

“那不当演员啦?”

“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坠入现实的泥淖。”

……


不得不说,从一个小说家的角度来看,这位男子的文学素养很不一般。能顺着电影情节归纳走向,还不忘设置悬念。但这对于享受私人空间和渴望安静思考的我来说,确实有点多余。

头顶的中央空调吹得我头皮发凉,我忍着怒火看到尾声,终于男子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好像是才看到我一般,愣了片刻。接着他向我走来,递来一支烟:“不好意思,我未婚妻看不见,略有叨扰,十分抱歉……”我看过去,女人散下了头发,身影有些许落寞。

昏黑的电影院,男子的眉毛浓密,好像要连到眉心。他送了我一个大鱼图案的钥匙扣,我一直带在身上,从京城走到乡野,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所幸东京很大,再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仅靠零散短篇获得的微薄稿费毕竟不够。经历沉淀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写长篇,带上简历成篇大量地向杂志社投稿,想找一家杂志社与我长期签约。国内985的文凭再加上不断丰富的文笔,我有信心,只是回信在途中有耽搁,来的慢了些。

村上先生为了诺贝尔文学奖愿意等15年而笔耕不辍,我只是递交了三个月,我不着急。


2.远方的诗

 【北川小镇】

每当农活收工,各处升起的炊烟也渐渐散去,家中盼归的人陷入困意,这样宁静的夏日傍晚适合闲聊,就着小酒喝到微醺。

小镇除了电塔,只有我一家拥有三层别墅。山风阵阵,三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穿过门前那棵桃树,望见天边橘子味儿的黄昏。翠蓝色夜幕翻起一圈圈火烧云,在翻转的枝叶间静静淌过。支起矮桌与小吃,从旧橱柜里拿出去年酿制的梅子酒,还未掀掉那层隔尘布就有醇香扑鼻而来。

外婆不胜酒力,常常是一杯还未见底,脸上便升起了两抹红晕。酒过三巡,日常琐事也聊够了,她会褪去平日里的倔强与孩子气,整个人陷入温柔和感伤中。眼神飘忽,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说:“怎么阿黎一眨眼就这么大啦,外婆还记得,你才这么高的时候……”她伸手比划,“天天和我嚷嚷着要找爸妈……”“我哪有天天嚷嚷!”我把下午刚做的桃酥饼推到她面前,她顺手拿了一个,慢慢啃起来,“你当时还那么小,外婆怎么忍心告诉你那些事呢?”我放下酒碗,一时无话。


其实我见过妈妈。

那天恰好是星期五,学校放的早,我从小卖部回来的时候,家里多了三个人。那个脚踏红色高跟鞋的女人我认识,外婆经常抱着她的照片哭。还有一个男人牵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女孩穿着绣着亮片的白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到我背着书包在门口踯躅不前,外婆忙走过来小声说,他们是来修电视的。我看了一眼小黑屋里积了好几层灰的电视机,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不太利索地爬上屋顶,边捯饬天线和大锅边往下面喊:“好了吗?”于是在外面扶着梯子的外婆也往屋里喊:“好了吗?”我在屋里紧张地攥着遥控器,死死盯着屏幕从雪花变成黑白,然后是彩色,最后又变成雪花。

我无奈,向外婆投去求助的目光,却撞见那个高跟鞋女人在和外婆说话。我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

她说:妈,我们明天得回城里了,孩子过不惯山里的生活。

她说:妈,洛黎这丫头就还放你这儿吧,我接过去的话,孩子他爸又要不开心。

我把人物关系猜出了个大概,然后很冷静地把电视音量一格一格调大。在时间缝隙中,我依稀听见外婆说:滚,阿黎本来就不需要你们。

等夜色溜进家门,电视机还是一卡一卡的,但至少有了画面,只是白娘子从来没完整唱完一首歌。我点燃煤油灯,那个女孩恰好走进来,这次发光的是她手里的电子屏幕。她环顾四周,最后选择坐在床沿,手指划着她手里的东西。

这就是城里的小孩吗?穿着我做梦也不敢想的漂亮衣服,玩着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坐在她旁边,我隐隐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和山林间任何一种花香都不一样。她好像比我高一些,手指白皙细长,而我的手已经生了好几个冻疮,用不了几天就要溃烂。

察觉到我不太友善的目光,她抬头,眼神直直撞向我:“你也要?我……我问问我妈能不能给你玩一会儿。”然后她下床,拍拍屁股上的灰,飞快地跑出去,像是逃离这个地方似的。

我盯着电视屏幕呆呆地想,语文老师刚教了修改病句,“我问问我妈”,她说“我妈”,这个“我“字,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那天晚上,院里圈养的走禽总不安分,直闹到半夜。外婆把房间让给了他们仨,和我睡在一起。“找什么爸妈呀,有外婆就行了。“外婆轻拍我的背,说着梦话。


“找什么爸妈呀……有外婆不就行了吗……”十年后的现在,几乎是同一个傍晚,外婆说出了同样的话,眼角的泪在月光下闪烁。

在大多数时候,外婆喝醉了,哼哼着自言自语都是带泪的。只有提到外公的时候,她才会止不住地嘴角上扬,眼底盛满细碎星河。

外婆与外公相识于一九六七年,日本神户。当她作为第一批交换生独自奔赴神户大学,第一次跨上异国土地,那种满是樱花的春日眩晕感一涌而来。凭着记忆中老师指挥的路线,她拎着大包小包在各大街头奔跑,很显然,结果是迷路了。

那个年代没有电话,她急得团团转也没办法,只好把包往地上一扔,躲在人家屋檐下哭。然后据她所说,外公“突然出现”,问她“嘿,你怎么了?”然后她一看,人家校服上正写着“神户大学”呢,赶紧抓住机会缠着他一起去学校了。

之后便是偶像剧般的情节,外婆不了解日本,外公便带她吃遍神户,寿司,神户牛排,火山咖啡,温泉蛋拌饭,生鱼片刺身……外婆也经常和他聊一些山里的趣事儿,久而久之二人很自然地谈恋爱,毕业后结婚。

外公和外婆一起回到山里。

“后来呢?”我问。

外婆眼里没了光,“后来啊,他和我说,小镇很好,就是太小了。他待在这里总有一种感觉,像是候鸟被关在笼里,时间长了,总要回去的。他让我等他回来。”

“回不来了。”良久,她感慨,将第二杯梅子酒一饮而尽。

扶外婆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她好像说了些什么。待我俯耳去听,却只听见她浅浅的鼾声。我又喝了两杯,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我也时常有那种感觉,像是候鸟被关进笼子,无论怎样呐喊都没有人听见。日本神户是什么样子的?是那些偶尔过年回来住几天,年后不多久又搬走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口中的“大城市”吗?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我曾费尽心力去听关于大城市的零零碎碎,想用画笔描绘,握起笔却不知从哪画起。或许只有亲眼看了才知晓吧。

银白色月光照进老化的窗棂,我有种莫名的时空交错感。


【东京银座】

“乔山海先生:恭喜您达到旧潮文学社的签约标准,请于下周一早上8:00前来签署协议,具体地址以及相关信息以发至预留邮箱,请注意查收。”

深夜十点,午餐随意解决的生鱼片被消化得干干净净。一如往常,我去了合租房楼下的面馆,即将打烊,老板总是乐意以最低的价格加菜。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我正往里面加辣椒酱,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我通过了?

确认这不是整蛊信息后,一股热血直直涌入脑海,拉面的热气熏得我快要流下泪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走在东京的街道,从夏天走到秋天。我待在这里的所有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意义非凡。

合租房位于城市边缘,老小区内一条昏暗的长廊,十几号人挤在一起生活。甘愿住在这里的除了一些无孔不入的蟑螂老鼠,数目一致的还有像我一样苦苦挣扎的上班族。在这里起早乘坐电车去市中心,比在市中心租房要优惠得多。

只是墙壁的隔音效果不好。每到深夜十一点半,他们陆续下班归来,清清空空,乒哩乓啷,没有丝毫克制,拥挤而忙碌的生活让人们无暇顾及其他。更令人心烦的是每当我在熟睡中恍然醒来,听到的都是隔壁小房间传来的奇怪律动,男子粗犷的声线和女子低低的喘息。

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之后,我比谁都要清醒。

村上先生对性与爱的描写有种近乎执着的迷恋,佐伯失去爱人而迷失自我,青豆失去好友而空虚难耐,人的孤独就像一种慢性毒药,慢慢侵蚀着每个独行之人的身体,五脏肺腑。所有能和孤独搭上一点边的情感,最后都可以被宣泄于性与爱。

但孤独是不可避免的吧。我曾无法理解村上先生对性过于真实直白的描写,总认为人若有梦,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但当我心烦意乱戴上耳塞后,又不免对隔壁的动向心生好奇。

或许只是没到时间。独自穿梭在银座街头的我,是否最终也会到达这样的结局?我也会遇到那个,和我一样努力奔跑的人吗?

躺在床榻上,想着想着,外面淅淅沥沥又开始下雨。


我极度讨厌这里的梅雨季。因为地势偏低,弄堂整个梅雨季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儿。公用澡堂天花板长满霉斑,厕所间纸篓里的卫生纸经常腐烂发臭,却无人清理。我有好几次试图呼吁大家安排一个值班表,刚出口的话却被沉闷的空气梗在喉头。

算了,我想,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妈,你听到了吗?我会离开这里,去往更好的地方。

梦里的她不说话,只是坐在田埂上望着天边。麦穗托着夕阳,风把万物摇曳出柔和的光影,幼时的我坐在她身旁,瘪嘴托腮,因为错过了迪迦奥特曼的变身而闷闷不乐。但她屏息凝神,好像在等着什么。

等到落日隐去身影,最后一抹橘红色散尽,妈妈叹了口气,“他不会回来了。”

“山海,你爸不会回来了。”

但那时的我极其不配合,心思都在田间零散的光上,“有萤火虫!”我蹦蹦跳跳跑过去。流萤飞舞,星河鹭起,这是我至今见过最浪漫的场景,而妈妈坐在那里,看我乐成刚出炉的爆米花,眉目也舒展开来。

要是当时懂事一点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在妈妈被夕阳映照得流潋的眼里,看出隐藏在眼底的,深深的绝望。


乡镇时光在我高三那年变得迅速而魔幻。妈妈被检查出肝癌晚期,每次见她总是嘴唇发紫,眼眶浮肿。接着开始上吐下泻,没有心力去做其他事,却还是迅速消瘦下去。家里没钱去大医院治病,我发了疯似的寻找父亲的踪迹,渴望从他留下的一星半点中找到他的去向,无论是情感羁绊还是法律制约,只要让他施舍一些钱给妈妈养病。

可是没有办法,这个镇上所有人心照不宣,对爸爸的现在与过去缄口不言。我搁置了学业,放弃了未来,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妈妈光速老去,最后在我怀里前咽了气。

他们终于肯放出信息,找回我的父亲,远在台湾做秘密交易的大老板。葬礼举办得豪华而隆重,我没有任何情绪,穿着丧服混在人堆里听他抽泣,听他忏悔自己的过错,把我的抚养任务尽数揽到自己身上。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吗?

“山海,这样吧,你和爸爸一起去台湾生活,刘阿姨人很好,我们一家都不会亏待你的。高考没意思,学着和我一起做事吧。”

我冷冷地望着他,眼神快要把他望穿。

后来我没有接受他安排的未来。我在镇上读完高中,去了一个还不赖的大学,毕业后来了东京。写小说赚的钱不多,但我是自由的,他每个月打来的钱我一分都没花。我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活出一番天地,当初没有求到的东西,我现在不要了。

妈,你可以听到吗,我用梦想养活自己。被东京最好的文学社签约,这就是我梦想成真的第一步。


3.大雪弥漫

【北川小镇】

在那个零下十一度的冬天,外婆永远睡着了。

是个很安静的午后,窗外落起了小雪。外婆盖着薄被子,坐在躺椅上慢慢摇晃。我正往火炉里添柴,暖哄哄的火苗烤的我有些困了。这时她忽然喊我,声音很小。我凑过去,却听不见什么。

“外婆?外婆你说什么?“我极力凑近她,想从她的口型中辨认出几个字眼,”爱,爱……着?”

她摇摇头,嘴唇颤抖:“离……开……这里……”她气息很弱,虚肿的眼流下几滴泪,那泪就顺着她的皱纹一路而下。

包子婶请来了殡葬队伍。

地里的当季庄稼一夜之间收割了三四成。在鱼塘蹲了一下午才捞到几条个头差不多大的草鱼。亭子里晾晒的腊肠还没等到腊月便被摘下。下葬那几天,我挨家挨户去告知关系好的小镇邻居,拼拼凑凑也能来三四桌,只是真正心里难受的只有包子婶。

是夜,我披上一身缟素,在外婆身旁守了一整夜。外头有收音机放着丧乐,请来的萨满身着奇装异服,在台上跳舞。灵堂后门敞开,山林的云雾漫进来,风掠过烛火,吹动她的白发。

她让我离开这里。

凌晨五点,豁然而起的喇叭和唢呐,然后是敲锣打鼓,一声“抬棺”,几个壮汉摇摇晃晃把棺木抬出门,上了后山陵园。我走在队伍最前面,捧着外婆的遗照,泪腺干涸挤不出一滴眼泪。风雪很大,红色高跟鞋女人一家没有回来,除了披麻戴孝的我和包子婶,送行的人寥寥无几。

也罢,外婆生来不喜与人交友,到别处清静些也无妨。只是他们不知道,葬礼只是个谎言。那天几个壮汉抬上后山的棺木,不过只是放满旧衣物的一具空棺。我瞒着所有人将外婆火化,装进菩萨的白瓷瓶。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已经起了带她走的念头。


日子还得过。殡葬队伍离开,来送行的人也走尽后,家里属实清静了好些日子。大雪一下就是好多天,地里的棚子被雨雪压垮,我也懒得去扶,只是经常望着躺椅发呆。

有时候我正蹲在井边淘米,听见木门“嘎吱”一声,很欢喜地回头望,却发现空无一人。硕大的房间,镇上唯一的三层楼房,只剩我一人。

然后我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少摆一副碗筷。余下的饭菜吃不完只能给鸡鸭鹅加餐,我每次路过鹅圈堆得高高的食槽,总能看见每只鸡脖子下面圆滚滚的胃,听见每一只肥硕的鸭子边游水边嘎嘎叫唤。

有天我香椿饼做多了给包子婶送去,临走的时候忽然想到那晚外婆的意难平,心想这事儿总该让他们知道些,便问:“包子婶,”她揉面的动作放慢,“你有没有外婆在日本的大学同学的地址?”

“没有啊,你外婆从来没去过日本。”包子婶一脸狐疑看着我,“不可能的,别说什么大学了,她小学都没毕业呢。”她剥掉粘在手指上的面粉,拎起热水瓶添了些水。

“那……我外公呢?不是还回来结婚了吗?”我猜到了些许,试探性地问。

“做什么梦呐,你外婆快三十了还没嫁,她父亲直接给她指了个地主家儿子婚配,也就是你外公……你外公娶了你外婆不久就不小心跌进湖里走了,尸体都没捞着,所以村里人都说她克夫,不和她打交道呢……”

我感到天旋地转。

等我转身走了,她还在小声嘀咕着:“那么早,高考还没恢复,出什么国呀……”


【东京银座】

东京街头从春夏迈向秋冬,清澄得仿佛掉底般的日本天空,路边的梧桐叶一夜之间变黄,不过几天便尽数凋零,最后只剩两排伸向天空的躯干。上班时间自由,偶尔组织旅行,按月交稿,参加活动,除了月底统一发放的基本工资,还有稿费加成,这就是我梦想中的作家生活,但现实好像并非如此。

加入旧潮文学社之后的生活本应轻松很多,只是无法避免的商业化社交让我心生厌恶。每日问好,帮上级拿外卖泡咖啡,一举一动都显露着官僚气息。对于我递交的月稿,主编好像总是不满意,极其固执地安排我的情节走向,从主题到文风都要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与其说是为了“更符合大众审美”,倒不如是成为了她的傀儡。

但这并不重要,有更麻烦的事正在扰乱我的心神。政府一声令下,原先的城市边缘一跃而成旅游开发区,房价水涨船高,租金比原先高了两倍不止。原先站在通风口抽烟的搬离了这里,立誓闯出一番天地的年轻人也不复出现,这层长廊越来越安静,我摘去耳塞,每天夜里听见的只有风的呼号。

然而找到下一个住处于我而言,实在很难。人一旦习惯了某种生活方式便很难做出改变,就像我来到东京一百八十四天,依旧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只能在夜晚数着只减不增的生活费,想着,要不,去银行看看?

在我困窘到只能去便利店搜刮过期寿司的每个月底,手机短信锲而不舍地提醒我:乔先生向您转账20万日元,您的存款即将达到最大值,请尽快前往当地银行进行身份验证。好几次我风尘仆仆路过三菱东京UFJ银行,手在口袋里握紧那张银行卡,紧张到发汗。

不可以的,捱过这阵黑暗便日日晴朗,一旦伸手就是向他低头,便再也回不了头了。我咬紧牙关,慌忙溜走,就像那时候看见大巴上的女人,我落荒而逃。

再等等,再等等,我有耐心。村上先生也曾生活窘迫,负债累累,我不能就此放弃。


只是当我又一次在深夜进入便利店,把货架上的过期寿司往篮子里装时,正好透过干净的没有一点瑕疵的镜子,看到我的主编投来异样的目光。在强烈的自尊心诱导下,我装作不知道,像往常一样装满购物篮,去往结账处。

“先生,不好意思,这些都是过期食品,您直接拿走就好了,不必结账的。”收银员小姐慈善的面容下透露着促狭。

“什么?已经过期了?”我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那不要了吧。”我逃也似的溜出便利店,不忘朝主编的方向瞥了一眼,她正在专心挑选护肤品,好像没注意到我。

我像个蛤蟆那样长舒一口气。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没想到第二天,我拿着改了十八遍的稿件去见主编时,她没有接过去,只是把电脑屏幕转向我,“山海,这是大鱼老师,你应该也在往期社刊里看过他的作品吧?”

我点点头。视频里是个新书签售会现场,屏幕上的男子穿着藏青色西装,面色从容地接受媒体采访,时不时有读者捧着书上前与他合照。可能是隔着屏幕看不真切,我总觉得那张脸在哪里见过,仔细去想又很陌生。

“下个月月初我们社举办一场文学交流会,大鱼老师会作为最高人气作家出席。我帮你争取到了参与名额,到时候,你们一定要好好聊聊。”

我感到讶异:“多谢主编,可我……”她打断我:“你现在的文风已经和他的很接近了,相信我们,会有更深一步的合作,你觉得呢?”她的眼里带有一丝狡黠与深不可测。

我深知自己入社以来成就颇少,这个名额,凭什么会轮到我头上?最大的疑问卡在喉头。

银座大厦三楼咖啡厅,主编和我,桌上另一份签约协议刺眼得很——

乙方自愿为甲方执行代笔工作,其工作期间所创作的一切文章都将被甲方征用……甲方拥有最终解释权。

“大鱼老师已经签字盖章了,就差你一个签名,协议立马生效。”

“以大鱼老师署名的文章,你都能拿到百分之六十的报酬。除此之外,协议期间的每个月你还会收到额外的一万日元,作为签订保密协议的封口费。怎么样?这个买卖,你只赚不亏。”

“乔山海先生,你想一想,他缺少文章,你缺少人气,如果你们合作,未来肯定一片光明,你说是不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来上班亲手把它交给我。”她的声调有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尖锐目光就那样直直射向我。

我撇开眼。


从三楼咖啡厅的落地窗望出去,整个街景都在脚下。广场霓虹闪烁,大厦荧屏上播放着跨年电影的预告片,不时吸引行人驻足。巨大的圣诞树下围着好几圈小孩,争抢着接过白胡子老人递来的气球,欢声笑语响彻天地。

我和他们,永远隔着一堵墙。

“您好,您的火山熔岩咖啡,请慢用。”服务小姐微笑着端上咖啡,抽走托盘。

大海可以和沙漠连在一起,而冰川下面是沸腾的火山。阿拉斯加海湾可以同时呈现两种颜色。日本暖流遇见千岛寒流会温暖整片海域。这个世界那么多事物都能相容,而此时此刻,我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所有,格格不入。

是时候做出些许改变了。

出来的时候,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刚放学的日本高中生瞬间堵住整个街道,“哇,是雪花诶!”“要泪目了呢”……青春期女生扭捏的嗓音。

我在UFJ银行门前驻足许久,落雪压满我的肩膀。等到最后一个人从银行出来,我像个小偷般疾速溜进ATM隔间,极为熟稔地输入账号和密码。那里有那个男人这些年来为我攒下的几百万日元,有了它们,我至少可以不去做代笔。我的梦想依然澄澈。

他是我爸,花他的钱,我理所应当。

账户界面加载了好久还没出来,大抵是机子太老旧,亟待维修升级。心烦意乱之下,手机嗡嗡作响,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接通。

“小海诶,谢天谢地你终于接电话了吼!”我愣住,“阿姨问你一件事情噢,你爸爸给你的银行卡,密码是多少来着?”电话那头的女人带有浓烈的台湾腔,语气急促而小心翼翼,好像我不答应,她立马就能哭出来。

听我不回答,她慌忙解释道:“是这样的,你爸的公司诶……出了点小状况,然后,我们的房子都被抵押出去了,我们现在又没有地方住的,你就当帮个忙,报答你爸爸的养育之恩,你看……”

我阖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文学交流会定在十二月上旬,原先带来的春夏衣物不够御寒,我狠下心,在二手网站买了一件稍有褪色的羽绒服,进了会所才发现,他们都正装在身,我又一次被深深排除在外。

大鱼老师就在不远处和人谈天,笑声爽朗,与人碰杯的动作有种我未曾见过的老成。片刻,那人离去,只剩他一人默默饮酒。主编碰了碰我的手肘。

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鞠了个90°的躬:“大鱼老师你好,我是旧潮文学社的乔山海,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你就是乔山海啊,很高兴认识你。”是熟悉的声线,我恍然抬头,男人的浓眉几乎延伸到眉心,下巴的胡须野蛮生长,刺破脸皮。缓缓地,他递来一支烟。

别在裤腰带上的大鱼钥匙扣空空作响。


4.夜雨

【北川小镇】

本是万物复苏的冬春季,庭院风景却越来越衰落。外婆走后,我的生活陷入从未有过的混乱。田里的作物过了季,从枯藤上摔下。晒在绳上的咸鱼被隔壁的猫偷了个精光。萝卜干被阵雨淋湿,散发腐烂的朽味,而我坐在屋檐下,握着画笔日复一日消磨时间。

包子婶串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来都带着一身怨气。我知道她过得不好,刘叔人到中年染了酗酒的毛病,一日不沾酒就闷得慌,一沾酒非要酩酊大醉,一醉便失了心智见人就打骂。不知是人本就如此,还是小镇的循环式生活让他对生活没了期待。

但一气之下吐露完这些之后,包子婶还是回归平静,开始规划晚上吃什么。她说,她有过一段为黄梅戏而炽热的青春,如今在这里活得安顿,也好。只是谈及过去,眼里总不免有些遗憾。

包子婶因为“爱着”来到这里,外婆最后却让我“离开这里”。我想不明白,只好把它抛给时间。


三月,油菜花开得最旺盛的时候,那个女人回来过一次。眼角添了些许皱纹,口红依然艳丽。红色高跟鞋换成了黑色恨天高,像个走高跷的小丑,每走一步都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不慌不忙敲击着人的心脏。

我带着她去陵园磕头。她耐心细致铺了好几层餐巾纸,然后小心地跪下,说什么我听不清,只看见她揩了一把眼泪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我背过身,恰好看到她的女儿——亮片白裙换成了紫色格子短裙,站在一大片油菜花田里和朋友打视频电话,“你看看,这就是我外婆家,好看吧?”

只是个北川小镇,小镇有什么好看的。

祭拜结束,再看到那个女人时,她精致的妆容已被眼泪弄花,深凹下去的眼眶下,可以清晰看见眼泪流下的纹路,我忽然有种外婆回来了的错觉。

“洛黎。”她第一次当面喊我名字,我微怔,看她努力张了张嘴,红艳的嘴唇像个变异蚯蚓般挪动,老半天硬是吐不出一个字眼。“我……”她依然说不出话。我看着她,神色平静。最后她叹了口气,“算了,我走了。祝平安。”

我的心跳渐渐平稳。


她走后,我从小阁楼里翻出一大箱书籍,泛黄的纸张上有外婆的字迹,那是她幻想的来源。富士山的樱花,神户的海,东京街道的人来人往,那些不曾去过的风景在我笔下越发清晰。

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消耗时光了。我早该和外婆一起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去看看自己闪闪发光的样子。

我的目光停留在柜子上的白瓷瓶。

田里尚且完好的作物,门帘上挂着的辣椒和玉米,还有厅堂里剩下的酒。鸡圈和羊羔,能送的都送了人,能卖的都换成了钱物,掂量着够花好长时间了。

我锁上门,把钥匙扔进砖缝里,用两只公鸡换了车费,坐着包子叔的拖拉机下了山。找到一个破旧的老车站,一路跌宕,终于坐上绿皮车。我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一点一点流走,心想,这就是外面的世界了。画架和笔在隔层的包里,我会带着它们走出大山,来到城市。等到了终点,还要坐上轮船,去看看远方的山和海。

“外婆,我们真的去神户了。”我抱着怀里的白瓷瓶,外婆轻得让人心疼。


【东京银座】

日历已翻至三月,银座却没有丝毫春日的气息。商业化的人来人往已经取代了这里的季节变换,我没有情绪,只是像个被时间和金钱提拉的木偶,在这里度过一个个相似的春夏秋冬。

我渐渐意识到,做个代笔其实也不错。没有任何名声受损的烦恼,我站在其他人的肩膀上,反而看见了更多风景。用最世俗的那句流行语,我也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天我会推翻这一切,用自己的力量奔赴我该去的地方。

我会吗?

看到我的文章终于登上社刊,却被冠之以大鱼老师的名字,那么多忠实读者为他痴迷,为他疯狂,我站在屏幕前看直播,就好像丧失了情绪表达能力,原先来到东京的满满元气与斗志,成为向村上春树那样大作家的誓言,与梦想有关的一切都在被消耗殆尽。

我把密码告诉女人后,那边便再没了讯息。偶尔我会上网搜男人的名字,出现在头条的永远是负面新闻。身为台湾最大的保险企业之一,乔氏集团11月30日被相关部门查出有重大贪污贿赂现象,现予以查封其名下所有财产,所有涉事人员将按贪污数目逐一惩处。

“曾被查封所有财产的乔氏集团董事长乔落阳,近期被媒体拍到其与爱妻儿子去三亚度假的悠闲场景,不禁令人思考,相关法律是否在国际问题上存在缺陷?有传言说乔落阳于五年前便申请了这张海外银行卡,每月都有大笔资金外流而从未被使用,为的就是有一天事情败露时,自己仍有可回旋的余地……”

我抓住重点,乔落阳,乔落阳。真可笑,那个男人的名字居然叫乔落阳,挂不得妈妈生前最爱看落日夕阳。

桌上的绿植渐渐枯萎腐败。我也时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那个小镇,亦或不再倔强,坦然接受那个男人所安排的未来,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就算没有和乔落阳一起做尽贪污腐败之事,此刻我是否也能像大鱼老师那样拥有百万读者,不用苦恼于没有文章和人气,只要穿上名牌西装参加签售会,在摄像机前面微笑,文学社为我安排好一切。

我只要坐享其成。


“山海,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不错,连我都以为是大鱼老师写的呢。”主编端来一杯咖啡,放在我左手边,拍拍我的肩膀,“后天大鱼老师被安排去神户大学做新书签售会,你跟着一起去吧,就当是奖励。不要露脸哦。”

我望向窗外,天色昏暗,道路两旁的树以张牙舞爪之姿态朝行人扑去,小女孩手中的气球逃逸,变成环卫工人吹得鼓鼓的橘黄色工作服。骑三轮车赶着去工厂的奶奶没有意识到,她搜集了一整天的空塑料瓶,正在一个又一个跌落。

“起风了。“主编走过去关上窗户。


破天荒地,大鱼老师带着我,两三助手和四五保镖,乘坐了电车。电车慢慢驶离银座,春日气息渐浓,每次车门打开都有猛然扑来的樱花味儿,疾风快要把大鱼老师的渔夫帽掀翻。

车载电视上,日本电视台的主持人正站在风口:“NHK午间新闻报道,受最新一轮台风‘寒鸦’的影响,昨晚东京时间二十一点整,于中国青岛开往东京神户的‘飞天’号轮船不幸触礁沉没……”

“啧啧,又是轮船事故啊,最近人间有点不太平呢。”大鱼老师感叹。

“是啊,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护您周全的。”坐在对面一排,为首的保镖立马回应。

我听得漫不经心,“相关人员表示,在随后的救援活动中,共有676名乘客与员工成功获救,21名乘客至今下落不明。东京湾海上交通中心已紧急联系乘客家属,对其展开关怀与慰问。”

画面切换到救援场景,被架着上救护车的无不全身湿透,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事故发生次日凌晨六点,一具女性尸体被冲上海岸,经验证为该船乘客。然而由于该女士购票时递交的信息不足,相关机构无法联系家属。据幸存乘客描述,该女士沉默寡言,行为怪异,去哪里都抱着一只白瓷瓶……”

播报戛然而止,身边的小男孩抓着遥控器,吵着看迪迦奥特曼。“诶呀呀,现在的小孩怎么回事,不知道尊重长辈吗?”大鱼老师极其不悦。

“就是就是,没有教养。“有个助手回应。小孩瞬间耷拉下去,撅着嘴,抓着遥控器不知是该按还是不该按。

我摸摸他的头:“你为什么喜欢迪迦奥特曼呀?“

他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彩:“叔叔我和你讲哦,迪迦奥特曼一开始是黑暗巨人,可坏了,后来被地球队长说服打败了另外三个黑暗巨人,成为了光之巨人!这样多酷啊!”

“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奥特曼,拯救地球!”小男孩捏紧拳头,神态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留在时间长河里,也曾坚守梦想的我自己。

“前面就是神户大学啦,来来来,大家都别上校徽,今天我们都是大学生!”

同行之人连忙起身去拿徽章,像个宝贝似的捧在手心。而我坐在原地呆愣好久,再也收不回思绪。眼前迷迷蒙蒙,空气停滞,冥冥之中好像有人为我别上了徽章。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脑海里都是那句话。

——他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坠入现实的泥淖。

 

5.沉舟

【日本神户】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接受外币,请到大街对面的三菱银行兑换,银行,明白我意思吗?”超市的收银员小姐用着蹩脚的中文向我解释道。我忙说了好几句“不好意思”,憋着通红的脸走出去。

银行?我望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大厦林立,人来人往,哪个店铺才叫银行?我一路找寻,凭借之前学到的一点日文默默识记着,家具,电器,水产,寿司,生鱼片……我饿了。

抬头望天。神户的天和家乡的不一样,这里有团成棉花糖的云彩和宛如跌进深海的蓝天,站在这样的天空下,我仿佛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

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下几栋木房子,不时有人言。我环顾四周去找路标,却一无所获,满世界的樱花让我眼花缭乱。我只顾着新奇,一时间竟忘记了路线……刹那间所有身在异乡的委屈直涌上心头,我没有办法,只好蹲下来哭。

“嘿,你怎么了?”

我闻声抬头,是一个身穿海军蓝大衣的年轻男子,眉眼明朗,面带笑意,正微微弯腰问候我。阵风吹落樱花,花瓣漫天飞舞。逆着光,我隐约看见,他的衣领上别着一个“神户大学”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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