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膝盖痛了好多年,终于隐忍不住,同意置换人工关节,手术后躺病床上,颤巍巍地父亲也到医院探望,坐床尾,无语。晚上在家里,临睡,黑暗中父亲问,你母亲的脚好得了吗?语气是我陌生的温柔,我说,这不是个大手术,但好不好得了得看复健状况。父亲略带忧心地回我,年轻时候做过头了。是说母亲劳动过度了。我抓住机会再度叮咛,是啊,苦了一辈子,你要待她好一点。也不知父亲听进去了没,幽幽地他又说,做的又都是粗重的工作。
我的心头一震,破天荒头一回,父亲在口头上珍重母亲,感谢她对这个家庭的付出。躺床上我复述了几回,牢牢印在心版上,隔天一进医院,就当「贡品」晋献给母亲。母亲大概也感意外,眼角浮泛浅浅的笑,紧接着却数落起父亲日常对她言语上的刻薄。母亲是个好好女士,从不在背后道人长短,面对我说的话,只要不是为她谋福利,总是好好好、好好好地应答,但一提起从父亲那里受到的委屈,倒有点来劲了。
我是要反驳她还是附和她?也只能说实话了──他也不好过啊,中风后虽还能拄杖走动,但哪里也去不了,连要摸两圈都找不到牌友陪,那样爱玩爱漂亮的一个人,心里一定也不好过。母亲听了这话,劲头瞬地蔫了下来,嗫嚅,也没错啦。又为自己辩白:我也难过啊。我急忙说,当然当然,你最辛苦了,这个家都靠你撑着。这是我的真心话。「撑着」一词一时我找不着母语,就以国语说了,不知母亲懂不懂。
上回返家是春节假期,大年初一午后,我站稻埕一隅柿子树下举头张望。这棵柿子树是四年前弟媳妇怀孕时,我为她肚里的宝宝种下的,一个纪念,四年过去,已经长到屋脊高,二月天,叶子落尽,一树光秃,枝条四窜,我站树下思量,也许应该趁新叶长出前稍事修剪。这时母亲自里屋朝我走来,长期的膝关节退化让她的双腿已经有点变形了。母亲右手拳着,直到我面前才摊开,掌心里躺着三颗干燥的果实,只比玻璃弹珠大不了多少,我扫了一眼,知道是柿子。
母亲告诉我,它啊每年花开满树,但都留不住,去年只结了这小小三颗柿子,她特别冰在冰箱等我回家让我看。事后我想,我应该看得更专注更仔细更煞有其事,才配得上母亲为我留这三颗果实的心意。
和柿子树同龄的侄子,小名安安,爱笑爱讲话,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大人们都喜欢逗他。安安抱抱,他便朝我张开手臂,安安亲亲,他便把嘴巴嘟到我脸颊,好用力啵一下,再一个,啵。小孩子真好,无忧无愁地,只要负责长大就好。一个晚上,母亲领着他向长辈道晚安,阿公晚安,姊姊晚安,哥哥晚安,我闻声探头,指着自己狡猾地说,帅伯伯晚安。谁知这小子愣了愣,也指着他自己说,帅安安晚安。说完歌歌歌地兀自笑个不停。
看着母亲渐趋变形的双腿,我心想,再不能听任她对自己身体的处置了。年假结束回北部后,我请曾任报社医药版记者,也当过卫生局长的朋友推荐值得信赖的医生,请他帮我打声招呼。其余大小琐事就全靠大哥一个人张罗了,他只嘱我一件事,让我说服母亲同意动刀。我抱着这件事由不得妳了的心情去打了电话。大概母亲知道也只能这样了,只说好啊、好啊。便安排在清明假期动刀,也方便我返乡探望。
其实只是陪伴,母亲浅浅地眠着,自己扶助步器去洗浴、如厕,我就只是在旁看看报纸看看书写写字。倒是花很多时间一起看电视。母亲晓得我爱看日本综艺节目,《全能住宅改造王》、《黄金传奇》、《来去乡下住一晚》之类,便将频道锁定日本台,但她不懂日语也不识字,我一边看一边即席讲解,用的是蹩脚的母语,许多时候支支吾吾,也就以国语打混过去──来自巴布纽亚几内亚,啊,在大洋洲啦,澳洲隔壁的国家的原住民,爸爸妈妈小姊姊小妹妹一家四口,住到日本的接待家庭,日本家庭带他们上东京新宿玩,小妹妹说,没想到电也有很多颜色,爸爸说,如果有电,晚上就可以捕鱼了。……第五天要离别了,妈妈说,家里的田都没人照顾,很担心。爸爸说,虽然日本很不错,但还是自己的家乡好。小妹妹说,我可以一直住在日本喔。说着说着,两家人哭成一团。我的鼻头也酸酸的。母亲说,这些节目趣味趣味的,虽然不懂,但平常她自己一个人也会看看。我告诉自己,要多为她口译几个节目,下次她可以看得更尽兴,虽然细节不同,但这些节目的逻辑和价值观都是很类似的。
我知道母亲自己一个人看的,多半是乡土剧,从她专注的神情就可感受到。可是母亲愿意陪我看日本综艺,我却定不下心来陪她看本土剧。偶尔在小吃店瞄上几眼,我永远搞不清的《台湾霹雳火》啦、《风水世家》啦、《夜市人生》啦,演的到底有什么不同?这个有总裁那个有董娘,这个抱错孙子那个上错老婆,住家客厅都有百万装潢的派头,而大老板的办公室总有几张塑胶地板掀起一角。不过我真要感谢这些长寿剧,它们比所有子女都要更尽到陪伴的责任,陪伴父母们度过多少个夏蝉唧唧的长夏、霪雨霏霏的冬日,让他们喜让他们忧,让他们脑中有个小剧场。我常打电话回家,也曾有过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母亲匆匆忙忙来接,又似乎急着想挂掉。我暗忖,是秦杨正扬言要奉送一桶汽油加一枝番仔火、那个谁又捏爆橘子,还是陈美凤再度哭得死去活来了?
但有时候,脑内小剧场也太过于戏剧性了,有回我劝母亲不必凡事抢着做,偶尔也该摆烂罢工,自然有人帮忙收拾。母亲叹一口气,唉,越不做就越不能做了,让人依靠总比依靠人要来得好。这是我熟悉的论调了,接下来她却说,如果我不做,以后老了,没人养我怎么办?我又心痛又好笑,这是本土剧常有的情节吧?让母亲有这样的想法是子女的罪过,我却只能嘻皮笑脸哄她:虽然称不上好命,但苦了一辈子,如今丈夫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围绕身边有说有笑,这样的人生也不能说有多坏了。虽然不该由我来讲,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我一向不敢向命运要索太多,这是生活教给我的。母亲想想,点头说,也对。
母亲的话很少,为了多听她说话,我要说更多的话,最好让她觉得她说的话对我有帮助。大学时为了让母亲谈谈她自己,我说课堂报告要写她的生平,她只好说了──家贫,出生后曾送人当养女,外婆舍不得,天天跑去收养的人家,偷偷地、远远地看望,最后还是抱回自己养,养到六岁稍懂事了,就去帮佣,没读过一天书,少女时候进纺织厂当女工,直到将近三十岁,媒人拿着照片来说亲,她看照片里的男人长相端正,家里又有田产,想说以后日子可以好过些,没想到……啊,没什么好说的啦。也就这样,三五分钟就交代完自己的婚前生活,而「没想到」之后才是人生最大的难题吧?
病房里我重施故技,告诉母亲,你要多说些话啊,我有一个作家朋友,姓蔡,也是咱们彰化人,他有一篇文章专写他母亲说的话,说他母亲会报明牌给他,还跟诈骗集团周旋,趣味趣味的,我也想写一篇这样的文章,可是妳话太少了。母亲一听,不甩我,啊,不要写我啦,我没什么好写的,我不会讲话,话给会讲的去讲就好。可是我想听啊,这句话我没说出口,拿起梳子帮母亲梳头发。片刻后,她想到什么,问我,要不然你想写什么,教我讲。我哈哈大笑,不行啦,这是作弊。「作弊」我用的是国语,我想母亲总是懂的,我说的话。母亲也笑了,对喔,作弊不好,就算别人不知道,你也骗不了自己。
母亲不说,但我知道她也接过诈骗集团的电话,骗她说,嫂嫂在他们手上,要她汇款。母亲急了,骑摩托车载侄女到镇上邮局汇款,行员劝她是骗人的,母亲很生气,坚持媳妇被绑架了她要汇款赎回,可是她不会写字,让侄女帮忙填汇款单,那时候侄女刚上小学,也不会,才终于没把钱汇出去。这件事是侄女长大后才跟我说起的。爱让人坚强,也让人软弱,爱让人聪明,也让人傻。
轮到弟弟在病房陪母亲过夜那晚,安安黏着我走东走西,又抱着一床小被子说要和伯伯一起睡,却爬上爬下地没个安静,我索性推开手边的事情,带他到户外走走。
稻埕边沿的柿子树又长高了不少,天空既是它的追求也是它的归宿。巴掌大的绿叶层层迭迭,花已经开过,树上结了无数小果子,但不能高兴得太早,它们还得经受艳阳、雨水、毛虫与台风的考验,也许会有几枚逐渐饱胀,终于在秋天成熟。
走逛一阵后,我提醒安安该睡啰,抬头指着星星,跟星星说晚安。安安也抬头看星星,星星晚安。嘘,小声点,你把星星都吵醒了。我又指着月亮,跟月亮说晚安。安安压低嗓音说,月亮晚安。嘓嘓叫的是青蛙喔,跟青蛙说晚安。安安跑到田埂旁,探向刚播下秧苗的水田,青蛙晚安。煮饭花晚安。煮饭花晚安。狗狗哆嚜晚安。哆嚜晚安。安安的柿子树晚安。柿子树晚安。
母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