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谈到方言,习惯使用普通话的朋友,往往会有这样一些印象:它声音怪异,发音有别于那正规的话。如果再仔细思索一下,很可能还会产生“不矜持”这类印象。
似乎方言在表现某个领域的思想时,会显得更有“力度”。也许正是这样一些多出来的力量,让方言在言说时,能够超出一些普通话的力度限制。这样一种超出/突破,难免会使受普通话价值标准影响之人产生一些“野蛮”“粗鲁”“土”(土往往是对不和时宜的看法,而那个“时”总是那个从观察者方面而来的“时”,在语言中,这个时尚者常常就是普通话,或者某种群体中流行的时尚腔调)的感觉。因为,从普通话的标准来看,这种力的过度表现,本身就是一种不守规矩。但是,我们也知道,这常常会是一种偏见。
方言在某个领域,特别是那种地方领域中的表现力,是不可被忽视的。
我始终认为,学习方言中的力量,并不会使我们在某种正规中退步,落于下风,相反,它拓展着我们使用语言去表达的方式,特别是当方言用法被重新唤回普通话领域后,我们表达的方式也会受之启发,使表达有力。有力者,生动;生动者,可感;可感者,实现着我们的理想对话——听众在对话中,体验许多,且此体验接近作者原意。
可是这篇小作业的作者,我,毕竟不是专业人员,我还没能老老实实地去实地考察某种语言。所以在这里,我不能说自己在论说着什么,只能说:“像与女孩子在月光下谈论哲学一样,谈一谈。”
我不得不以我的方言经验为材料,构拟一个情景。我希望通过分享一些弥勒话中的情绪表现,来让大家更了解这种力量。更多细节,我们将在后面的谈一谈中提到。
一段虚构的情人间的对话
异地情人的行踪总是难以捉摸,她的来访从来没有规律,她的离开也总是显得有些神秘——不打招呼。
她喜欢吃弥勒的米线,特别是“那家”卤鸡店的米线。“那家”卤鸡店在附近特别有名,许多昆明市民会在周末抽空下来专门买那家的卤鸡,带回昆明吃。一到周末,“那家”卤鸡店就会变得特别拥挤,队伍排到店门外。
而她,也刚好总是在周末返回她的居所。为了更顺利地吃到那家的卤鸡米线,并买一点带回去,她选择早早离开,争取做第一位顾客。
他抱怨到:“挨杀呢!咋个你会兴学这份?”
情人说:“哪份?”
“你下下是学个喜幽灵来呢,哭出哭出呢来,又哭出哭出呢克。”
“么还不是因为你在通讷邦!我还不是挂的你!但是你单单在通讷邦,多少马路堵在中千……”
“么你来都来通家以收了,咋个么走呢时候,气呢不出一声?整了给我下下挂着。”
“滴滴大点事?我只是想带点 米线耶回克吃,早森间买么快叠哈,省得单要排队。”
“啊!你一日咋个是鬼精龙神、怪里古董呢!偏生要吃那个米线 。”
“挨杀呢,咋个你会兴学这份?”
考虑到人在发音时,使用上下颌骨、口轮匝肌、喉咙等部位的变化调整着声音,而我又不懂得音位学、器官发音的科学,我尝试把这些动作放在一个类似数学三维坐标系的模型里来看。
而在解说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把普通话作为“标准”来暂时参考一下,毕竟这篇文章,大概是基于普通话来书写的。
我们简单地把发音动作大致分为张开、拉伸、突出、拉后四种动作。
在发类似“啊”这种需要在纵向上张开口的音时,弥勒话会让人往下拉长下巴,让嘴巴张开得更大一些;在发类似“滋”这样的需要在横向上拉伸音的时候,弥勒话会让人往前伸出下巴,或者让人咧开嘴,让嘴巴在横向上拉得更开;在发类似“吐“这样需要撅嘴的声音时,弥勒话会让人更往前伸出上嘴唇并且收下巴,或者相反,总之,它让上下唇尽可能错开,使嘴形在前后方向的差别更为明显;在说话的时候,这些姿势是会混合的。
总而言之,弥勒话在纵向、横向、前后方向上,做着某种调整。
挨杀呢(ai’sha’na),近似被杀的。在弥勒话中,这个词一般是用来表达“恨铁不成钢”这种意思,常常是大人骂小孩的时候使用的词,如:“挨杀呢!咋个么作业么不做?”我还没见过人们用它来表达仇恨,也就说,它不具备“杀千刀的”这种意义。
呢,近似的,但是又完全不等同于普通话中的“的”。
挨字的发音,只在音调上与普通话有差异;杀和呢,都是在纵向上夸张发音。
咋个(za’ga),近似于“怎么”。
咋个,就是在纵向上夸张发音,略带一些前后方向上的夸张。
会兴(hui‘seng),近似会能够,兴,表示一种倾向,在弥勒话中,它常与不会连用,表达一种能不能,如:“你们那边给兴吃酸辣粉?”
这个“会”,需要用下巴从上往下有弧度地滑一道,并配合着喉咙的震动,才能发出,其实它应该是由h-u-ai这三个音平滑地接在一处而发出的声音,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在纵向与前后方向上的夸张吧。
兴的发音,近似,s-en-ing,有个“嘤”的声音接在后面,横向上的夸张,把那个“en”的声音压扁、拉长,弄出一个略显尖锐的“ing”。略带前后夸张。
学(xuo),近似像,如,”你咋个学小狗来呢,在地板上爬来爬去。”
学的发音,是前后方向、纵向上的夸张,学(xue)本来的那个“e”,在声音往喉咙内收缩、嘴巴撅起错开之后,扭成了“o”。用普通话发这个音,需要咧嘴,弥勒话把它完全变成了纵向上的发音。
这份(zhi‘fei),这样/这种。
普通话中的“这”,是往外吐气,而弥勒话,则把这气收了回去。
份,在纵向和前后上夸张,咧嘴,上唇不动,收下巴,把“e”的音压得更扁,把“i”的声音弱化掉。它的读音不同于“费”,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符号来代替这个音。
“你下下是学个喜幽灵来呢,苦楚苦楚呢来,又苦楚苦楚呢克。”
下下(ha’ha),近似次次,每一下每一下。
纵向上的夸张,有别与普通话中的“哈哈”。
喜幽灵(sxei’yiu’lening),近似小幽灵,喜,近似小。
喜,把“小”字的发音完全压到了横向上,略带前后夸张,发音时用牙齿间的空隙快速发出类似“嘶”的声音,再代入后面的“a衣“音。
幽,横向、前后上的夸张,把幽的“ou”音压成了“衣幽”音。
灵,前后夸张,上唇不动,下巴由上往下向喉咙内滑动,然后由下往上,向外,滑回原位。下巴向下滑的时候,发出“嗯”,复原的时候,挤压出一个弱弱的“嘤”音。
苦楚苦楚(ko’cho),拟声词,似乎是模仿老鼠秘密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表示某种细小的动静,有时,还会带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意思在里面。
苦,前后夸张,普通话中的“o”音,是把整个嘴弄成圆形,用喉咙的后部出力,发出厚重的”欧乌”音。在弥勒话中,发此音时,喉咙前端出力,发出较薄的音,下巴 微微前伸。
楚,其中的“o”音,与“苦”中的一样。
克(ka),近似去。
纵向与前后的夸张。
“么还不是因为你在通讷邦!我还不是挂的你!但是你单单在通讷邦,多少马路堵在中千……”
么(mei),不完全等同于那么。似乎表示某种强调。例如,“么你还不是要和我讲一声的啊!”,表达你应该跟我讲一声。
横向上的夸张
在通(zai tong),近似遥远,远在……
这个“通”字似乎表达着一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意思。在弥勒话中。“通”还有许多用法,如:“你让我在这里从早森等通两点钟。”,意为:我在这里等你等了很久,足足从早上等到了中午两点钟;“到通2050年的时候,日子怕是更好过”,意为:等到2050年的时候,日子可能过得更容易一些。
讷邦(ne ban),近似那边。
讷,是那的声音变形,邦却不等同于边,在弥勒话中,边和邦同时存在着,并不相互替代,它们用法不同。邦总是用来表达一种空间、位置概念,似乎指示着某种边界。
讷,前后夸张,如果需要强调,只需要更用力地往深吼里发音。
邦,横向上夸张。
挂的你(gua da nei),近似挂念着你,牵挂着你。
你,横向上的夸张,如果要强调这个你,只需要拖长尾音中的“ei”,并把嘴撕得更开,舌头轻轻在口腔中滑一圈。
单单,近似仅仅?表示“仅此一”或者“光是”。总之它既在强调“仅”也在强调“一”。
中千(qian):中间,可是这个千不等于“间”,它似乎总是表达空间概念,在……之间。下面我们还会看到弥勒话中“间”的用法。
“么你来都来通家以收了,咋个么走呢时候,气呢不出一声?整了给我下下挂着。”
来通,近似从远处来到,有种不容易到达暗含在其中。通字另外一种用法。
以收(sei shei),近似里头。“以”不同于“里”,当人们说以后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音,sei。“头”(tei)不同于“收”,“头”(tei)和“收”在弥勒话中同时存在,并不相互替代。所以我们最好把以收考虑为一个单独的词,它不是“里头”这个发音的简单变异。它似乎塑造了一个空间,当我们言说什么在什么之内时,这个“收”把这种收容、收纳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在言说什么在外面的时候,人们就更多使用“外头”了。
以收,横向上的夸张。
气(cei)呢不出一声:什么招呼都不打。
气,横向、前后上的夸张,夸张到上下齿贴合在了一起,牙齿必须前后摩擦,把口中送出的气从牙缝中给擦出来。需要强调的时候,就把这个摩擦牙齿的动作加强。
整,近似一种强烈的“使”
“滴滴大点事?我只是想带点米线回克吃,早森间买么快叠哈,省得单要排队。”
滴滴,近似点点,非常小非常小。
米线(mei’xie),米线。
米,横向上的夸张。
线,纵向、前后上的夸张,由上往下、从内到外运动下巴,发出类似“yi ye”的声音。
早森间(zao sen jian),近似早上间、早生间。森不等同于上或者生,可能是个语气词。它常常配合时间概念使用,表达在……期间。如:晚森间,意味:在晚上。
早,横向、前后夸张。
森,横向夸张。
快叠(kuai die),意为快点。叠,是被压扁的点。
快,前后夸张。
叠,横向夸张。
单要:偏偏要。
“啊!你一日咋个是鬼精龙神、怪里古董呢,偏生要吃那个米线!”
一日,近似整天。
鬼精龙神(gui zeng long shaen)鬼的精,龙的神——绝对不是属于人 的精神。表示怪,或者调皮。
鬼,前后夸张。
精,横向夸张,牙齿摩擦送气。
龙,前后夸张,前。
神,前后夸张,后。
怪里古董(guai lei giu dong),近似怪。里古董应该无实意,而只是一些拟声词和语气词。把像石头落入水中,或者喜剧中奇怪的鼓音加入到对怪的描述中,延长、深化着表达者所形容的怪,为怪加入了更可感的跳动节奏。
怪,纵向夸张。
里,横向夸张。
古,前后夸张,后。
董,前后夸张,前。
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口腔差不多动到了所有方位。
偏生(pian sen):偏上,偏偏。这个生可能和森有什么联系。
偏,横向夸张。
生,横向夸张。
还原的困难:少了什么?
现在,我们再用普通话的说法,尝试还原这个情景。
“该被杀的人!你怎么能够像这样?”
“像什么样?”
“你总是像个小幽灵一样,悄声来,悄声去。”
“那还不是因为你远在那边!我也常常在牵挂着你啊!可是偏偏你远在那边,多少公路挡在我们中间。”
“可是你好不容易从远处来到我家里面,为什么走的时候,你又一声不吭呢?让我总是挂念着你。”
“多大点事?我只是想带点米线回去吃,在早上买会快一点,省得我必须去排队。”
“啊!你怎么这样古灵精怪呢?偏偏想吃那个米线!”
很明显,我遇到的困难是:在尝试寻找意思相近的表达方式时,无论我们找到的是哪一种,我们总感觉它不对劲。之所以不对劲,乃是由于我感受到:里面的气势不同了。
这个气势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它是一种综合感觉。就上述事件来说,在还原时,男子方面丢失的是一种“又爱又恨”的感觉,情人方面则缺少了一种“委屈”的感觉。总而言之:丢失了某种力,话语显得软了许多。
是那些方面的改变,导致了这种力度的改变?
让我们简单考察一下普通话的生成模式。
掌握选择普通话权力的群体,选择了一种话,作为普通话。但是当那种话被作为普通话之后,它又总是区别于它原来选择的那种话。因为这个行动还要求着某种提纯,要求话更普通,更正规。正规,就是尽可能接近一种标准。建立标准的过程,又总是一种后加工的过程——它总是在已有的、自然的语言基础上,进行加工。某种程度上,它是一种反思,它在为语言施加更多限制,把语言置入一种结构当中。
把语言变成普通话的过程,也是一种整合的过程,它不是在一天之内忽然把某种语言转化为普通话,而是在不断组织着结构,扩充着普通话的词库。它每看到一个新词,或者说,一个它尚未考虑的词,它就总在思考着:我如何把这个词语纳入到我的结构中?它在不断把散落在诸地方的词,一个个收集起来,尝试着解读它们,看看它们“相当于”它自身之中的什么。
许多词语一旦被简单地“相当于”之后,就被遗忘了。遗忘的原因有许多,比如:普通话在这个领域自由它的习惯,因而,它不习惯把新的东西引进来。它看到这新的东西,其实等同于它早已烂熟于心的那个东西,它就想:“何必多此一举呢?”
从空间上看,普通话的使用范围必须大于方言,它至少连接着一个以上的方言群体,否则它就没有必要成为普通话了。由于被各个区域中的人共享着,这语言要尽可能地保持中立(尽管在很多情况下,这种中立其实是一种“想当然”,它意味事情“本来”就如此)以适应在它之下的所有人的共同生活。它必然是单调的,必须寻找某种交集,这样,它才能保持它的普通。
从推广方式上看,普通话主要以文字教学的形式推广,它的声音在这里是一种辅助,仿佛是文字的注音。这种声音稍稍脱离真实的日常生活(当然,它同样可以构造另一种真实),它是标准声音。朗读时,录音机发出标准的声音,表现出一种标准的情感变化。
它像是语言中的语言,却又不是所有地方语言的总和。它抽出语言成分,不知不觉地消除着语言中的种别因素,使它不会显得很“地方”。我们不难发现,普通话不像方言一样,在某些领域显得很具体——它常常显得有些抽象。它能够概方言中大多数的概念,却常常与方言中杂多的细腻性失之交臂。
而被概括掉的语言,常常面临这样一种命运——遗忘。方言失去了它自身所指向的那个地方。
在把弥勒话翻译为普通话的尝试中,我去掉的大多是异样的声音——我在上面的解说中讲得那些各个方向上的夸张、语气词、某些概念的地方表达法(如“在通”这种讲法)。也就是说,我必须大刀阔斧地修整它的声音、概念,才能转述。经过这样一番整改,语言的力度发生了便折,即使我们在每个音节上使用同样的音量发音——但按摩的疼痛与伤口的轻微疼痛显然不是同一种疼痛,尽管它们的“痛度”似乎是一样的。
除了用方言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方言自己,我们找不到什么办法,能让我们更好地表达方言。各种各样的解说、解释,只能作为一种渠道,通向方言,但是最终的方言实现,还是得靠方言自己。
接下来,我们还要去更深入地探索一下,方言到底怎么表现出这种与普通话力度不同的情绪。
表达的力量:语言里的空间
在实际言说的情境中,人们一般不会像写文字这样,站在场景里一动不动,干巴巴地念出对话内容。实际上,人们会这样那样地投入到对话中,在那里,不仅有声音,还有各种各样的动作。
现在,我尝试给这段话加上动作,以及重音。
他抱怨到:“挨杀呢!咋个你会兴学这份?”(像小鸭子点头一样,在每句话开始的时候,他都会跟着他的声音向前伸长脖子。)
情人说:“哪份?”(她歪头,身子微微向后倾斜,像是从远处看着对面这个人。)
“你下下是学个喜幽灵来呢,哭出哭出呢来,又哭出哭出呢克。”(他又在像小鸭子一样点着头,当他描述小幽灵的时候,他的两根手指像人脚一样来回运动着,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
“么还不是因为你在通讷邦!我还不是挂的你!但是你单单在通讷邦,多少马路堵在中千……”(她弯腰吐出每一个“在通”,并且在说“单单“的时候,轻轻在水平方向上滑动脖子。她边说,边用右手手背拍击左手手掌。)
“么你来都来通家以收了,咋个么走呢时候,气呢不出一声?整了给我下下挂着。”(他的头偏向门外,又转到屋里,表示从外走到内。说到“咋个么”的时候,他放慢了语速,下巴往后收。整句话说完后,他的嘴停在“的”这个口型上,没有闭合。)
“滴滴大点事?我只是想带点 米线耶回克吃,早森间买么快叠哈,省得单要排队。”(她搓捻着手指,仿佛在搓捻看不见的灰尘。
“啊!你一日咋个是鬼精龙神、怪里古董呢!偏生要吃那个 米线 。”(他眯着眼睛,挤着眼睛说“偏生”,脑袋从又上方滑到左下方。)
我们已经知道,正是这些声音、概念(现在还有动作),让这些话,显出一种特殊的力度。
从声音上看,弥勒话在纵向、横向、前后方向上做着夸张。这些夸张,实际上提供了一种空间,让人,能够把它要表达的东西放到里面。且正因夸张,它给出的空间,比普通话更大一点。
从概念上看,弥勒话自有一种解释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提供了一种不同的空间,让人能够在这个方向上,把它要表达的东西放到里面。
动作,又总是配合着一种表达,如果表达中的节奏、力量不同,动作也就更着不同了,动作乃是表达的溢出。
让我们简单思考一下表达。表达,就是人用这样那样的方式,把他要表达的内容,给放出来,实现他所欲表达的内容的潜能——他原来所欲求的这种表达是一种欲、一种潜能,尚未存在,现在,经由表达,这个内容实现了,化为内容。简而言之,表达乃是:把某种内容放出来,释放内容的潜能。
一个内容,能够有成千上万种表达,表达是内容的开展。内容在被置入表达的形式中之后,经由形式而具有了更多的种别因素,这种因素越多,内容就越是详尽、具体,也就越发显得“专门”。专门,说的是范畴之明显。内容无尽地趋向表达者所表达的对象,对象在表达中显现着。而对象,本身就是一种独一无二之指向,人在指向的时候,总是只能选择一个对象。在对对象内容的精确领会,以及表达的准确无疑中,成千上万的对象被揭示出成千上万种具有独一性的内容。这种“成千上万”,是对象的潜能,对象能够以成千上万种姿态显现。
意志乃是表达的动机,当意志想要把它自己呈现出来时,它想尽办法地实现着自己。
情绪乃是现身情态,当表达者表达他的内容的时候,他以这样那样的情态现身。
他热爱他的这位小情人,但又对她的这种神出鬼没表示抗议,但从根本上看,他的爱意多于恨意,于是他使用一种半开玩笑的手段,像个大人训斥小孩一样,叫她:“挨杀呢!”为了强调这种情绪,他往这三个字中注入了力量——迅速而有力地完成嘴巴的横竖撕裂动作。他感觉这力气不够,于是头也跟着声音动了起来,重重地点了一下,以伸长脖子,好像脖子拉长能够更快活地把他的火气从口腔里送出来一样。
他对情人的这种重复性的神出鬼没失去了耐心,他不耐烦地强调着“你下下是……”,为了突出这种“下下”如此严重,他几乎要把喉咙中所有的气都吐出来,他让每一个“下”字铿锵有力,他的头也跟着动,让“下”字落到实处——他的头再也无法往前伸的那个位置。
他还要接着指责情人的偷偷摸摸,他想用一种反讽的姿态,让情人看看这种情形,于是他像个丑角一样模仿起老鼠,眯起眼睛,轻轻收缩其全身关节,做出一种偷偷摸摸的姿态,然后轻轻转动脑袋,并使用了那个模仿老鼠悄声活动声音的词“哭出哭出”,这便是对情人行为最切近的形容了。他缩短“苦”的声音,并轻轻点一下,模仿老鼠把手爪放到地板上的那清脆的一声响。他用更轻柔的声音发出“出”,并微微拖长,淡化,仿佛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他的手指像人脚一样小心翼翼地在空中行走,使他模仿的这整个过程,更加可感。
情人感到委屈,这是我的错误吗?这是一种错误吗?明明是空间的问题,我们相隔太远,我到你那里,是不容易的,必须等到我能够到的那一个偶然的时刻——我才能来。我也想念你,但是这个距离还是太远了!我没有办法!我好委屈!她在每一个“在通”里,强调了空间距离之长:在这里,通向那边,这个距离不是一种虚空,而是实实在在的上百里公路插在中间,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头痛。她拍打着手背,突出着这种实在感。而所有强调,更深层的意义是表明她的无辜。“你单单在通那边”她又强调一遍。她同样点着头,表示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最终,为了给情人的行为定性,他使用了“鬼精龙神、怪里古董”,剧烈地运作着口腔,似乎想要把情人的这种特征说尽。
……
他和她都在想法设法地强调着发生在各自身上的情况的实在感,把他们所感受到情况如实交待出来。如实就是如其本然,事情就是如此,你还能叫我怎样?他们在方言中寻找着这种使内容实在化的用法,他们熟练地使用着方言——拉长、缩短、重度、轻度——语言就像他们的喉舌的延伸,手脚和头则是延伸之延伸,整个身体跟随着他们的意志在活动,尽可能用他们的身体,来使精神里的内容实在化。要是可能,他们非常想把肠子也吐出来,仿佛肠子里包裹着最本源的内容——只恨不能。
方言,给了他们这样一些空间,让他们,尽情表现。情尽,情绪的力就被释放出来了。整个表达,就是在方言提供的这种具体而特殊的形式中实现的。最终,表达者的形象姿态变成外在的,为接受者所感知。
结论
在方言这种独特的地方性语言形式里,我们看到了它的能力:为表达提供空间。这种空间通过具体而独特的发音方式提供,通过概念提供的解说事情的方式,来引导人往那一个方向表达。通过表达,释放出具有独一性的地方内容。
这种方言里的空间,为情绪的表达提供了生发的空间,它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着表达的潜能——在如此这般大小的空间里,什么样的内容能够被装盛。
换句话说,这个空间,也限制着情感意志表出的界限。没有空间,则没有这种空间所能的容纳情感。没有领会到这种空间,自然也不能领会到在这种空间中生发着的内容。
意志的表达,需要空间,在表达的初期,它也在自己探索着表达的空间,形成一定的表达的结构。这些结构能够影响表达的可能性,也能制约表达的可能性。
从我自己的感觉来看,我觉得,有这么几个动机吸引着我们去研究、理解、保护方言。
1·通过学习方言来领会更多的表达的可能性,以此来拓宽我们表达的形式,使表达更可感。这是通向表达之道。
2.通过学习方言,来领会地方性的情感内容,以此达到理解。这是通向理解之道。
3.通过理解方言,获得对具体内容的具体认知,以防落入简单的“相当于”中。这是通向真实之道。
这篇小小的作业,还存在着许多遗憾:
1·它毕竟还缺少真正的田野材料。
2·它需要一些音位学知识来帮助我们重现更准确的发音情况。
3·它只是文本。要是能有录音、视频配合着展示,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东西呼唤我们到田野中去。
Ps:蒙老师厚爱,这篇小作业,也发表在一个叫“人类学之滇”的公众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