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杂忆

                            一、刀子嘴

清早起来,炕上的三个娃还光着身子便闹腾起来,一会儿嬉笑打闹,一会儿嚎啕大哭,枕巾被当做武器四处飞舞,夹杂着和大人告帐的哭诉声和寻衣服不得的质问声……乱糟糟吵得人脑仁疼。我心想幸亏这次只有我和大姐回来娘家,带来的只是三个娃,若是弟弟和妹妹也回来,还有另外两个混世魔王要招架,那岂不是要翻天了?

这番场面不由让我想起我们的小时候,我们家中姐弟四人,我与妹妹同岁,姐姐大我们六岁,弟弟小我们两岁,每天清晨都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场面,光找各自的衣服都要大费一番周折,为此,母亲在每晚睡前就有要求:必须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自己身边,袜子要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但是这仍避免不了混乱,我从小就是那个家里最叛逆,嘴最厉害的孩子,从每天早晨起来叠被子开始就和众姐弟吵架,理由不记得了,大概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弟弟妹妹少言,不敢和我吵,姐姐可是不让着我的,但是我也能在二十分钟内就让她败下阵来,她总是哭着给母亲告状:“妈,你看看她!我现在就受她的气,以后也都得受她的气!”母亲在厨房忙着烧火做饭,根本顾不及我们,只探出头来让姐姐让着我点,我便更猖狂起来。

母亲知道我为人蛮不讲理,她也痛恨我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得空便要教训我一番,但是我往往不服气,定要和她顶撞几句,有时将她也气哭了,便哽咽着骂我“我老了可不指望你这二个泡的!”她这话总能刺痛我,但是我也要不甘示弱地回她一句“你可记着你的话,以后别指望我!”

前段时间,我给学生讲朱自清的《背影》,了解了他和父亲多年的隔阂,还想起我和母亲的这段往事,不由感慨:年少时,我们大概都曾是逆子,可是如今却也并算不得是个孝子,对父母的关怀和陪伴终究是太少了些。

如今多年过去,母亲提起当年我那张尖刀般的利嘴来,仍是哭笑不得。我从小和妹妹同班上学,但是她生性怯懦,每逢我生病请假几日再回到学校时,便会得知她挨了别人欺负,我就拉着她挨个儿找人算账、给她报仇,她的蜡笔被人折了,我就找人家赔钱,孩子不给我就敢上门找大人要,和那个凶恶的女人吵上两小时,最后要了赔偿的两角钱回家。前几日,前院的王大娘还说起我因一件小事,骑在她家墙头上将她女儿骂了一下午。

这些事情有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却常常想,幸亏我多读了几年书,渐渐能辨是非、能明事理,否则我大概就是那个时常站在村口骂大街的悍妇。

                          二、收秋

我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国庆节的七天假期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农忙假”。顾名思义,就是放假让孩子回家帮忙收秋的。

大概是回忆总是美好,如今想起割麦时疼得直不起的腰,想起在土豆地里冻麻的双脚,想起中午不回家,坐在地头吃月饼时的胃反酸,都只是一点模糊的印象,却清晰地记起在田垄间爬上马背的胆战心惊,也记得在地头烤豌豆、烧小麦吃的情景。遇到下雨时,我们孩子便躲进莜麦捆搭成的麦笼里避雨,小小的麦笼,蜷缩其中,听着雨滴落在麦穗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分外欣喜,偶有从麦秸缝隙漏进的雨滴落进脖颈,凉得大喊着直缩脖子,免不了惹得同伴嘻嘻作笑。

劳作的情景也记得,因为我家的田地里的向来有村里最耀眼的风景:家里孩子多,割麦时,父亲在前开垄,母亲随后,他们各割四垄麦,稍大些的姐姐能割三垄,我和妹妹各两垄,弟弟最小,还不会用镰刀,只得用手来拔一垄勉强跟上,这个场面可谓“蔚为大观”,一家子走过一遍,“半壁江山”便可去了,其他收秋工作也向来如此——父母在前,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紧随其后,歇息时,父亲会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趣事和那些神秘的民间故事。

每晚收工回家,夕阳西下,人马浩荡,蹲坐在村口歇息的叔叔大娘们总要逗笑一番——“哎呀呀,常家大军回来啦!”“这活儿还愁干不完?”

等到庄稼都收割完,农民们的阵地便从田间转到打谷场。整个秋天,打谷场都是乡野间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全村人的粮食都要在这里收拾。

每一个晴朗的上午,打谷场里都会早早地铺满各种庄稼,晒上一半个小时,开始碾场、翻场、出秸、攒堆、扬场……彼时,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尽显人间烟火——四轮车的突突声整日响着,夹杂着父母叮咛孩子的吆喝声,骡马被拴在不远处的野地里信步闲游,大人们忙着打油麻、收粮食,大些的孩子被派去借木锨扫帚,小孩子们则在草垛上随意打闹翻滚,水壶和月饼在一旁“候补”……

这个普普通通的场面,我也是时隔多年才懂得回忆其中的美好。想起这一切,我突然还想再拿起镰刀割几垄小麦,再在麦笼里躲一次雨,再去打谷场里装几袋粮……可是,科技的进步竟使怀旧也不得了,如今农村的收秋基本靠机器完成,儿时记忆中的场面也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三、大山

我儿时的乐趣大都源于大山。只要不用上学也不必下地劳动的日子,我们一群孩子便终日成群结队在山里撒野——春天,爬上石架找可食的酸窝窝和兰花,味道酸涩,却给我们寡淡的味觉以新的刺激;夏天,上山抓蚂蚱喂鸡,漫山遍野地挖山丹花,红艳艳的山丹花有微甜的根茎果实,上面开几朵花,地下便结几个果,很是神奇;秋天,在山脊的沟渠里寻鸟蛋、追松鼠,挖了柴胡交给学校来抵学费;冬天,在雪后的山谷里套兔子,偶尔还能捡到几只冻僵的红嘴鸭,遇到废旧的矿洞,还可以点着火把进山洞探险……

当时年少,只觉得大山里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和奥秘,并不如书里说的有“去大山外面看看”的梦想,我以为大山外面也都是一样的大山。

后来,父母搬到镇上,我也外出求学,便少有爬山的机会了,记得工作后曾又去爬了一次山,回来将采到的山花送给邻居小孩,她高兴得手舞足蹈,问我在哪里寻得的,我方才意识到,现在的孩子有动画片,有玩具车,是不再有兴趣进山里玩儿了。

这次回来,我突然怀念起儿时陪伴我的大山,恰好姐姐也有此意,于是我们一行人翻出棉袄棉裤穿上,浩浩荡荡去爬春坤山。因为这座山曾是蒙古人聚居的地方,相传蒙古族有祭敖包的习俗:每年祭奠时都要将祖先的坟墓上撒一层土再撒一层铜钱,所以它曾是我们儿时“寻找藏宝洞”的目的地,可惜因为路途遥远,从未实现。不想多年后,我还是来了。父亲已经年迈,一路上他气喘吁吁地表达对我们的不理解:“这山个蛋有甚爬的,当年大集体放马时我们就在这里,后来开矿山掏石头也在这里,这山我是爬够了……要不是怕你们找不到敖包,我可不跟着你们爬。”然而,他还是一路陪着我们爬上去,还讲起了红军过草地的故事。

后山的秋天来得早,如今的山里已是荒草萋萋,再无绿意,齐膝的枯草被夕阳染成漂亮的金黄色,但是我们被傍晚的山风吹得瑟瑟发抖,完全无心他顾,到后来,爬上山顶只成了一个因冒着寒风便不甘心放弃的目标。我们埋头上山,又匆匆下山,中间夹杂着对这鬼天气的抱怨和打退堂鼓的纠结,全无儿时的乐趣。

大山一如既往地静默,多年过去,他似乎只是从一个不善言辞的少年成长为了大智若愚的老者,更加深沉宽厚,可是我们却变了,那些逝去的岁月和我们渐行渐远的童心再难回来。

                          四、生死

今年,父母已年近六十了,近年来他们的身体每况愈下,很让我们姐弟担心。但他们总是终日劳作,不肯歇息几日。

这次回家,说起村里人和事的变故,父母似乎感触比往年要深,大概是近年来他们的同龄人走得太多了,他们似乎开始恐慌起来。父亲感慨“现在的人真是不耐!”母亲对每天的清晨和日落敏感起来,觉得时光飞逝之快让她心惊胆跳。

高大的父亲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强健智慧的,他能用铁丝做出好看的伸缩式衣架,能发明出便携的木板架使攒粮堆更快更省力,能一个人一天割倒几亩小麦……可是如今,他干一点活儿就腰酸背痛,走路都要挪着,背上贴满了治疼痛的膏药,拿着汽车配件的说明书却怎么也看不懂,也安不上……

母亲是村里的能人,她能言善辩,也心灵手巧。村里有卖粮食的,大家要托母亲帮着算账;村委会有不公平的现象,大家要找母亲商量怎么申讨;谁收到了不可靠的消息,要让母亲判断真伪;谁买了新手机也要央母亲教教怎么操作……而如今,她经常说错话,做顿饭也经常忘记放盐,坐公交会下错站点,也开始相信网上那些幼稚的骗局和说法……

他们老了!而如今我也只能听听他们对生死这件事情的感慨,我无法了解他们面对这件事情的恐惧。我想,设身处地,拿我这个而立之年的人对生命的感悟来想想,他们大概也是惶恐却无奈的吧!

岁月永不止息,惟愿他仁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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