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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李东华,是个时运不济的中年男人。他给自己打一个这样的烙印,显然内心落寞到极点。试想一下,天下哪个男人会给自己这样一个带有诅咒字眼的头衔呢?他也是气愤不堪,才会这样对待自己。偶尔,他也会清醒,这也是他自己的说法,突然雄心万丈起来,于是善待家人,好好生活。使他慰籍的,是他的儿子,学习好,而且长得帅。他认为自己不该把人生的希望过早地寄托在儿子身上,但是他不能阻止自己这样去想,去做。他把一门心思全用在儿子身上,然而,到底不行,儿子根本不听他的,老婆对他也是爱理不理,好像路人。
近来,他不止一次地感到再没有谁的家庭会和他家一样,各司其职,平常谁也不搭理谁,像盘散沙。他想他的家庭是个三角关系,他拿过来九年级儿子的作业本,在一张空白页画一个等边三角给老婆看。老婆匪夷所思地笑笑。他认为他还没解释,老婆已经知道那是啥意思。他忽然很愤怒,跟老婆吵了起来,老婆不甘示弱,他就给了她一巴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打老婆了,老婆逆来顺受,并没有离家而去,晚上还做了可口的饭菜。
吃晚饭的时候儿子才回家,看了妈妈一半红肿的脸,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儿子眼睛锐利,当时他们夫妻还没有从吵架的激烈冲突里走出来,对回家的儿子都没吱声,家里气氛紧张,剑拔弩张,连空气也仿佛停止流动。儿子看妈妈,妈妈冷着脸,虽然洗过脸,但是眼角噙着眼泪也未可知。刚刚挨打,心里的委屈不是能轻易就隐藏得了的,况且这位任劳任怨的家庭妇女也没进过演员学院。
他,想问问儿子放学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大概是刚才跟妻子吵架耗费了太多精力,现在再也没有力气和心情与儿子周旋,他叹口气,回了儿子一个严厉的眼神。三个人默默吃了晚饭。儿子是第一个放下碗筷的人,紧跟着快速回到自己房间,房门随之关上,要与家隔绝似的。
“我是想说,咱们家就跟一盘散沙,不,三角形,我们各自占据一个山头,就是一个角,越走越远,然后就散了,像盘散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跟老婆解释说。老婆收拾碗筷,没搭理他。晚饭,他几乎没吃,老婆也吃的少,儿子吃得少,——吃得少大概还是三个人中吃得最多的。平时,老婆一定会问自己吃饱了吗,为什么只吃一点点。他是这么想的,不由得叹口气。“谁家像咱们家呢?”他看着走进厨房去的老婆的背影,站起来,帮着老婆收拾碗筷。
“我以为那是三角恋爱关系。”老婆淡淡地口气说。他还是忍不住愤怒。
“你就看扁了我!”他愤愤不平地说。
“为什么是看扁了你?难道不是看扁了我?”老婆说。
“你……”
“我二十三岁嫁给你,现在四十岁了,就算你看扁我,我又能怎么样?”老婆看了他一眼。他看见老婆的眼角果然噙着泪。曾经丰满滋润的肌肤,有了细小的皱纹。
“我没有那个意思,当时我发火,还以为你又在嘲笑我……”他和老婆开过玩笑,说自己有个美丽的情人,那是一个晚上,夫妻俩在被窝里闲聊。他是想编造一个浪漫的故事,用来阐述自己还年轻还很有魅力。没想到,故事讲到一半,老婆哈哈笑,说他在做梦。“你也就能做个这样的梦了。”老婆说。他对老婆说:“这是真的,你不要小看我。”老婆还是哈哈笑,那不是开心地笑,纯粹是嘲笑。他的故事没讲完,心里气闷不已。那晚上,他很久没睡,躺在床上想心思,——心思的确是,假如真有那么一个女孩,或者说女人喜欢自己,想和自己建立情人关系,只怕自己也没有胆量和富余的精力,当然,还得有钱。自己在区委工业办公室十年,对外来说是公务员,高高在上的职务,事实上,一直就是一个跑腿打杂的角色,工资不高,自己也没兼职和其他副业,平时和朋友聚餐,还想充个事业有成的榜样人物,每每捉襟见肘,应接不暇。后来,再有高档酒店的应酬,他都婉拒。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最不能忍受的,是部门后来者居上的几个年轻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甚至办公室卫生潜移默化都成了自己的职责范围。“李哥,这地面卫生要好好弄一弄呀,上午张主任开会说方寸之地的卫生都做不好,还怎么能去干好工作,这话你都听见了吧?”当时,他真想问问那个叫自己李哥的青年同事,他甚至预备好了一通让对方下不来台的说辞,可是,转念一想,人家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将来肯定是要提上去的,自己说不定要在这个干事的位置上做到退休。于是,他对青年点点头,说一声:“知道了,明白。”中午下班以后,他把办公室上上下下好好打扫一遍。从那以后,只要觉得办公室脏了,他就打扫一番。有时候他觉得其实自己做个清洁员更合适。这些事,他不跟老婆说,只是堵在心里。他想过辞职,或者办个停薪留职。他去菜市场考察,跟初中同学闲聊,当对方说:“还是你有出息。”他就打消了做一个小生意人的想法。他去找办大酒店的同学,他们请他吃饭,一瓶酒都要上千,他自然就放弃了。他还去工厂考察;也回家乡考察做土特产批发的生意,可是,在批发市场转了一圈,生意经没学到,脑袋却大了,简直头晕。
再上班,他忽然觉得眼下这个职务很适合自己,除此自己做不了任何事。堂堂一个大男人,因为这样的打击就哭了。他问自己:你这样的人活着有啥意思?面对这样的羞辱,他竟然不敢说一句:“那我去死好了!”
妻子在街道办上班,后来被安排去小区幼儿园,当时小道消息说可能做校长,至少是副校长。那些天,他对妻子刮目相看。后来,校长还是原来的校长,副校长倒是换了,但不是他老婆。他老婆到总务处做了一名会计。据说校长都是从这个位置提上去的,也算未来不可限量。可是,会计也做不成,调去食堂做了副主管,说是副主管,只是一个美好的名字而已,事实上,就是一个摆盘的厨师了。每天为小朋友准备各种糕点水果。这算什么?他的遭遇复制到老婆身上,他不顺心了可以和老婆发脾气,老婆不顺心了,要怎么办?他想过这个问题,也因此苦恼,下决心好好对老婆,然而他还发脾气。
儿子高高的个子,虽然瘦,却是校篮球队队员。他看不起爸爸,平时很少和爸爸说话。有一次他伸手打老婆,儿子从旁边把他的手一下子拉住了。他瞅儿子,儿子瞅他。他还瞅着儿子,眼睛里怒火要溢出来了。儿子眼神恶狠狠的,但是他不怕。他始终是他的老子。儿子盯着他,对他说:“看不起你!”他挥手给了儿子一巴掌。当时儿子顾着说话,手上收了力气,所以他才能很容易把手挣脱出去。儿子没有还手,只是用手摸了那边脸蛋,还是盯着他,一字一顿说:“鄙视你!”他还想出手,儿子已经跑掉了。儿子不是怕他,只是不想跟他交手。也许儿子认为与自己鄙视的人交手是一种耻辱。
“你们都瞧不起我!”他跟老婆说。老婆放下手上的碗筷,白了他一眼:“你说你会高升,你一直这样说……不是别人瞧不起你,是你……”
“你连一句我们都不愿意说,还说别人瞧不起我!别人……”他打断老婆的话。
“你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了?”
“你说我们家要散了,什么意思?”
“什么,我说过吗?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是说心,心散了,聚不到一起,像盘散沙……”
老婆停下刷碗,看着他。他听见老婆叹口气:“李东华,我没有讨厌你,是你自己讨厌自己。你跟我说了很多你的理想,从我们恋爱开始,一直到今天。你说你可以做个生意人,你可以开酒店,办工厂,也可以搞货物批发。你说你在单位受排挤,那无非是你不想与他们周旋,不然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说你不愿意走捷径,你要凭本事做事。这些话,我不知道你对别人说过没有。但愿你没说过。可是,你肯定说过,我知道。而这些,都是导致你精神紧张的原因,也是压垮你的稻草。这不是救命稻草。我跟你说过这些话,办不成的事别对别人说,也不要轻易应承别人,可是你不愿意听,反而跟我吵架。李东华,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爸妈身体不好,你对待他们好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就凭这一样好处,我对你从来就没生过二心。可是你呢,一会儿情人,一会儿三角恋爱,这些事你都要说,你自己堕落了,要怨谁去……”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只是想想……”
“你就知道我没那个本事!你什么都知道!你看扁了我!哼!”
“不愿意跟你说!”
“你什么意思?”
老婆轻轻叹口气,没搭理他,只顾低头洗碗。
“你说呀,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你听不进去,你还要我怎么样?”老婆说:“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你儿子喜欢画画,你不许。儿子喜欢篮球,你还是……”
“我让他好好读书有错吗?”
“你儿子说了,打篮球不会影响他读书……”
“已经影响了。你看他以前的成绩,再看看现在……”
“他也很苦恼,自己喜欢的不能做,还有这个家……”
“这个家怎么啦?”
“你这是明知故问。”
“哼,不论怎么样,他要先把成绩提上去才行。他马上就要考高中了,然后大学,到那时候,人家可不认识你画画还是篮球,人家就看成绩。成绩好……”他声音很大,简直大吵大嚷。说到儿子的前途,他向来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希望儿子把所有精力全用在读书上,然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儿子一下子推开房间的门,站到客厅里地动山摇地喊。
“你嚷什么?”他几步跨到儿子面前。父子俩仇人一样盯着对方,眼睛里冒着怒火。
“鄙视你!”儿子说。他迅雷不及掩耳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儿子摸着那一半脸。他看见儿子嘴角渗出血。他心中凛然。他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恨。儿子嘿嘿一阵冷笑,他还没反应过来,儿子已经冲出家门。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经久回荡在房间里,外面走廊里,儿子一路狂奔的脚步声由近而远。老婆发狂似的喊着儿子的名字追出去。他踉踉跄跄奔到门口,扶着门框停一停,然后喊着老婆的名字跑下楼。
夫妻俩把小区找个遍,也没找到儿子。老婆哭成泪人。他想安慰老婆,可是不能。他觉得这个家完了。他走到一个路灯下,靠在路灯杆上痴痴傻笑。老婆走过来,俯身靠到他的肩上。他搂住老婆,嘴里念叨着:“一盘散沙,就像你说的,完了,完了……”
夫妻俩往家里走。他搂着老婆的肩膀,老婆靠着他。他想起他们恋爱,他们的婚姻,儿子出生,半辈子,最令自己高兴最能给予自己能量的事还是来自这个家。
“还是我自己无能,这个家才成为一盘散沙。我知道……”他默默念叨。“我颠三倒四,我犹豫不决,却妄想着给儿子布置一个美好前程。我人际关系破败,却还来埋怨你不会办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感谢你们对我不离不弃,我知道,要不是心疼儿子,你早离开我了,你们都好,就是我不好……”
他哭了,两行热泪跑火车似的顺着两颊滚落。
老婆依偎着他,伸出一只手为他拭泪,好温暖的手啊,可是,自己怎么对待拥有这样一双温暖的手的人呢?他后悔,也愤怒。第一次,使他愤怒的对象只是他自己,没有老婆和儿子。他想跟儿子说一声对不起。忽然,他想起来一个地方。那是一个网吧,他在里边把儿子揪出来几回。他们夫妻吵架,儿子就会去那里。他对怀里的老婆说:“你回家等我,我去把你儿子找回来。不然,他会在那地方呆一晚上。”
“你知道……”
“我知道……我跟踪过他,这是不对的啊,可是……”
“你确定儿子会去那儿……”
他不等老婆说完话,就对老婆点点头,他的眼睛里,含着最诚恳的道歉。
“回家等我。”他对老婆说。老婆点点头。
网吧外面,一条小巷进口那里,几个青年围住一个高个青年。昏暗的灯影子里,几个青年开始厮打中间那个高个青年。眼见那个高个青年被打倒在地。他一声大吼,冲过去。有几个路过的人站在远处看,没有人靠近,人们知道那只是一群醉鬼的较量。他推开那几个青年。青年再扑上来对那个倒在墙角下的人拳打脚踢。他再次把几个青年推开。他想起自己在学校篮球队的时候英姿飒爽的样子。他还喜欢弹吉他,想以此为职业做一名音乐老师,但是那都是梦,爸妈督促他好好学习,结果,他现在想要做个小生意的人的勇气也没有。他的勇气,从何时在何地丢掉了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个黑夜的街上,他同着几个青年在搏斗。他奋不顾身的壮举感动几位过路人,连续有几个人冲了过来。一个青年拿了一把刀子刺向一个路人,他扑过去,用身体做盾牌挡住利刃。青年连着刺了两刀,然后被同伴拽开。
警车开了过来。救护车也到了。人们把他抬上救护车,还有他援救过的那个高个青年,原来还有一个女孩子也受伤倒地了。就在救护车门要关闭的时候,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爸,怎么是你?”他睁开眼睛,看见儿子。儿子站在车下,双手扶在担架边缘。儿子刚刚过来,看见混战,就跑过来。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他的耳朵里还回荡着儿子这句呐喊,锥子扎心似的。他想请儿子原谅他,可是张嘴发不出声音。他还是拉不下脸,他始终是他的老子。他看着儿子,期待儿子再叫他一声爸。
“爸……”儿子再喊他一声。
他忽然意识到儿子长大了,比他还懂事。他对着儿子那双闪着青春光彩的眼睛微微一笑。他的笑容里,含着最诚恳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