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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很脏,做了许多梦,糊成一锅浓稠的浆水,像水华侵蚀的池塘。
早上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上铺的木质床板,夏时挂上、还未取下的幔帐,一面冰凉、一面温暖的被褥,室友沉睡中的呼吸,阻隔阳台的玻璃门……包括消防备用灯上,那星绿色的光点,全部都是夜晚的模样。
头发脏了,我要起床去洗。
在沉闷的、模糊的空气中坐起身,套上毛衣,穿上宽大的冬季校服外套;脱离被体温烘暖的床铺,套上布料冰冷的校裤,穿上袜子,脚伸进拖鞋里,站起来。
眼镜……眼镜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隔壁下铺的女孩被吵醒了,从厚重的茧被中探头问我。她转了转身,床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上铺的人也换了个沉睡的姿势。
“眼镜,”我在桌子、床铺、柜子、抽屉、洗手台、毛巾架,一切可能的地方翻找,“眼镜找不到了。”
“眼镜?眼镜不是……”
“找不到,在哪里呢……大概掉在路上了吧。”我喃喃自语。
她把枕头边的电子闹钟按亮,闷声说:“现在才四点十分,太早了。你起来做什么?”
是吗?还很早——什么都看不清。
“我去洗头。”
她“哦”地应了一声,倒回茧里,很快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闹钟的亮光灭了,狭小滞塞的房间复归沉默与黑暗。
我去公共洗漱池洗头,穿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漆黑的门。长长的走廊像阴暗的原始石窟,或者人类灭亡后的废墟。接连的窗口外,篮球场,校墙,校外的街道,铁栏与瓷砖反射着红绿灯闪烁的亮光。
流水声很吵闹。水温忽冷忽热。
揉搓出泡沫,把脸埋进水中;抬起沉重的脖颈,温水淋淋滴落在干燥的台面上。我看到高架上还未停息的霓虹灯,看到碎裂般的月亮。我抹去堆积在双眼边的水。
月亮静止在空中,是显现圆满的半月。温暖、清冷的月色。
片刻后,没过多久,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它的华辉,密密封锁——月亮于是消失了。世界是全然的迷蒙。
头发吹至半干。
标有熟悉号码的寝室依旧在熟睡。
我把手电筒放进外套口袋里,走下弯折的楼梯。
整栋大楼深陷在梦境中,只亮着一楼门口的日光灯,亮了一夜,亮得冰冷而疲倦。我推开玻璃门,拨亮手电的灯光,去寻找不知被遗失在何处的眼镜。
“眼镜……”
昨晚夜里下了雨。道路上的水滩、草丛间的水滴,在昏暗的路灯下散射出朦胧的光团,像蒙着灰的萤火虫。手电筒照过去,只有湿漉漉的草和枯叶。
眼镜——那是一副黑色外框,内面红色的树胶轻型眼镜,还是新的。如果在路上掉落,在雨水中浸泡了一夜……镜脚的螺丝会容易生锈吧,关节处会塞满泥沙吗?恐怕会被人踩到,踢在路边——镜片划花,镜框扭曲、断裂。可是不可能有人知道那是我的眼镜,没有人拾起它。
“眼镜……”
去哪里了呢?
眼镜……
眼镜……
我从寝室走到教学楼,教室的门没有开。我关闭手电筒,原路返回。
找不到,哪里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路灯依然幽幽亮着。食堂不知何时灯火通明,光线刺眼,在我眼里看来只是一团有色的雾气。天空依旧云层密布,混沌的黑蓝在其中翻滚潜游。
我看着天空,高处的楼影。
楼将天空剪切。
从楼顶,落下一片黑色。
从某一栋楼,综合楼、行政楼或者教学楼,从那幢巨大矩形的尖角上,他坠落着——
逐渐松脱,展开无力的手指与双腿,直线坠落。一瞬间——
一刹那——
坠落。
我仿佛听到沉闷的一声。又仿佛听到清脆的、接连不断的碎响——是破碎的零件在掉落着:镜片,框架,细小的螺丝,纤细的纤线……撞击、反弹,跳动、跌落,颤动、晃动,然后停止;支离破碎。
我张了张嘴,喉咙沉默着。
没有惊叫,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风吹冷了发丝底下温热的水汽,风吹冷了裸露的皮肤,风穿过每一丝纤维间的空隙,风吹走温度和声音。眼睛因为干涩,流出了不足以湿润眼眶的咸水,血管因为寒冷,即将干燥破裂。我用手捂着脖颈。
“眼镜……”我喃喃着。
回到寝室时,同寝的女孩们都已经起床了。灯光明亮。我沉默的坐在自己的床铺上,门开启,门关闭,女孩们的脚步,折叠衣被时掀起的气流,话语声……一片鲜红,一片模糊。
“怎么了?”
“眼镜找不到了。”我回答。
“眼镜不是就在桌上吗?”
她指着我的桌面说道。
“那不是……”我凑近几步,看着桌面上的那副——“啊,真的是……是我的眼镜。”
安静,完整,冰凉。
我把它拾起来,架在鼻梁上。
清晰了。
世界很清晰。
天明得晚,没有月亮。
2015.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