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到一定年纪,对生死就没有那么豁达,总会慢慢地想到死。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想到死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活到四十出头,人生大概早已过半,肩周、颈椎时不时地疼几天,并且,身体里还埋了几颗地雷:子宫肌瘤、乳房结节,肾结石等,不知什么时候,轰的一声爆炸,就能让我归于寂灭。我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死。
想到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愧对于生,又愧对于死:这一生,卑卑微微,庸庸碌碌,什么都没干成,在人世虚晃一招,就那么轻飘飘的走了,比野草还普通,比鸿毛还轻,比尘埃还小。于是这死,就有点羞于见人,有点灰溜溜的意味。就好像一个演员,演砸了一场戏,羞于见观众,灰溜溜的从戏台上谢幕,仓皇逃窜至没有人的角落。
好歹也到人世走了一遭,活了几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几百万个小时,那么多时间,我竟干了什么?现在,人生业已过半,我常常如此这般叩问自己,临死时还不知要怎样面对自己,更何况面对别人呢。
有时候我会想,某一天我死了,消息散布出去,亲人自然会料理我的后事。但我如此卑微,亲人们料理我的后事也必潦草有余,庄重不足。我没有谴责我亲人的意思,只是知道无足轻重的人的葬礼自然也无足轻重。亲戚自然会来吊唁,但我的亲戚又非常少,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对他们来讲,参加我的葬礼不过时完成一件未尽的事。单位会派个人象征性的送来定额的钱款和一个花圈,这是单位的惯例。那位被派的人为了完成公差,与我的亲人并无哀伤地说上一句节哀顺变,礼节性地在我的尸体前逗留几分钟,远远地瞥我一眼,如同看一个物。同事也会来几个。大家一起出资买上几个花圈,再凑上份子钱走一趟,也就罢了。其间,也许会聊起我们那帮同事,多少已经离去,多少卧在病榻,暗暗庆幸他们还活着,还能来送我一程,暗自心惊不知下一个会是谁。对我的生平,倒也没啥好说。说实在的,我的一生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所做的荒唐之事倒是不少,可让人叹息一回,只是到了那时候,大家最多也不过是叹息一回,对我,倒也并无多少责难了。……然后,我化为一股烟,一捧土,被拙劣地掩埋在一块小小的墓地里。
事情就这样完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完不完美,我的一生都画上了一个句号。
但我不愿他们看到我人生的谢幕。如果是精彩的谢幕,我倒也愿意有一些观众,让他们津津乐道一回,或感叹一回。然而,我前面说了,我的谢幕,有点灰溜溜的意味。我把我人生的戏演砸了,或者说,我人生的戏一点都不精彩。我羞于面对观众。我是仓皇逃窜出局的。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为挽回或保持一点尊严,我想一个人独自离场。所有的缺憾和不堪,都交给我一个人去面对,并带走。像一棵野草的枯荣,像一粒尘埃的浮沉,像一句诗里的语言: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的来。
没有迅息传达到任何人的耳中,没有视线扫到我的尸身,没有一双腿为我驻足,没有一句话谈论我的是非或感叹我的离世。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不要一座坟墓包裹已经消失的所谓的我。不要一块墓碑竖立企图世人记得曾经的我。更不要一句墓志铭表达此生失意落魄的我。我凭空在一个子宫里孕育,再凭空在尘世里消失。来过,又仿佛从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