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寒
雪地里,高寒出现了,村民们正千姿百态地站着,他们手持家伙,大声谈话,狠狠跺脚。这时,太阳爬上天顶,遥远而灿烂,似与冰冷的人间无关。阳光下,一匹瘦狼穿过枯树林,来到山崖前观看下界众生。
高寒的出现使一切安静,村民们转过身,看定他,目光奇异,呼吸急促。这一刻,天地间没有一点声响,直到清冷的铃声从远方飘来,伴着风,敲打着苍白憔悴的群山。
两个身影飞快扑向高寒。
滚烫的鲜血,在落地的瞬间冻结,无声无息,两个人倒下了。高寒剑已出鞘,闪闪颤动,没人看见他拔剑,只见他站着,面无表情。他的冷漠令人崩溃。不久,人群骚动起来,大家几乎一哄而散。他们中间,有个与高寒一样安静的老人,他看看四周,开口了:
“你们逃吧,让他一个一个杀光你们。”
正要散开的人群聚集起来,这并不响亮的声音使他们同时回头。
“他若不亡,我们就死。今天,是决定命运的时候,你们都走的话,老夫一人与他拼了!”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说话的时候,双眼死盯着高寒。
“二十年前,此人与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我们与他作个了断,跟我来!”
说出最后三个字,他的脚步移动了。奇怪的是,惊恐的人们纵然浑身颤抖,却不再逃离,他们觉得,这个两天前来到村里的陌生人,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高寒双眉微微蹙起,远方铃声忽然急促。北风尖利地咆哮,地上积雪一层层被掀起。过了片刻,几块浓云凝结一处,骄傲的太阳失踪了。
人们怒吼着,举起武器拼命接近高寒。疾风扑面而来,高寒吃了一惊:这些举着斧头锄子的人群中,竟然藏着真正的高手!只是一时疏忽,老人出剑了。
胸口一阵冰凉,高寒咬牙迎上这一剑,总算逼退对手,而人群再次向他逼近。他腾身跃起时,老人又出剑了。凌空对峙,两剑相交,双双后撤。高寒正想下落,却脚底一空……
人们呆了一下,随即欢呼起来,望着眼前空空的悬崖,他们大叫着拥抱彼此。背后,老人提剑移到崖边,向下探视片刻,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没有死!”
雀跃的人群安静了,当此刻,这四个字显得惊世骇俗,人们疑惑地看着老人,等他说下去。
“山崖并不深,以他的功夫,别说不能死,连受伤都未必,他逃走了。”
老人的结论总是不容分辩,人们互相看着,不知所措。
“追!”一声令下,人群再次集结,跟着老人下山。
铃声停了,暗云布满天空,寒风时时席卷而来。另一个山峰上,瘦狼目睹了刚才的一切后,转身离去,而一声响亮的呼喊惊得它迅速回头:
“狗娃——!”
片断一
在高寒心里,有个地方始终难忘。一生中,他多次寻找,却没再找到。
黄昏,鲜花染透遍野,群山寂寂,云天茫茫。雁阵飞过,逃避着寂寞的秋。高寒望着天空,任凭小小身躯躺在泥地里。他忘了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八岁的他不能长时间记住自己不关心的东西。远处,一个小女孩走来,脚步蹒跚,在快接近他的时候摔倒。高寒赶紧起身扶起她,替她擦掉眼泪。他记得,小女孩的眼睛大而明亮,一闪一闪地,灿烂一笑后,蹒跚地走远了。
高寒目送她远去,忽然想起,该回家了。可是,怎么走呢?天黑了,他无方向地乱闯,急得哭了出来。
此后的记忆一团混乱,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半夜,他竟来到家门口。院里叮当的响声令他不安,他轻轻走进去,看见母亲倒在他面前,浑身是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走进去,只见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这些人都是他最熟悉的。他害怕了。
周围响动异常,很快,一群黑衣人站在他面前,全都蒙着脸。天很黑,可不知为什么,他能清楚看见他们的眼神,那些眼睛在刀剑的映衬下十分可怕,高寒连连后退,混乱中只见寒光一闪。
寒光一闪,这是他眼所能见的最后一幕。
后来,高寒常回想那个宁静的黄昏,那片山野,那个女孩。可是忽然间,天黑了,迷路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二 狗娃
喊声起时,狗娃的雪人也快完工了。对于花了整三天堆积和无数次前功尽弃所得的成果,他非常满意。但是,一声响亮的呼喊惊得他回头,甚至没有看清这次雪人如何摧毁于一瞬。
他吃惊地瞪着眼,雪人没了,化为乌有的雪上多了一个人。一时间,狗娃没弄清发生了什么,此人已站起,深蓝的衣裤满是血和泥,胸口隐隐透出血迹,面无表情,双眼暗淡无光。
“你……那啥,打哪儿来呀?”
狗娃前后左右一看,虽然不敢相信,却必须承认:他只能来自上面!狗娃好奇地打量眼前的人,发现他手中有把长长的东西,闪闪发亮。此刻,发亮的东西已指向自己,颤动着,像一条华丽的蛇。
“记住,不管谁问起,不要说见过我!”
此人的声音伴着风,冰冷彻骨。狗娃惊恐地看着他,没注意自己何时点的头。
长蛇收起了,此人脸色缓和了些。狗娃鼓起勇气,提问:
“那啥,大叔你打哪来呀?”
“你叫什么名字?”
“狗娃,大叔你呢?”
“你是王家村的人?”
“是……不是,那啥,我爹带我来的。”
“你爹呢?”
“死了。”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那啥,王家村是有名的富人村,这儿的人不种地,从外村顾长工。我爹带我来这里找活,他死了,我就给他们打打杂,讨口饭吃。”
“这里的人都很有钱?”
“嗯,不过我听说,这里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很有钱。后来里面的人都死光了,村里人分了那家的钱。”
“一群强盗。”
“啥?”
“狗娃!”
最后一声来自狗娃身后,狗娃腿一哆嗦,险些跪在地上。转身时,面前已站了四五个十几岁的孩子,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他挺拔地走到狗娃面前,一把拎起他:
“操!让你扫个地,你影都没了,真欠揍!”
“那……那啥……那个……”狗娃的声音和身体相互配合,抖成一团。他被按在地上,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扑了上来。狗娃连滚带爬,他真想逃出去。
为首的人撤出人群,有滋有味地欣赏着,直到被一个向他飞来的人撞倒。他呆住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弟兄们躺在了四面八方,而狗娃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他环顾四周,孩子们都射来求助的目光,又打量一次眼前的人,他决定出击。正要向前,脸上已挨了一巴掌,整个人向后倒下。
“听着,谁再敢碰他,一定要死!”男人说话了,缓慢低沉。孩子大叫着要上前拼命,却被另一个孩子拉住。
“三愣子,走吧。”孩子们拖着他迅速后撤。远山间回荡着一片清脆的诅咒:
“狗娃,你给我等着!”
狗娃被发生的一切弄懵了,傻站着,直到陌生人忽然蹲下,表情扭曲,他看见,此人胸前的血正往外滴。
“呀,大叔,你咋受伤了呢?”他迅速撕开此人的衣服,扯下一块布,帮他包扎。
“孩子,我叫高寒。”
“嗯。”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堆雪人呢,三愣子说了,我堆出一个大雪人,他就不打我,还和我玩。”
“你多大?”
“八岁。”
高寒沉默了,重新变得面无表情。狗娃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感到一阵温暖。
“我走了,别说见过我。”
他大步离去,狗娃在原地坐下,四周如此安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铁青色的天空下,世界似乎失忆,冰冷和沉默冻结了一切。
寒意渐渐袭来,狗娃浑身一抖,才想起他已经坐得太久,正想起身走动走动,一大群人踩着凌乱的步子向他走来。
狗娃并未意识到这些表情和兵刃与自己有关,直到看见向他扑来的三愣子,要逃,却被揪住,响亮的巴掌使他眼前灿烂起来。
“住手!”身后的村民下令,三愣子只好放手,用目光继续示威。
老人走到狗娃跟前,和善地笑着,狗娃觉得浑身冰冷。
“孩子,我问你,刚才与你在一起的大叔,他去了哪里?”
狗娃瞪着惊恐的眼睛,没有说话。
“孩子,告诉我,我保证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狗娃依然注视他,没有说话。
老人表情严肃了,他沉默片刻,继续说:
“你可知道,他是我们王家村的仇人,此人不除,我们都会死。”
狗娃后退两步,转身要逃,却发现老人已站在他身后。村民们开始不耐烦了,一个大汉一把拉住狗娃,抬手一巴掌:
“我还不信打不出你一句话。”
这一巴掌打得狗娃跌倒,他抹掉嘴角流下的血,眼泪却流了出来。老人面向人群,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二十年前,高寒从王家村失踪,各位在不知其下落时,分了他的家产。可是高寒并没有因此离开,从那以后,连续几夜,这里的人能听见高家宅第附近有孩子的哭声。十年前,两个乡亲的人头挂在高家大门前,现在,他又回来了。”
人群仿如炸裂,叫喊混成一片,使他们没能听到此刻轻轻飘来的铃声。
“他是一个可怕的人,各位请老夫来,老夫自当尽力。但是,如果不能找到他,我也帮不了大家了。”
恐惧笼罩了每一个人,他们同时想到那个深夜,高家灭门,小高寒双目失明;想到那些夜晚的凄凉的哭声;想到高家宅第门前的人头……想到马上就能杀了他,而狗娃却不肯说出他的下落!人们愤怒了,他们一齐冲向狗娃,老人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但是,人们没能接近狗娃,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纷纷倒下。一个人挡在狗娃跟前,更令人吃惊的是:这是一个年轻姑娘。
姑娘扶起狗娃,人们眼前一道绿影闪过。然后,灰暗的天地间,只有悲风哀吟。
老人慌忙冲到人群前,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双眉紧锁。
“好快的身法,她是谁?”
片断二
高寒记忆中,有过一次出逃。一个黄昏,失明的他四处乱撞,寻找心中一个影子,那里有遍野鲜花,,有一个会哭会笑的小女孩。
灭门之后,他失去了眼睛,只能靠村里人供应食物活着,所以,他的心里有个模糊的盼望。盼望依靠那些村民,彼此友爱的生活着。
梦想破碎于一次争执,当其他孩子逼着他跪在地上啃泥巴的时候,他愤怒了,抓起一个石块扔了出去。然后昏天黑地地听着村民的训斥,领受着痛打。那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那些平时来他家拿东西的声音,此刻陌生且遥远。
人们走后,他哭着回忆这一幕幕,同时涌现出许多想法,其中一个被他留住了:他离家出走,村民们因他的失踪,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并到处寻找他,他在这时出现,原谅了大家,然后彼此友爱的生活着。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累又饿,昏了过去。然后,一个叫凌峰的人救了他,并成了他师傅,凌峰告诉他:他出走后,村民聚在他家,庆祝一番,分了他的家产,然后彼此友爱的生活着。
三 王玉莲
王玉莲放下狗娃时,瘦狼正在枯树林间奔跑,寒风偶尔路过,铃声固执地飘着。
她环顾四周,拍了拍被吓傻了的狗娃。
“孩子,没事了,快回家吧。”
狗娃木钠地往后走去,又迅速跑了回来,呼哧呼哧地看着王玉莲。
“怎么了?”
“那啥,大叔,他还没走远哪。”
王玉莲心里一惊,思索了片刻,说:“孩子,听着,以后别管这些事情,走吧。”
看着愤愤离去的狗娃,王玉莲叹息一声,回过身。“出来吧”面对枯树林,她这样说,声音很平静。
铃声渐渐沉重,阴云压迫下,狂风怒吼,好象要下雪了。
老人从一棵树后慢慢走出,握着剑的手背在身后,他的笑容使王玉莲毛骨悚然。
“被你发现了,姑娘,年纪轻轻有如此身手,定是得了名家真传。”
“老头,你以为跟着我能找到高寒?”王玉莲头一扬,斜眼看着老人。
“你的口气和神态,真像一个人!”老人双眉微皱,随即舒展:“不过,她应该已经死了。”
“老头,如果没猜错,你就是当年杀高寒全家那十三个人之一。你到这里,煽动村民,使全村人一致对付高寒,而你,就在他们中间做个救星。有你的,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到底是谁?和高寒什么关系?我就奇怪,高寒一个瞎子,怎么能那么准确找到我们弟兄的所在?原来是你在帮他,你到底是谁?”老人握紧了剑,眯着眼,咬起牙关。
“哟,老头,别吓着我。想认识我?用你的剑来说话吧。”王玉莲胳膊一扬,手中多了一柄短剑。她退后一步,仍斜眼看着老人。
老人响亮地笑了一下。“我岂能留着你!”
王玉莲眼前人影一闪,剑气直逼而来,她暗暗吃了一惊,急忙后退。等扬起手中短剑时,眼前已是满天剑花,银光闪烁中,老人的脸阴沉诡异,他的背后,灰白的山崖间窜过一条黑影。
王玉莲身形晃动,银光在雪地一闪,直奔老人而去。片刻之后,王玉莲已被剑影笼罩,老人将剑舞得密不透风,招招直抵要害。剑影深处,王玉莲再次看见老人的脸,他在笑。
步伐已乱了章法,慌乱中,她的剑被震飞,自己后退十几步,脚跟一滑,坐在了雪地里,她想再次反击的时候,剑尖已指向她咽喉。
“姑娘,现在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帮助高寒?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说:“高寒在什么地方?”
“老头,你找不到他的。”
“姑娘,老夫已经没有耐心废话了,如果你不想说,那么你就再见不到高寒了。”
剑尖逼近一寸,她将头侧开,脸上泛起一种神秘的表情:“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想见到我。”
她注视地面,看着一滴眼泪融在雪里。老人疑惑地看着她。王玉莲抬起手,目光从雪地移到手腕上,那里,一片很小的疤痕,与肤色无异。老人听见她喃喃自语:
“高寒,你终于可以不用见到我了……”
老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笑声打断了王玉莲的思绪,她回过头,对着老人怒目而视。
“姑娘,到此为止吧,看来你什么都不想说。”他肘一弯,作势欲刺,却有一阵狂风自身后卷来,夹着强烈的劲道,老人大吃一惊,赶紧闪开。他回身刺出一剑,剑尖立刻被裹卷,几乎使他行动失控。他无法看清面前的人,只见一个身影晃动,急速的进攻令他穷于应付。
片刻后,老人发现,眼前人使出的招数与王玉莲无异,速度和力量却天差地别。一股强力袭来,竟让他不能后退,他长叹一声,束手待毙。
可是,致命的一击并没有到来。他睁开眼的时候,王玉莲也不见了,天地依旧灰暗,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谢谢师傅救命之恩!”惊魂未定的王玉莲对着一个老妇人跪了下去。
“丫头,你太大意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的武功与这些人相差太远,一定要借高寒的手除掉他们。”
老妇人伸手扶起王玉莲,为她拍去身上的雪和灰。
“丫头,你应当谨慎些。你的任务就要完成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跟我一起看这场好戏。也许……就是今天。”
老妇人手执一根铁杖,来回踱着步子,表情显得很满足,一脸皱纹无比舒展。
“今天?难道……”王玉莲惊恐地望着老人,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不错,今天,二十年了。”她迎着风,竭力眺望东南方。继续说:“那个地方恐怕连废墟都没有了。丫头,你记住,当年杀高寒全家的十三个人,在高寒手下死了十个。剩下三个,包括刚与你交手的凌林,已经聚集于此。高寒既然受了伤,我猜他们会合力除掉他。你要做的,就是帮助他,必要时候,我也会出手,把这一切做个了断。就在今天。”
“今天……”王玉莲出神地念叨着,忽然头一抬,急切地问道:“师傅,难道我们也要在今天……”
“是的!”老妇人回过头,锐利的眼神刺得王玉莲赶紧闭嘴。
“丫头,高寒就在前面林子尽头,你去找他,记住,一定要借他的手除掉这些人。”说完,身影一闪,消失了。王玉莲失神好一会儿,才回身走向枯树林。
一路上,她想象着遇见高寒的情形:他会理她吗?他会有笑容吗?或者——虽然他双目失明——他会看她一眼吗?王玉莲苦笑着摇摇头。
“怎么又是你?”尽管猜测许久,高寒的冷漠仍然使她一抖。原有无数话,却只能无声看着他。
高寒沉默片刻,转身要走,这又使王玉莲一惊。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牙关中挤出几个字:“高寒……你……”
这几个字留住了高寒,他站在原地,等她说下去。
“高寒,你听着,刺伤你的那个人,他叫凌林,就是当年你那十三个仇人之一,他和另外几个人已聚集此地,图谋害你。他挑起了全村人对你的仇恨,所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敌人。你又有伤在身,多加小心吧。”
高寒握紧了手中的剑,由于背对王玉莲,她看不见他皱起眉,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铃声再度传来,高寒忽然抬起头,仔细辨认铃声传来的方向,嘴里轻轻说着:“师父,我来了……”然后迅速离开。
王玉莲再次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她望着高寒离去的方向,眼中泛起一丝担忧。天色更阴暗了,迅疾的风“呼”地一扫,漫天雪花悠悠飘下。远处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喧闹,此外,群山寂寂,一切无恙。
王玉莲卷起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一块鲜明的伤疤被雪花覆盖。
片断三
没人会真的关心你,如果你不能对人有用,又不能使人颤抖。
高寒站在自家废墟前,师傅这句话依然清晰。
十年前,高寒被世界抛弃,那是个冬夜,唯一的热量来自一堆火,村民们分光了他的家产后,用这堆火烧了他的房子。
师傅站在他身边,讲述这些情景。那个晚上他哭得很伤心。师傅的这句话在他的声声抽泣中隐约传来。一连几天,他坐在废墟边不停哭,不停问:为什么?师傅说:记住,永远不要对世界提问!
十年后的他,手持长剑,面无表情。虽失明却能如常人行走。他在废墟间反复徘徊,回想起儿时的一切,竟笑了。他已经离开师傅,准备踏上复仇之旅。而两个村民的到来,使他惊喜,他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将人头挂在残门上,算是告别。
四 凌林
“凌峰,下决心吧,这是十年前该下的决心,那样,我们几个兄弟不会死在高寒剑下。”
“可是,大哥的嘱托……”
“你可知道,高寒有了帮手,再不趁机除掉他,你我兄弟怕要相见于九泉了。”
“帮手?”
“你不用担心,那人功力与你相仿,先除掉高寒,再除掉他。”
“恐怕你小看了高寒,这些年,他武功进展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这你不用担心,你知道我为何挑起村民的愤怒吗?我已发现高寒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不能适应过于嘈杂的环境,二是不能激动。”
“不错。”
“所以,你来配合我,让他在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情绪失控。他的死期就到了。”
“大哥……”
“收起你那些道义吧。我们首先要活着,明白吗?”
山的另一面,狗娃的雪人又快完工了,望着自己的作品,他咧嘴笑了半天。此时,寒风摇动枯树,沉沉天宇下,雪花如被撕碎的云。
“操,这啥东西,坟包子似的。”
三愣子他们的出现,令狗娃的心紧缩了一下,但立刻放松了,他还记得三愣子的承诺。
“那啥,雪人,就快完工了。”
狗娃兴奋地向他们解说,努力暗示这是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他的话引得孩子们一阵狂笑,他一时没弄懂,也跟着笑。
“我爹说了,你是高寒的同伙,想害死我们全村的人。”三愣子声色陡变,瞬间扭转现场气氛,孩子们对着狗娃怒目而视。
狗娃被吓傻了,看着他们的脸,后退好几步,可是毕竟有雪人在,他还记得三愣子的承诺,于是耐心解释:
“没有,那啥,我不是一直在堆雪人吗?”
狗娃企求地看着众人,努力将他们的注意转到雪人身上。此举似乎没有成功,因为三愣子一脚将他踹得趴在地上。
“他妈的,你和那瞎子让我丢够了人,你倒神气了。堆雪人?兄弟们按住他,我叫你堆!”
几个孩子照做了,三愣子抡着铲子将几近完工的雪人拍散,又将积雪一铲一铲泼到狗娃头上。
“叫你堆!我他妈活埋了你!”
狗娃被按得无法动弹,眼见雪人没了,冰冷的雪劈头盖脑淋上来,和着眼泪流到鼻孔里,嘴里,脖子里……他叫不出声了,只有身躯不停抽动,他真想逃出去。
大雪仍旧下,阴沉的天空死死镇压着人间,狂风怒吼,却无力吹散这一天惨淡的云。
高寒出现的时候,孩子们正兴奋地蹂躏狗娃,他脚步很轻,可是踩着积雪的声音还是被人听见。一个孩子惊呼一声,大家赶紧放开狗娃转身要逃,跑了几步却发现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
孩子们骇得呆了,再也无力逃跑,看着三愣子,而三愣子早已嘴唇发白。
高寒平静地站着,一时间,所有人陷入了沉默。狗娃从地上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泥,看见高寒时吓了一跳。
“那啥,你咋还在呢?他们都想杀你,赶紧跑吧。”
高寒淡淡地说:“狗娃,到我这边来。”
狗娃莫名其妙走到高寒身边。看着高寒拔出剑,塞在自己手里,然后指着三愣子:
“杀了他。”他的声音并不响亮,狗娃却听得一阵头晕,宝剑掉在了地上。
高寒拾起剑,抖掉剑身的雪,一边如自语般说着:
“其他人离开,三愣子留下。狗娃,杀了他。”
一旁的孩子们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般四散逃去。
三愣子看着伙伴转眼走得精光,他连连后退,嘴里说着:“我……你……”
高寒再次把剑交给狗娃,指着三愣子:“杀了他!”他的声音严厉了,像此刻的风,狠狠刮进狗娃的耳朵。他握紧剑,摇摇晃晃走向三愣子。
“不,不要。狗娃,你他妈的……不要……不要……”三愣子对求饶的语言感到陌生,怎么也说不顺。
狗娃来到他面前,用力举起剑,瞪大眼睛,不知为何,他的手越抖越厉害,终于,剑再一次掉落在地。
高寒走上前,拾起剑。这时,逃跑的孩子全都回来了,带来了村里大人。他们将高寒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上前。
高寒似乎没感觉到这些人的到来,用一贯平静的口气说:“你是不是不会杀人?我来教你。”
不等村民们反应,高寒身形一闪,一股血柱直冲上天,三愣子的头没了,他还来不及喊一声。
“啊,你,你为什么……”向高寒扑来的是三愣子的爹,脑袋离开自己前,他只说了这几个字。
“一起去吧。”高寒以袖拂去剑上的血迹,一面解释方才行为。看着两具无头尸体,村民们咬牙切齿,却无人再敢上前。
“高寒,你已受伤,竟有胆出来送死,就为个孩子,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凌林?”村民的欢呼声中,高寒自语着。他辨明了方向,一剑刺出,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凌林和高寒不见了。
“凌林,这次你跑不了的。”他的眼前,仿佛回到那个夜晚,那夜色,那尸体,那刀锋,那目光,那断送他一生的剧烈疼痛……仇人就在眼前,高寒一阵兴奋。
这回,他与凌林面对面单独较量,凌林再没有机会偷袭。高寒心里平静下来,很快逼退了对方的攻势。不久,他发现,凌林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加快节奏,不断进逼。片刻后,凌林已乱了方寸,高寒的剑使他频频遇险。如果没有忽然传来的铃声,他只怕已葬身剑下。
铃声渐渐飘来,由慢转急,由轻转重,随风迅速弥漫,山野间响成一片,许多枯树应声折断。
“师傅,师傅!”高寒捂着耳朵,表情痛苦不堪,他再不能分辨周围的声响,脑海被铃声充塞。一阵剑气逼来,察觉时已在眼前,大惊之下闪身避开,肩头留下长长的伤口。
“高寒,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告诉你,这铃声来自你的师傅凌峰,他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不,不是的,不是的!”高寒不住摇头,不停后退,他想冷静下来,可是不行,脑中已经一片空白,这一刻,他是真正的盲人。
“不,师父,师父快停下!”高寒踉跄着,不时跌倒,他拼命挣扎,真想逃出去。
然而铃声愈加响亮,仿佛没有止境。像一个令人绝望的规律,残酷却永恒。
“高寒,听着我的铃声,把剑刺过来,来,跟着铃声走。”
这是师傅的声音,小高寒挥剑苦练。
“高寒,你最要紧的就是分辨敌人的方位,而这一切要靠你的耳朵……”
……
记忆中,师傅的声音那么清晰。现在,铃声依旧,却在宣布一个残酷的事实。不再有师傅的教诲,所有一切只有一个目标:毁灭他。
“师傅,为什么?”高寒喃喃自语,不再跑了,他的剑掉落在地,两腿一软跪了下去。他终于累了。
“高寒,受死吧。”凌林冰冷的声音传来,高寒知道,一柄剑很快会穿透自己的身躯,然后,他将堕入永远的黑暗,也许,那里才有宁静。
凌林出剑了,这一刹那,铃声忽然停止。一阵风拂过高寒的脸,他清醒过来,拾起剑,反手刺出。凌林万料不到这时的他会反击,很快,胸膛被刺穿,他带着一脸疑惑倒了下去。
高寒站起身,此时,王玉莲跌跌撞撞来到高寒面前,左手捂着右臂,指缝间不住流血。
“高……高寒,凌峰的铃声被我止住了。可是……我打不过他,他来了,你要小心!”
高寒似乎没有听见王玉莲的话,他轻声问道:“师傅,为什么?”
山野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高寒,你真是没有长进,我说过,不要对这个世界提问。”
片断四
“高寒,你武功练成了,下山去吧。”
“下山?为什么?”
“高寒,你记住,这个世界没有答案,如果你不想听太多借口,就不要提问。”
“是,师傅!”
“十年后,我们在此相见,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是的,十年后,你回到这里,我会用铃声召唤你,有些事情,我们不能逃避的。”
“师傅……”
“我们,和你被杀的家人一样,这是个无处可逃的悲剧。他们的悲剧,在于他们死了;而我们的悲剧,就在于我们还活着。”
五 凌峰
雪更大了,凌峰出现时,狂风撕扯他的须发,与衣襟一同飞扬。
“高寒,别来无恙。”他微笑了一下,目光深不可测。
高寒的肩膀还在流血,丝丝白雾从伤口缓缓升腾。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握剑的手却不停颤抖。
“师傅,真想不到。”声音很轻,似乎他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高寒,十年了,十年前的今天,我说过,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凌峰停住脚步,望定高寒。
“说吧。”
“其实你已经知道,当年杀你全家的十三个人中,十一个已经死在你的剑下。而第十二个人,就是我。”
“是这样!”高寒握紧剑,不再抖了。
“而第十三个,就是你的父亲。”凌峰向前一步,盯着高寒的脸。
高寒的脸正在抽搐,手又不停抖了起来。
“你这些年行走江湖,该知道几十年前非常活跃的天圣教和修罗门。这两派势不两立。你的外婆,就是修罗门的门主,大名鼎鼎的孟婆婆。”
“说下去。”高寒吐出三个字,语调麻木,像排好队从嘴里走出来的。
“本来两派实力相当,可是有一天,天魔教主闭关修炼的时候,修罗门聚众偷袭。他们成功了,修炼中的教主因分心走火入魔而死,教众被修罗门大肆屠杀。他们大胜而归,却无意中放过了一群年轻人。而这些人,是教主收养的十三个义子,也就是我们。”
凌峰再次停下,高寒静静站着。王玉莲已经包好自己的伤口,上前替高寒包扎,被一把推开。天地依旧灰暗,寒风不时呻吟。枯树林间,瘦狼无目的地奔跑着。
“当时,我们都在外办事,由于身份保密,连教徒都不认识我们,所以未引起修罗门的追杀。我们发誓要报仇,并趁夜偷袭修罗门,被杀得大败,我们带着伤逃脱了,而我们的大哥,就是你父亲,被抓。
“当时,你父亲身负重伤。所有人都认为他难逃一死。此一役,我们明白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就隐姓埋名,苦练武功,期待报仇雪恨的一日。
“几年后,修罗门从江湖消失。这使我们万分惊奇。我们查出你父亲还活着,并娶孟婆婆女儿为妻。孟婆婆解散了修罗门,带着他们隐居在王家村。
“我们找到了你的父亲,要求他与我们配合,再次联手杀死孟婆婆。可是,你父亲已经娶妻生子,并答应孟婆婆不再报仇,孟婆婆还为此解散了修罗门,他不愿再开杀戒了。
“这使我们非常愤怒。我们拿出教主令牌,要他复述入教宣言。教主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如今死于非命,此仇岂能不报?他终于被说服。就在那个夜晚,他背后出手击伤孟婆婆,我们十三人联手进攻。很快收拾了这些人,并联手杀了孟婆婆和她的女儿。就在我们想要离开时,你回来了。
“这次行动前,我们发誓,任何目击现场的局外人都要死。在这关键时刻,你父亲挥剑刺伤你双眼,以示你什么都没看见,他求我们放过你,我们同意了。
“行动后,兄弟们各奔东西,我始终与你父亲在一起。两年时间,他活在痛不欲生中。他完成了作为弟子的使命,作为人的他从此一蹶不振。当他得知你痛苦的生活后,请求我收养你。当时,他已经病重,临终前把你托付与我,要我抚养你,教你武功,让你活得有尊严。
“考虑到你学了武功会报仇。我只承诺,让你活到三十岁,三十岁后,一旦你威胁我们生命,我们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三十岁,那就是今天了。”高寒忽然开口。
“不错,我想不到的是,十年间你竟杀了分散各地的所有兄弟,这是我疏忽了。”
“我父亲已死,那么,你是仅存的一个了。好,拔剑吧。”高寒面无表情,剑已指向凌峰。
“高寒,如果……”
“拔剑!”两个字清清楚楚,凌峰长叹一声。
“真的无处可逃。”
凌峰拔出剑,喃喃自语。王玉莲悄悄站到高寒身边,打算与他一同应战。寒风寂寞地徘徊,大雪下得很整齐。
不知过去多久,三人被雪塑成雕像,却无人出手。周围安静得可怕,仿佛人间已地老天荒。
银光忽然一闪!高寒的怒吼划破天际。他与凌峰化作两团身影,天地间留下了惊慌失措的王玉莲。
王玉莲欲仔细辨认两人位置,无奈他们身法太快,她急得直剁脚,却不能上前参战。然而她分辨出来了,当高寒向她飞来,在不远处重重跌倒。
“高寒,到此为止好吗?你不是我的对手,又受了伤……”
凌峰住了口,他看到高寒解开衣襟,将包在胸口的布条撕下。
“高寒,到此为止吧。”凌峰试探着问。
“我的招式一直很拘谨,因为我顾及身上的伤,怕伤口撕裂,现在……”他用剑在胸口轻轻一划,热腾腾的鲜血缓缓涌出,他再次将剑指向凌峰。
“现在,伤口全坏了,什么也不用怕了。你猜,我会不会在血流光前杀死你?”
凌峰看着眼前疯狂的高寒,目光终于暗淡了。
“好吧,既然无可逃避,我们来作了断。”
两个人又恢复安静,各自站着不动。狂风骤起,积雪飞扬,与飘落的雪花交织着,形成一片雪雾。雪雾将两人围住,王玉莲看着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整个世界一片雪白,雪白中闪着无数寒光。许多剑影在其中飘动,似乎,这里是一场千军万马的战争。
然而,战争却没有声响,雪阵中静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剑影中偶尔会传来几声叹息,几声低语。
王玉莲明白,这寂静不是永恒,而且,只要传出一点声响,就意味着有人要陷入永恒的寂静。
剑影中飘出凌峰的声音:“高寒,来吧。”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王玉莲窜入剑影中。
响声来到了!之后,大雪纷纷落地,剑影消失,一切如常。
王玉莲坐在地上,胸口一阵阵发麻。高寒面对着凌峰,他的剑刺进凌峰胸膛。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收回你的剑?”高寒的平静中透着不安。
“够了。”凌峰说出两个字,笑了,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师傅……”高寒的声音有些抖,他迅速转过身,擦掉剑上的血。
“高寒……”王玉莲走上前。“你受伤了,要包一包……不,你先穿上衣服,别冻着。”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把衣服搭在高寒身上。
“你是谁?,为什么一直帮我?”这一次,高寒没有拒绝她。
“高寒,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其实,我只是一直记得,二十多年前,在后山,那个对我微笑的小男孩。”
“是你?那个人,是你?”高寒的剑掉落在地。
片断五
王玉莲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只觉得太阳逐渐变红,天空逐渐暗淡,四周鲜花逐渐模糊了。
“他还会记得我吗?”她想着,眼泪流了出来。在她生命中,有个不能忘记的黄昏。那个曾将她扶起的小男孩,成了她日后生活的中心。她默默关注他,知道他的一切。看着他像婴儿般从走路开始苦练,看着他武功不停进步,看着他长高,又看着他下山,寻找仇人,报仇,可是……
“他还记得我吗?”高寒冷漠的脸浮现出来。她苦笑一下,闭上眼。不久,汗珠在额头闪烁,呼吸变得急促,一口鲜血狂奔而出。她支撑着坐好,挽起袖子,手腕上鲜红的伤疤赫然在目。
这个时候,远天夕阳越发憔悴,挣扎一番后,被夜色吞没。
六 孟婆婆
小木屋里,燃起炉火。火光映照下的高寒,如孩子般欢喜,他大口喝酒,大声说话。他的对面,王玉莲在苦笑。
“明天,你带我去看看那个地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寻找。”
“行。”王玉莲简单地回答,忧伤爬上了她的脸。
“有件事我还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而且比我还清楚?”
“从你外婆处知道的。”
“什么?”高寒放下酒杯。
“高寒,听我说吧,那个夜晚,高家遭偷袭,孟婆婆身受重伤,昏倒在地,却没有死。那些人走后,她拖着重伤之躯离开高家,躲在一个不为人知处养伤。我是个流浪的孩子,就在遇到你的第二天,她收养了我。我是修罗门仅存的门徒,背过教规,对教主的命令无条件服从。”
“她还活着?”
“是的。”
“可是,我师傅与她交手多次,应当熟悉你们的武功套路,怎么没看出来你是……”
“对,他看不出来。那夜后,师傅身负重伤,功力大减,这些年,为了尽快恢复,自创了修罗八式。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帮助我报仇,是你的任务?”
“我的任务不止这些,我暗中帮助你,取得你的信任,当一切成功了,你觉得幸福的时候,我再杀了你。”
一口气说完这些,王玉莲大吃一惊,这些话说出来触目惊心,却是她二十多年生活的全部内容。她见高寒的脸变得苍白,心里一阵抽搐。
“你……”高寒摇晃着起身,一阵晕眩袭来,他慌忙去拿宝剑,意识却消失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杀你呢?”王玉莲站起身,走到窗前,凝立不动,像要看穿眼前的夜色。
门忽然大开,扑面的厉风送来了孟婆婆。
“师傅,任务完成了。”王玉莲跪倒在地。
“很好,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这精彩的一幕。那个畜生的仇,终于报在他儿子身上了。来来来,且让老身补上几刀,以解心中之恨。”
“不要!”王玉莲的声音几乎是咆哮,她不顾一切抱住孟婆婆的腿。“师傅,不要这样。”
“小莲,你什么时候学会对师傅撒谎了?你在酒里所下的毒,只能使人昏迷。几个时辰后,他就会醒。为了这小子,你要背叛我吗?”
“师傅,小莲不敢,求师傅饶过我们吧。”王玉莲伏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低声哀求着。
“小莲,你……是不是爱上了他?”孟婆婆声色俱厉,拐杖在地上敲出巨响。
“师傅,我……”
“小莲,你还记得门规吗?以你的表现,早该死了。”
“师傅,弟子只是不明白,您为何一定要杀他?他不是您的外孙吗?”
“外孙?他是个孽种!他爹骗了我的女儿,骗我解散了修罗门。我就是要他儿子来补偿我的痛苦,让他知道,不,替他爹知道,被自己最相信的人杀死是什么滋味。”
“可是,师傅,他是无辜的。”
“够了!什么无辜?只要让我消了心中仇恨,所有人都死了,也是应该的。”
孟婆婆来回踱着步子,努力压住怒火,一边构思教训王玉莲的话。
“小莲,你可知道,爱上一个男人有多危险。我女儿就为这个命丧人手,那群畜生怜悯过这个无辜的女子吗?我为他解散修罗门,我做错了什么?”
“师傅,我斗胆说一句。高寒双目失明,二十多年,他行走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仇恨与不安控制了他整个生命,得不到一点关怀和爱,他做错了什么?从小到大,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完成一个阴谋,甚至,连心爱的男人都要亲手杀害。我做错了什么?”
孟婆婆眼中光芒一闪,屋子里安静了。狂风愤怒地击打窗棂,炉中火苗不安地闪烁。
“小莲,你是我一手养大的。你可知道,背叛了我,你将一无所有。”
王玉莲咬着嘴唇,几次欲言又止,但是,她终于开口了:
“难道,我曾经拥有过什么?”
孟婆婆忽然站住,双眼紧盯着王玉莲。这目光如此陌生,王玉莲惊得后退好几步。
“好,你会一无所有的,包括你的生命。”她的拐杖迅速伸出,直击王玉莲面门。王玉莲趁着躲闪之际由窗口纵出屋子。师徒对面站着,黑暗中,雪地里。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背叛我?”孟婆婆仰天长啸,飞身直扑王玉莲。她不再说话了,招数狠毒无比,没人知道她此刻想些什么。
王玉莲被逼得连连后退,终于,一步没有踩稳,杖头击中左肩,跌出数丈。
“小莲,休怪为师,是你犯了门规。你……你怎么……”
孟婆婆正欲结果王玉莲,却惊奇地发现她站了起来,右手隐隐泛着红光,一步步走向自己。
“师傅,原谅我。”王玉莲说着,闪到孟婆婆面前,孟婆婆举起杖,杖头却已在王玉莲手中,右手红光泛起,拐杖立刻粉碎。不等孟婆婆躲闪,泛着红光的手拍中她的胸膛,她狂喷鲜血,被击出很远
红光消失,王玉莲疲惫地倒下,孟婆婆在雪地中挣扎。
“修罗九式?傻孩子。这种武功,习成后只能使用一次,过后不但全身功力尽失,七日内一定经脉损坏而死。”
“不错,我知道自己命苦,但是,我想向命运争取七天的幸福。当初决定,如果假药骗不过你,就请你开恩饶恕我们。这很难,所以……”
她无力再说话了,挽起右手袖子,手腕上疤痕已成紫红色。她苦笑一下,走到孟婆婆面前,孟婆婆已死。
“师傅,原谅我,七日后,弟子会来受罚的。”她擦掉眼泪,埋葬了孟婆婆。
“七天后,埋葬我的,会是高寒吗?他会是怎样的表情?七天时间,太短了。对不起,高寒,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她自语着。此刻,她感觉不到寒风刺骨,感觉不到夜色凄迷,感觉不到惨烈的狼嗥声。她在筹划着仅存的七天,她想带高寒去那初次见面的地方,她想为高寒做件衣服。事情太多了,却只有七天。她想为高寒打点好生活的一切,在她死后高寒能好好照料自己。她想……
她真想再说一句话,当高寒的剑刺穿她的咽喉。
剑从身后刺入,陷入想象的她竟没有觉察高寒的到来。她听见高寒愤怒地咆哮,她看见眼前血肉横飞,她看见自己被砍得各奔东西的肢体……她什么都看见了,却来不及再看一眼高寒。
高寒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失明的双眼抹去了最后的真相。他疯狂咆哮,挥剑乱砍,感觉到面前的身体在不停抽搐。很久以后,他停了下来,面对那堆肉泥,脑中空白一片。
此刻,黑暗任意曼延,群山若隐若现。冰冷肃杀中,只闻寒风放肆地尖叫。天地都沉默着,人间面目奇异。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师傅,这次,我没有提问。”
他不知村民们何时向他聚拢,他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仿佛远在天边。
“高寒,我们知道,你非常恨我们,可是,就算把人杀光了,也没用。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这里是全村人的财产,算我们还你的,你拿后离开这里吧。否则,我们只好跟你拼了。”
高寒转过身,一步步走向村民。他再次想起自己的师傅,想起他临死前说过的话,他说:“够了!”
够了!
“是该走了……”高寒加快脚步,所到之处,村民慌忙躲闪。他越走越快,真想逃出去。逃往哪里呢?记忆中,有个宁静的黄昏,一个跌倒的女孩向他笑了。可是忽然间,天黑了,迷路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村民们雀跃着离去。背后留下几个孩子,他们在半山腰抓住了狗娃,为了给三愣子报仇,一顿痛打后,一串鞭炮扔在狗娃脸上,清脆地炸响,火星欢快地跳跃,孩子们大声笑骂着,围观着。
刺耳的惨叫传来,火星熄灭后,狗娃跪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指缝间流出血来。孩子们吓得拔腿就跑。
于是,黑夜中只有狗娃的哭声。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让自己的声音占据了这么大的空间。然而黑夜如此宁静,他的哭声越响亮越寂寞。很快,哭声被村里的鞭炮声淹没。过年了,人们欢天喜地,互相祝福,一切不快都过去了。
只是,村民们心中仍有一丝不安,因为在这个夜晚,有人又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片断六
黑夜深处,山间某一个角落中,瘦狼绝望地挣扎着,这一天,它在故事的各个场景间一闪而过,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它掉进陷阱,钢丝紧紧套着它的脖子,它愤怒了,拼命摇着头,跺着地,雪在它身边不停起落,直到钢丝深深勒进肉里,血与毛凝在一处,可怕的窒息迅速蔓延,它终于无力地倒下。
死去的瞬间,它想发出最后的嘶吼,像要诉说自己的一生。可是,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条狗。这声音与风声融在一处,化作一阵奇怪的叹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