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六楼只有一个累赘似得小屋子,作为广播社的活动地段。其余则是泛黑的水泥屋顶。当黑夜裹挟着零星灯光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时候,这里也就成了孤零零的地段。很少有人问津。我捏扁空的啤酒罐,把面庞对向半空,那里的黑浓郁到了极致,像是一团无法化开的墨汁,带着亘古未变的香气盘旋在那里。此刻的我仿佛置身于一面静止的时空,无法动弹。
黑夜总是很撩人。
她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而你脚下那片你未问津的土地里却埋藏着构筑未来的原料。我说没有想过,她的脸色有点暗沉,对于她来说,读书就是唯一的使命,也是她唯一的未来,而屋顶只是无用的天台,伴有杂物。这个时候距离我第一次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我没有真正去过几次图书馆,但是很喜欢这里的屋顶。如果在夏夜大概只手星辰,能触碰到这个星球之外的领土。这里不是很高,但白天的时候可以完全看清学校的狗男女湖具体形状,夜晚的时候也能够看到绵延到很远的灯光,尽管散落参差,不太明晰。她和我是不同的人,她的生活井井有条,一切都朝向未来奔走,抑或是取道健康长命。似乎对她来说能活到很老就是福祉。
其实越衰老就越是难熬。我说。
她漫不经心的看着我,那颗虎牙偷偷露了出来,笑容里抖落许多灰尘,像是古董一样陈旧宝贵。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自己的留言板上写,不要随便咧开嘴就笑,大概是对自己的警告,但是随后气势汹汹的话语,则像拿着军刺抵着自己的胸口。她的生活除有规律之外乏善可陈,每天都在奔走忙碌,各种各样的事情淤积在自己身上,把自己压得难以喘息却暗地里引以为豪。
她从我放在地面的扎啤里拣了一罐,使劲摇了摇,然后闭着眼睛伸直手臂把它打开。她说,有一天,你会看到的不是啤酒,而是香槟。那时候或许你还在喝你的啤酒,但是你的啤酒肯定会变得干涩,苦闷,落魄。她说完,啪地一声,啤酒喷开了,溅在楼顶护栏上,溅在空气里,溅在她的手上。她忙不迭把啤酒塞进了我的手里,像个干了什么大事的孩子一样双手拍了拍,然后叉在腰上,一会儿之后又把手放下,放下时的面容局促而慌乱,如同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
落魄苦闷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感,并不会因为你努力,这些恼人的情绪就会消失,生活无非是面对,而你的努力更像是逃避。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我也知道你努力的原因,但是我觉得这些都只是表象。其实,我们都在血液里埋着与生俱来的魔障。我喝了一口酒,对着空气吹了几口,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屋顶中间玻璃穹顶下的来往穿行。在她的眼里,图书馆里的人每一个都变成了自己,在一楼,二楼,三楼,每个楼层都充满了自己,而自己在做不同的事情,看不同的书,学不同的知识。
图书馆的广播开始通知人们离开。我拽着她走应急通道的楼梯,每一格都铺满灰尘,带着发了霉的味道,仿佛再不久就会长出蘑菇。
七月中旬的时候我在图书馆的社科借阅室再看到任依,她很熟悉的跟我问好,手里抱着很多书,透过镜片还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浑浊。她说,给你。我疑惑的看着她,她却没有把任何东西拿给我,而是把右手上的杯子腾给了左手。接着右手又去包里抓像在震动的手机。她看了看屏幕,点了一下,又快速按下电源键。不知道是谁打来的。
过得还好?
什么?
她似乎听不见我说的话,轻描淡写的回问我。
我是说——过——得——还——好?
嗯,还好。——那个,我先回去了,有空再见吧。这个给你。
她丢给我一个黑色小包,手指可以感觉到里面装着颗粒状的固体。我大概能猜到里面装的是种子之类的,但是打开之后却发现是略微染成蓝色的煮过的决明子。
认识任依的人大概都看出了她的变化,之前的任依只是说话不多,现在却成了完全缄默。除了客套寒暄一句不发的人,如同红砖块一样僵硬死板。
我打电话问任依的室友Z的时候她说,任依最近一直在准备一件事情,好像很重要一样,看各种各样的书,收集各种各样的资料,还经常自言自语。你知道,她的性格原本就比较内向,这样一来更加沉默寡言。
除此之外,Z还告诉我,任依谈恋爱了,每天都会分配一个小时和电话里的男人聊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一直觉得任依不可能谈恋爱,但是我似乎错了。
酒精开始缓慢吞噬我的身体和理智,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对面是空楼,里面有时候会闪现出诡异的灯光来。此时此刻,我十分想那里再闪一次莫名其妙的灯光,然后照耀出一群面目狰狞的鬼怪来把我拖走。我告诉自己,我不喜欢任依。
Z告诉我要多找任依,因为除了我她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了。
七月末一天,我提着打包好的午餐去图书馆,如我所料找到了她。我让她吃饭,她却没有理睬,依然把头颅埋在圣洁的书堆里。我敲了敲她的脑门,她才醒悟过来,抱歉的摸着头,笑容腼腆客套,看起来完全变了。
任依。听说你谈恋爱了。
哦。没什么的。
你的眼圈怎么这么重,不用这么拼命学习的。
没有,我做的又不多。
她的虎牙再次偷偷露出来。笑容里依旧夹杂着灰尘。我让她吃饭,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她才拿起筷子。
因为下午没课,所以我就拽着她去狗男女湖的湖畔坐着。我只是想说说话,例如这个心形湖的湖水真脏之类的。她却没怎么说话,不一会儿倚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突然想起来她最近在自己留言板上的句子,大多数都是关于变得更强。很难把那些话和身旁这个沾肩膀就睡的人联系在一起。况且她原本就是个丽质天成的人,充满魅力,没有必要为什么变得更加完美投注多少力气。她在我的肩膀上睡了很久,久到困倦爬满我的身体,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Z说她一声不吭收拾衣服就走,她们拦也拦不住。
任依一离开,坊间关于她离开之后去了哪里的解释就出了很多种,有人说她出去之后被男友甩掉后来自杀了,也有说她被人拐卖坑骗,甚至还有她被人强奸之类夸张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也绝非这些。她毕竟还是个理智的人。
九月中旬我开始陆陆续续接到一些明信片和空白的信封,字体有些别扭,但是依稀可以断定是任依的。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做无从而知。我时常梦见她的面容,但是完全看不清身体轮廓,只有一张脸贴在地面上,有时候充斥着狰狞。我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情绪去寄这些东西过来,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不喜欢她。
似乎每个人都想对着自己来一套三脚猫的面目全非脚,之后又来一套还我漂漂拳,如同完成一整套的蜕变。然而后面的一套往往姗姗来迟,甚至有时候来了也没有用。
任依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一直喜欢,十分喜欢。我问这个人是谁,她说,我爸的一个同事,对我十分好。后来他被车撞了,原本没有死,司机怕赔钱无底又撞了一次,他就死了。她说死了的时候特意加重了音调,好像在宣判什么庄严的律法一样,却又透露出一种隐忍的愤怒。这段话是在我和她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军训,什么都不熟,我带她去医务室,她给我讲了这件事情。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装满了惊恐,一切都近在眼前一般,她规则的惊颤就像刹车的鸣响一样急促而绵长。
她说,你能不能抱着我。
我说,能。
我是在十一月一个清晨接到任依死亡的消息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慌了,跑到图书馆的六楼,躺在那里杂乱的水泥地上面,Z来电话说任依托了一些东西给我。我告诉她我不想要。她执拗的让我务必过去取。
我找到Z的时候她拿着一个纸箱,以及自己的行李箱。我问她这是要去哪里,她说搬家。
纸箱里除了一个绘了花体英文的蓝色枕头和几张照片其余什么都没有。枕头上依旧弥漫着任依的头发的味道。那只枕头很重,似乎是装着植物颗粒。
照片是我的,有些泛黄,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的。
任依死亡消息传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在图书馆空旷的屋顶上面,夜空很朗,有几只星星悬挂在上面。我把啤酒用力摇晃,然后喷开,就在这样的瞬间我似乎能看到任依的脸庞,看到她那天晚上的自豪,以及她全部的努力。Z在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里告诉我,任依的电话很早就停机了,但是她那时候一直和电话里的人闲聊,有时还会笑。之后我再打Z的电话,发现已经成了空号。
我躺在屋顶,脑子里乱七八糟,开始跌入睡眠。在我的梦里浮现出了很多人,除了任依,还有我死去的祖父,他的样子如同生前一样明晰,手里握着那根拐棍。他还是会咳嗽,不停地咳嗽,这咳嗽最后让他像地底行进,把生命拱手送给死神。他没有跟我说话,只是不断的盯着我,就像之后任依也不断的盯着我一样。他们的目光灼热,让我无法承受,但是我却不愿意走。
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她告诉我,她叫文艺。她看着我旁边东倒西歪的啤酒罐,问我为什么会在屋顶喝酒睡觉,是不是失恋了?我说没有。我看着她,盯了很久,又问她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她说自己也想知道。
寒假的时候我在附近的超市打工,文艺每天都会过来找我,她是广播社的,声音很有特色。她从不撒娇,也不会像那些招摇过市的女生一样傲睨娇贵,在我面前她的样子很平凡,但是平凡之中又有很多的独特之处。我每天的生活除了上班与喝酒就剩下跟文艺一起回学校了。
文艺走在我旁边,干涩的风把她的面容吹的枯槁。路边的树枝光秃秃刺着阴霾的空气,像是饱受饥寒的难民一样伸出手臂乞讨。
我总是无法控制的想起任依的脸,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走在我旁边的并不是文艺,而是任依。但是当越来越冷峭的风卷过来的时候我又清醒了过来。
时间过的很快,寒假结束的时候文艺送了我几本书,让我读。我说没兴趣。我是个很少看书的人,我觉得那是无聊的东西,由成千上万的废话组合而成,再由一些无所事事的人把那些作者偶尔说出的箴言攫取出来,听起来似乎很深刻,但读下去则是在啃食垃圾。文艺执意让我收下书,我也就没有拒绝。很多时候,文艺就是那种让你无法拒绝的人,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和力,即便是很困难的事情有时候你也会不自觉的照做。
忘了是什么时候有人告诉我,任依是出车祸死的。
至于是在什么地方,无从而知,只隐约能猜到她那时候十分从容的眼神。我知道她在面对生活的时候十分吃力,但是面对死亡却不同。她的眼睛里死亡会褪色,没有恐怖,也不会带来任何恐惧。
文艺在又一次过来找我的时候看到我在喝酒。她抢过我的啤酒罐往地上摔。我问她想要干什么。她说,你就是一废物。
我低下头,说,滚。
后来她再没来找过我。也就是在她不来找我后的第三个星期,我才发现自己的书架上有几本文艺曾经送给我的书,封面沾满灰尘。我翻看了一些,捕捉到那句“人类总是喜欢亲手毁掉自己。”
我从未对未来有过多少信心,但是我仍旧相信未来,我觉得在我的人生的还未开始的时段里会遇见很多美好的事物。但是我突然发现我生活的时空里美好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所遇见的人也寥寥无几,最后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杳然远去。
或许那个时候任依说的并没有错,没有努力,就没有未来。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认同她的说法,她那么努力,未来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