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小姐

   陈白鹿有一个别名叫柿子,她总是怯懦不安,仿佛风一吹就能从树蔓凋落的柿子。她工作业绩平平,样貌凡凡,过着朝九晚五的小白领生活。唯一不错的可能是各方面都十分出色的年轻女企业家陈莞是她的妹妹。

   从公司到居住的租住公寓的距离,每天乘355路公共巴士成了她的兴趣。她爱戴着入耳式耳机披散着一头栗黑色直发,坐在左靠窗的第二个位子上,第一个位子总是坐着一个拎着黑色公文包的青年男子,陈白鹿注意到无论四季翻转天气变幻,男子的衣着永远是黑色、灰色。没有其他。规律得如同他总是从江北的前一站下。

   42分,她数淮南站到江北站所历经地时长。居市果然是人口稀少,所以交通一直都很有规律,每次下班陈白鹿都可以在上面小憩一会,她想着,不知不觉中就抵达江北站。从站牌右侧的巷口直走200米就是陈白鹿的家。

   这一天,公司嘉奖全体员工提前一小时下班,陈白鹿照常的走到巴士站等355。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三五成群约好要去新开的餐厅吃饭。同事小美热情的邀请被陈白鹿回绝,她向来不爱好这些聚集活动,小美只好作罢。

   雨那么突然。看来得提前乘上355了,陈白鹿想。巴士里挤满了避雨的人,那个常坐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位中年妇女,拎着一大袋似生活用品的东西。前排的座位上是一个极似男子的身影,陈白鹿晃了晃稍显沉重地脑袋换了个更舒适的姿态。

   不是他,他不会像这个人般穿橘色的毛衣。她戴上耳机拉着车上的吊环,瘦弱的身体由于缺乏支撑的力气而摇晃,交通不甚拥挤。42分。到了,她看着随身听屏幕上时间的跨越。雨后的清新沁入皮肺,她解开棉布衬衣的袖口,好让清凉的风吹净身上那层细密的汗。丝毫没有察觉到下错了站。

   等待意识清醒时陈白鹿发觉自己醒在全然陌生的房间里,阳光以自然的角度从英式的窗户上撒下来,笼罩着海蓝色布局的房间。这样的住所曾经江北也有一套,里面的布局也一样吗。

   你醒了。穿着橘色毛衣的男子走进来,陈白鹿认出这是昨天巴士上的男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轮廓,像极巴士上那个总是一身黑或灰的男子。

   嗯,烧退了吧,来把药喝了。男子递过来一杯黑褐色的液体,像是中药。声音温柔得让陈白鹿无法拒绝。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陈白鹿疑惑。男子先开了口,哦。你在我家门口昏倒,好像是找什么,你要找什么?是我?

   男子脸上的笑令人害怕。陈白鹿摇了摇头,实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走到这里。打算离去,她和男子道了谢。出了门左拐前100米就是巴士站,男子没有跟上来,似乎在喃喃着什么,陈白鹿没有听见也不愿深究,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男子眼底地苦笑:果真是不记得了呢。

   从那以后每一天陈白鹿都会在包里备一把女士折叠伞。碰上下雨天她总会在在巴士站牌等那趟355,一样的位子,照旧的,前排座位的男子穿了黑色的大衣。真好。陈白鹿想,42。她突然想跟着男子在江北的上一站下车,消瘦如她,一阵风吹起都能把她带走。

   男子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陈白鹿,右拐角前100米,正如自己家的位置,几天前她还躺在那里。她看见男子走进庭院,没有了方才的冷静: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莞莞,我不想继续接手你姐姐的案例了,抱歉,她的病我治不了。被称作莞莞的接过男子脱下的黑色大衣:阿愠你再帮帮我吧为了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不放心把姐姐交给其他人,没有人能比你在乎她了。

   大学时候我和你提起过的,我有个精神病姑姑。是家族病,祖祖辈辈而来。到我们家的时候,就是姐姐了。除了反应比较迟缓外小时候她看起来和同龄孩子一样。

   三年前我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正常了,邻居们都说她得了失心疯,整天找一个叫付生的人。我派人去找过,没有这个人,那不过是她发病时的幻想。我原以为姐姐会好起来的,平日里她看起来还是很正常,除了找"付生"。直到她吞下一整瓶紫色的药丸,一种抗抑郁的药物。送到医院急救时医生说晚一点可能就……我害怕她会这样离开,毕竟这世上就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你在隐瞒我些什么。覃愠的话里带了微许怒意,那是陈莞没有见过的,他永远都是那样温柔,连对待他诊所里那群怪人也一样。她知道躲不过了,声音反倒多了几分干脆:看样子你都知道了啊,没错,她压根就没患什么病,我知道付生。

   你在国外对她是心心念念,人家在居市可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可惜你没和我一起看到那个柿子小姐是如何为了这么个男人而和家族决裂的,哦,后来我们一家都移民唯独她没有。

   付生的死与你有关吧。覃愠的语气那么笃定,毋庸置疑。

   陈莞琥珀色的眼里有太多外人看不穿的东西,她扯出一个奇怪的笑,无知的被仇家收留长大,她用了很久都不能接受这种荒缪。十年前她回了一次居市,回国是那收养她的"父母"安排的,他们终究还是没办法让亲生骨肉陈白鹿跟着付生那个穷小子辛苦一辈子。只是她没有传达给陈白鹿,她想的是该如何报复陈家人,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这些年陈家的势力已被陈莞掏空,她终于得偿所愿,养她的仇人父母如今生活拮据,靠着美国的救济金过活,期间她去美国探望过他们一次,他们脸上非但没有落魄带来的痛苦,反而过得闲云野鹤般惬意。见到她时更是没有提及她所做的,待她好得让人忘了年岁,丝毫不比以前差。

   她到此刻终于能明白,这些年背负得东西太多也太过沉重。

那天暴雨倾至,熟水性的付生,错过了咖啡。却当起了英雄,救下一家三口中的小儿子。助人却无力卫己。

他的死,陈莞的确脱离不了干系,她本连付生的后半生的故事都编造,要将与陈白鹿。

陈白鹿来西双版纳最喜欢品当地的特色咖啡和茶叶,付生每每在细心品尝后,必然会捎上她最爱的咖啡粒。按预计,在喝完这杯清咖啡后,他会于第二天清晨醒来,继续他的远途,以后还会在游历途中,遇上陪他度过余生的姑娘。另一边的陈白鹿会在伤心欲绝之下,接到母亲病重的越洋电话,乘坐明天一早的航班飞往西雅图。

现在上天送给她一个一劳永逸的锦囊了,她看着付生缓缓下沉的身躯,听着那对年轻的父母呼唤着是否有会游泳之人施救。从那天起陈莞这个游泳队队长,再也不能在本属于她的王国岿然称王。

陈莞不再作任何的辩解,只等着覃愠一句话她就能背负一个蓄意杀人罪名而进居市的监狱。

   覃愠显然没想到的,陈白鹿会是自己揭穿陈莞的见证人。他跟随她横穿过三条街,看着她没有情绪就莫名的难过。他想她还是小时候那个柿子姑娘,被人欺负也不会反抗。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谢谢你。

她是不记得他了,从小到大她从未这般和他生疏,那个叫付生的男人已经融入她生命。

   他张了张口喉咙发涩,那句你还记得我吗被卡在嗓子眼。那么多年,他从未有一天忘记过她,怕她的家族病有爆发的一天,他努力考入医学院。而陈白鹿,十多年她忘记很多事情,例如陈莞是收养来的妹妹,又例如他。付生却不在内。

   陈白鹿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身前是居市的火车站,陈家搬走去美国的那天她在这里哭了很久。她记起身旁的付生对她说,白鹿,嫁给我吧,我可以是你安全感的所有来源。

她满心欢喜,为了他,陈白鹿已经抛弃所有,他是唯一的依靠了。

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敢,柿子小姐携起身旁人。阿生,我们一起,开始理想人生。

   候车室里播放着最近时段的列车通知,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陈白鹿终于等到她要的那趟车,第一次和付生踏上这趟列车,人们忙着挤上绿皮车厢的节点,她记忆变得清晰,仿佛能感受到付生踏上列车那一刻的决心。他放下姿态来说的话还在耳边:我的白鹿这么瘦,结婚之后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那时的她被他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绿:你才是猪呢你!说完后付生脸上得逞的笑她忘不了。

   他去云南之前陈白鹿是知道的,他说要去跟团拍一组西双版纳的纪实照片,等三个月之后回居市就买下江北那套英式房屋作他们的新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么的坚定。

   十多年陈白鹿还是忘记了许多,一如付生说的究竟是三个月却更久长,一如她已记不起付生的样子。她开始在夜里惊醒,梦中人是否忘了曾经许诺,又或者世间查无此人,他终究只是自己凭空想象出的臆想。然而他留于墙上的三三两两又该求何解。

   他从来只为他人拍摄,以至于房间里有的全是他为她拍的照片。照片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一如她眼角稍不留意便出卖她年龄的皱纹。

   陈白鹿是记得阿愠的,从小到大有麻烦他总是第一个挡在她身前。只是时间过得太久,无法将现在的阿愠和那个黑瘦的大高个相对等。现在知道了也没有相认的必要了吧,一直等待没有结果,不如让他放手去拥抱新的生活。陈白鹿是这么想的,但却忘了这句话放谁身上都是个道理,只是践行未必容易。

   三年前她在医院被抢救,她跟着背影那么像付生的阿愠乘坐整整三年的巴士,即使她租住的公寓一直是在相反方向的淮南。她只是习惯把江北那套英式房屋当成名义上的家,就比如一直坚信付生会回来。那套房子早在付生离开后不久就被地产公司收纳,现在那里是居市最高的百货商厦。

   恨的力量这么大,在等付生的时间里,她几乎花了一大半来恨,这支撑她走过这么多年。如今的她早就没了当时那般的激动,剩下的只有平静。恨消失殆尽,她亦等来付生不再。陈白鹿想起陈莞,印象中还是小时候她为自己挡在困难面前的模样。她一定还是在意这个家的吧,不然三年前就不会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要是没有那些恩怨她们一定是比亲生姐妹更要好的姐妹了。

   陈白鹿的对座是一家三口。小女儿很可爱,妻子一路上都在数落丈夫的不是,频频惹得车厢里的其他乘客注目,丈夫虽尴尬也还是一脸憨笑,好脾气的配合。真好,陈白鹿想。平淡而真切的琐碎。

   窗外的黑暗没有边际,她就这么沉沉的睡了过去,前所未有的安稳,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等到梦的气息消失殆尽,长鸣划过天际。

   她在那些街道从早到晚一整天,感觉风里都有付生的温柔气息。日暮十分,陈白鹿走进一家看不出类别的小店,似乎是一些手工的艺术品。店内装潢很是温馨,每个角落的墙上挂着很温馨的小镇风光,其中一幅夜空的星景在其他的摄影作品中显得突兀。

   老板是一位叫小枫的年轻姑娘,姑娘爱占卜,几乎每一位新来的顾客都会被她拉个占上一卜。陈白鹿自然也没能幸免。

   姑娘,你的上半辈子可能有遇到很多挫折,但下半辈子一定都会好起来的。陈白鹿眼里的白色水气纷至,半响之后,有些哽咽:那些是你拍的?显然是没料想到她会问起那些照片,小枫有些发愣,不是。那是几年前外地的一位摄影师所拍的,那位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呢,他请求本店做手工饰品的师傅教他制作手工戒,师傅是本地人直说手艺不外传。他求了很久也没获得师傅同意,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师傅看到了他的作品,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一张老脸上竟然活脱脱泛出泪来……啧。

   小枫半扶着前额,这个故事她都说了有不下两百遍了,没想到眼前的客人会如此听得认真,她喝了口花果茶润了润喉,抬起手指向右角的方向。那位摄影师最后真不负师傅重盼还真给做出来一个手工戒来,呐!那就是。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急事,好像是被同来的那几位外地人叫走说要去拍什么来的,说隔日再来取并也向师傅好好道个谢,却再也没回来。

   哦对师傅那次哭还没和你说呢,后来听师傅酒后吐真言说是年轻时后爱上一个姑娘,那时候这儿都还没开发呢,姑娘是个无拘无束的旅者。用师傅的话说就是没有长脚的飞鸟,但姑娘却为师傅留了下来。后来姑娘就成了我的师母,师母命没师傅硬,在不久后死在那场事故里。听说师母生前常惦念家乡的夜空,或许是摄影师那幅夜空的作品让他想起当年的师母来……唉!

   陈白鹿来到那个角落,年代有些久远的手工雕花木柜,暗红的底部,中央漆红的古老首饰盒里,静静躺着那个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戒指。她仿佛又看到那样熟悉的脸,声音温柔:我的白鹿,一切都变好了。

   大小刚刚好。她小心翼翼将戒指套在右手无名指上,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所措像极了一颗秋天树蔓上熟透了而摇摇欲坠的柿子,颤抖的厉害。那张脸在瞬间苍老,淌下两行清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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