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守夜人——一个人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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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岭村的旧貌

在风岭村的秋季里,傍晚的景色最好。

那时候我就坐在夕阳的光辉里。当太阳渐渐地隐没在山隘口子的时候,风岭村的山坡上,一片迷人的景象。——金色的光辉铺满整个山坡;红色的泥土更显得鲜艳异常;橘子树在夕阳里投下长长的树影,唯一单调的景色是光影里的那个窝棚,还有坐在窝棚外一个孤独的少年和一条默不作声的老狗。

山坡开始暗淡下去的时候,我听见对面山弯里一阵鸦声,它们穿过炊烟升起的竹林,飞向树丛深处,远远地似乎听着那树林里传过来扑打着翅膀的声音。

幸亏是黄昏,若是半夜,没有月亮的山村一片黑暗,那鸦声突然从某处传来时,我想这一夜定会在恐惧中度过。

我大约只有几岁的时候,就听婆婆讲过,倘若山村里一段时间老听着鸦声,不久以后就会有人离开这个村子了。所以那时候,我总以为这样黑灰的东西,不是什么好鸟,——这个世界,凡是与死亡有关的东西,都显得十分阴暗和可怕。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乌鸦这东西靠捡拾垃圾和腐肉为生,所以它的叫声总是让人联想到幽暗的场景和死亡的状态,甚至于那一声“呱”里面,让胆小的人听得久了,就变成了“杀”或者是“死”了。其实最可憎的不是乌鸦本身,而是它那张吃过腐肉的嘴。

不过那个秋天的晚上,我只是在黄昏的时候听到过一次这样的鸦声。多少年前,当我穿着一双镶有白边的布鞋离开风岭村后,从此无论是在黄昏还是在黑夜里,充塞于耳的都是人声和嘈杂的汽车声,以及穿梭于大街小巷的叫卖声,——鸦声在这样喧嚣的地方消失了。任何的幽暗与胆怯,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都变得正大光明。

那个秋夜,或者是没有下雨,也许是白天的农活干得累了,老单身汉王四并没有来。于是窝棚里就我一个人,陪伴我的那条老狗偶尔发出“呜呜”的叫声,似乎在期盼王四的到来。

人与人或者人与狗相处久了,就会生出一些感情。尤其是在孤独的夜里,思念的情绪就像洪水一样卷袭着人的大脑。

我坐在窝棚边,呆呆地看着天边那一缕消失的云彩,看着它一点点地从明到暗。最后迫使我把自己的全部交待给了那样的黑夜。

村口那边的竹林里,似乎闪着微微的光,一闪一闪,像萤火一般忽上忽下地跳跃着似的。我想那应该是谷子打的煤油灯,她正在清点自家归圈的鸡或者鸭,她清澈的眼睛,就像黑夜里最亮的星星,让人一看就不能忘记;他的齐背的长发,跑起来左右摇摆着,像风中飘动的一缕青丝;她常常穿着的那件花格的衣服,像春天开在山坡的桐花。

“是的,是谷子。我想她大概会记住我的。”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夜,彻底地黑下去了,村口边的微光也消失了,鸡鸭睡了,竹林睡了,山村睡了,谷子也睡了……整个山坡一片静寂,苍茫的天空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深灰一片。

迷糊之中,空寂的天空上突然传来温柔的一声鸟叫,我移动着身子,靠在窝棚外的竹竿边,侧耳倾听,接着又是一声。“嘎”!——那不是鸦声,是南去的大雁。那声音先是清脆而洪亮的,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破夜的黑暗,迅速地钻进我的窝棚里来。我像听着自己的心跳,有节奏地一强一弱,然后那声音又渐渐地一直弱下去,细微得仿佛只是一阵哀叹。

那定是一只落单的孤雁,或者是跟随父母兄弟一起飞翔的时候,偶尔俯下头,看见苍茫的天空下那群山、田野、湖泊的美景,于是它犹豫了,忘记了多振动一下自己的翅子,——它从“一”字里或者“人”字里落了单,所以在夜里,它不得不奋飞,争取在天明前追上自己的亲人。

也许孤独将伴随着它的旅程,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它的洪亮的嗓音从独自的飞行中开始变得沙哑而沉重。这个寂寞的夜行,让它明白了一些道理:一只落单的大雁,它会在生命的长河里,一辈子享受着自己创造的孤独。

那只老狗似乎也听见大雁悲壮的鸣声,它从窝棚里探出头去,望着天空,很是努力地“汪汪”了两声。在白天里,当人们听见狗叫,一定会因为嘈杂而烦闷,或者期望某个亲人的到来,被狗阻在屋外面,显得主人的冷漠和失礼。但是在夜里,那声音更显得深邃和厚重,特别是对于孤独的灵魂,这会让他们感到一阵温暖。

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依着窝棚边的那根竹子,仰望天空,我希望通过这一声鸣叫,看见那个在黑夜里独自飞翔的灵魂。

秋天的那个夜里,大概已经是一月之末。夜已经很深了,月亮才懒懒地从天边升起来,一弯弦月,像小船儿一样,斜斜地躺在深远而灰蓝的海水中。它的皎洁的光辉,让围绕着它的那一圈云层瞬间变得明亮和透彻起来。整个风岭村,开始变得朦胧而有些迷人。只不过,那些梁子和村庄,也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在月光下,人能看到很大的东西,那些细小的物体,比如白日里看见路边的一丛野菊,此时只能停留在想像中,它的色,它的枝,全然不知所踪。

诗人常常写月亮的时候,总是幻想着美好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头脑里的月亮,是不是跟我头顶上的一样,——也有这样皎洁的光。我猜不透诗人的想法,也不想去猜。我面对的这一弯新月,它就真实地存在着,——深夜里,一个人能够独自地陪伴着一弯月亮,他大概也有诗人的孤独感。

我又突然地想起了谷子,如果她能陪我坐在窝棚边,一起仰着头,欣赏那弯明月的话,也许不管那月亮是上弦还是下弦,是缺月还是满月,在以后的生命里,我们彼此一定会难以忘记:清风袅袅,明月皎皎,有两个人,一只老狗。

那月亮就在头顶上悬着,我看得久了,眼前越来越模糊。我似乎看见谷子穿着她那件花格的衣服,摇摆着长长的青丝,笑着向月亮奔去,我想伸出手去把她拉到我身边,然而我的手虽是挥舞不停,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定睛看时,那奔跑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黑影,它越来越快,接近月亮时,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的耳边就只听见两声“嘎嘎”的鸣叫,依然是哀叹的、孤独的和悲壮的……

2022年3月21日夜于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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