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巨浪

               

                         


  叮铃铃-叮铃铃――

辽东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的110接警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步行街停车场三辆车玻璃被砸!丢失现金一万!”

  “江畔国际小区东侧两辆汽车玻璃被砸!一台宝马,一台丰田!”

    “滨海风景区附近路边一辆某国领事馆车辆被砸!丢失两本外交护照,美元三万!”

  “百家超市附近一盗砸车辆嫌疑人!现场作案,被车主发现后,拿出针管以有艾滋病相威胁,顺利逃脱……”

  “这帮狗娘养的!” 东方狠狠地把手里的报表掼在桌子上——三十天,七十八台汽车玻璃被砸,损失十二万!这些数字强烈地刺激着东方的神经――尽管这些数字并不是一年当中最多的一回,有好几个月曾经突破百辆,但他依然做不到熟视无睹。他觉得,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咧着张大嘴,无情地嘲笑着他这个辽东市刑侦支队长的无能。

  他手握双拳,愤懑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却一筹莫展,最后长叹一声,拨通了监管支队长诸葛的电话:“晚上陪哥们喝点!”

  “喊不喊春秋啊?” 诸葛笑问,“你是不是想她了,然后拿我当引子啊?”

  “我现在哪还有那心思?那帮砸车的闹得我一个头两个大!要不你想个辙,把他们都押了算了!”

  诸葛“嗤”的一笑,“别价啊,你头不大了就该我头大了!老问题了,神仙来了也解决不了,你想它干嘛!”

东方垂头丧气的说,“知道,就是觉得他妈的窝火……不说了,你问问春秋吧。”

  “还是的!”诸葛一笑。

 手机刚挂,却又响了:“你来一下!”还没等东方回答,电话已经挂掉。

  东方握着电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来电话的是新任辽东市副市长、公安局长孟溪水,才从省城调过来不足俩月。

  东方赶紧一路小跑来到局长办公室,看见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也在。

  孟溪水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他中等身材,面色微黑,五官周正,看上去像是一个儒将,但是一对陡立的“判官眉”却使他平添了几分杀伐决断之气。

  他淡淡的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两个人,手指扣了扣桌上的两页纸,说:“你俩看看。”

  东方拿起来一看,一张是市人大视察公安局的通知: “辽东市公安局:

市人大决定于XX月XX日到你局视察本年度公安工作,重点视察你局打击街头犯罪工作情况,本次视察,由辽东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吴仲同志带领内司委主任、法工委主任、辽东大学法律系主任等八名人大代表……”

  另一张却是年初的人大视察计划。年初时,人大视察的计划是视察市局交警支队,重点是“黄标车”的治理整顿工作……

  “变了啊?” 东方嘟囔了一句。

  “说说,你们怎么看待这个变化?” 孟溪水面无表情的问。

  “通常,按惯例,” 主管副局长字斟字酌地开口道:“人大的视察,就是例行公事,年初的计划不会说改就改……”

  “肯定是有人告我们黑状了!” 东方想到刚才看的报表,性急地插嘴道。

  孟溪水犀利的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报表扔在桌子上:“告黑状?还用人家告?我们的数字,已经把自已‘告’了!”。他拍了拍那摞报表,“你们自己看看!这是不是我们街头犯罪现状和打击成绩单?”

  东方无语,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些数字一直扎在他的心里,像一根刺:一年光砸汽车玻璃盗窃的案件就有一千多起,还不算这帮家伙作拎包、扒窃案件,再算上不够刑事立案的治安案件,实发了三千多起,损失价值上千万!发破案百分比是个位数,挽损基本没有。

  孟溪水沉缓语气,说:我们二百五十万人口的中小城市,小汽车保有量才八九万台,你们算算,一年被砸盗的是多大的比例!?这个成绩单,还用别人‘告黑状’吗?”

  “局长……”东方心中愤懑,张口欲说。

  孟溪水却一摆手:“明天的汇报,数字要实事求是,我亲自汇报。你去告诉办公室马上发通知:市局在家的党委成员、局办、指挥部、刑侦支队、法制支队、便衣支队、督察支队以及六个县区局长全部参加。人大视察结束后,立即召开党委扩大会。参会人员不许请假!”

  一出门,东方就给诸葛发了个短信:取消!

(二)

  夜,悄然而至。

  辽东市西南角,原来计划经济时期,繁华一时的国有企业化纤厂区,如今已颓败不堪,破旧的红砖家属楼还依然排排矗立,在四周摩登时尚的大厦的包围下,像是一个城市的黑洞。

  三楼的一户灯亮着,一套大筒子房里挤着大大小小四个人:

  紧靠墙角的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50多岁面容枯槁的男子,他浑身的血肉像是干涸了一样,皱皱巴巴的贴在身上,看上去像一具僵尸。他下半身盖了一床露着棉花的破被,那被上染着红的黄的黑的各种污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靠近厨房的墙角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小女孩的鼻子下到上嘴唇,有一道明显的沟壑,像是得了唇颚裂做过修补手术的样子。她身上穿着粉色的小棉袄,是今冬才流行的款式,似乎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崭新的东西。

  屋子中间的大桌子下码着一箱箱的矿泉水,桌子上铺了一块塑料布,堆了一堆黄色油纸包裹的大大小小的块状物,旁边放着几个大号广口瓶和一台封囗机,像是一个简陋的化学试验室。

  一男一女正围着桌子忙着“做实验”。

  “大拐!这回怎么个比例?”女人不耐烦地问向床上的“僵尸”。女人有40多岁了,身子已经发福,但看精致的五官,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

  “百分之二十吧。”“僵尸”阴冷无力的声音飘过来,“这回货不错,兑点止痛片,好好弄,别砸了招牌——,大拐出品,必属精品!”他得意地“嘿嘿”笑了,像只被勒住脖子的公鸡。

  “德性!”女人白他一眼,转头指挥身边的三十多岁的男子:“弟,快点弄吧。”

  姐弟俩长得很像,可惜弟弟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开到嘴角,使得原本俊美的脸庞变得丑陋可怕。

  弟弟应一声,便配合女人一起加药、兑水、搅拌、灌瓶、封口,一支支药水被放到一个个纸盒里,一盒盒的成品又被放到一个个纸箱里,一箱箱地码在墙边。

  “妈!我饿了……”小女孩抬头说。

  女人掏出一张“毛爷爷”,说:“乖孩子,自己下楼去扣肉馆吃点吧,妈和舅没忙完呢。”

  小女孩嘟嘴说:“他家我都吃腻了!”

  女人宠溺地说:“今天对付下哈,等妈忙完这阵子,领你吃去海鲜大餐!”

  小女孩怏怏不快地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忙完!”接过钱,下楼去了。

  女人望着小女孩的小身影,心里五味杂陈。自从十六岁的儿子和人打架斗殴被砍死之后,她一度万念俱灰,直到生下这个女儿,她才重新有了希望和寄托。

  不知是不是大拐吸毒的原因,女儿天生唇颚裂。尽管进行了初步的修复手术,但将来还要继续进行的一次次的整容,手术价格不菲。为了女儿,她要挣钱,挣许许多多的钱,不仅让女儿整成花容月貌,还要她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一辈子也用不着靠男人生活,尤其不要像自己遇见大拐这样的男人,他简直就是自己一生的噩梦。

  “拿过来一支我试试!”“僵尸”发号施令道。

  “扎!你就知道扎!怎么不扎死你!”女人没好气地走过去,递上一支药。

  大拐娴熟地吸药入针管,一手掀开被子,一手扎了下去。

  一股腥骚恶臭从被子里散发出来,大拐的两条腿大部分地方已经没有了表皮,紫红色的肉上蒙着一层黄乎乎的脓……

  “嘿嘿嘿,”大拐又发出勒脖公鸡似的笑声:“死?我死了你们几个怎么办?这些年,要不是我这个挡箭的金字招牌,你以为警察能让你俩活到现在?我的两条烂腿,就是你们的保护伞,是护身符,我是咱们生意的保护神,你们应该把好好把我供起来才对……,真不知道好歹!”

  女人不作声了——

  的确如此。大拐原本不瘸不拐,脑子也灵光得很,他原是化纤厂的保全工,在厂子颓势初显的时候,他就停薪留职上广州倒腾服装去了,几年功夫便发了财。

  而女人那时还是厂里实验室的化验员,年轻貌美的厂花,架不住大拐的死缠烂打,就嫁了大拐。

  大拐抱得美人归,可儿子出生后,很快就把她扔在脑后,夜夜笙歌,小姐、白粉全沾。一次酒后摩托车驮个小姐疯狂飙车,一不小心小姐飞树上死了,他也断了腿,从此拄上了拐,从此,名字变了,人称大拐;从此,生意也变了,不倒腾服装,改倒腾毒品了。

  几年下来,由于和他人混用注射器,大拐患了艾滋病,腿伤不愈,溃烂面越来越大,前年又患上了肝癌,拐也用不上了,只能卧床。原先女人和弟弟只是帮他制毒,如今,进货、制毒全靠姐弟俩了,他自己除了充当“技术员”就是躺着卖毒、收钱。大拐就是这个毒品“公司”的金字招牌、公司LOGO和注册商标。

  女人搅着药水,仿佛是搅着金水,她盘算着,这一票,能挣五十万吧?当然那死鬼总会祸祸个五、六万,吸了,扎了,但净剩怎么也能四十多万吧……

(三)

  人大视察,是每年都要上演的例行节目.

  一般来说,都由副主任带队,而那些副主任们和各委主任们通常都是从政府调过去的,和政府部门的领导们本就相熟,平时的联系也是千丝万缕。熟人自然不会为难熟人,所以视察也总是在友好而热烈的气氛进行。无非就是听听汇报、唱唱喜歌,相互戴戴高帽,当然了,八项规定没有出台的时候,视察之余自然是要把未尽的话题延伸到酒桌上的。

  如果视察的是交警,便会有人笑着抱怨:“啊呀,半个月的工资都贡献给你们交警罚款啦!”于是交警领导就会心领神会地安排人记下车牌子,电脑消分。

  如果视察的是监所,则会有人悄悄地递话:那谁谁,是那谁谁的亲戚,你们给照顾照顾哈!

  总之,握握手,拍拍肩,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然而这次,却异乎寻常。

  一个异常是,人大一把主任居然亲自带队来了。

  第二个异常是,气氛居然少有地严肃,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溪水同志,你对你刚才念的这些数字有何感想啊?”孟溪水刚一结束汇报,主任便阴着脸发问。刚才听汇报时,他就一直眯着不大的眼睛,两个大眼袋不规律的抽动着。他是去年刚从市长岗位上退下来转任人大主任的,虽然公安局长兼任副市长,但他还是有心理优势的。

  “公安机关工作做得不到位,我们有责任,这责任,不可推卸,不容推卸,也不想推卸!”孟溪水诚恳的说。

  “嗯,各位代表也说说吧。”人大主任又眯起了眼睛。

  “溪水局长,我是人大财经委主任。据我们统计,你们公安局去年花掉经费全口径共计两个多亿。两个多亿,在咱这个相对经济落后的城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财政上的倾斜呀!意味着大家勒裤腰带保障公安呐!您刚才说,砸车盗窃的破案率是个位数字,两个亿,个位数,这,太悬殊啦是不是。”孟溪水静静地听着,他心里明白,这基本就是在指着鼻子骂公安是“吃干饭”的。

  “孟局,我是保险业协会理事长。您刚才说,全市三千台车被砸,可是据全市八家保险公司统计,我们赔偿了五千台次,共四千二百八十万元。到底是三千还是五千,还请孟市再安排人核实下,一旦是我们弄错了,还真得尽快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把多赔的钱追回来。”孟溪水心里冷冷哼一声,对于“台”和“台次”都分别不清的人,居然也在这里指责我们弄虚做假!

  “局长同志,我是辽东大学法学院长,我想问的是:全市公安机关三百多名巡警,他们的职责是街面巡逻,负责防范和抓获街头犯罪的工作,全年抓获现行犯罪嫌疑人8人;全市有刑警四百九十人,破获砸车玻璃案件不足百起,抓获犯罪嫌疑人36人,十多个刑警,一年抓1个嫌疑人。这几个数字值得深思啊!是队伍业务水平不行?还是工作态度不行?还是根本就是放纵、包庇、渎职?”

  眼看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主任接过话头。

  “嗯,溪水同志啊,各界代表的发言,话可能说得重了些,问题可能提得尖锐了些,有些呢,可能有些偏颇。但是啊,这些现象倒都是客观存在。刚才,你也说了,你们也想了很多招法,采取了很多措施,但是成效呢?还不是很明显嘛!就说前两天,我们人大的停车位,四台车被砸,砸车都砸到人大的地界了,你说还有哪儿不敢砸呢?”

  东方明白了,原来,今天的“兴师问罪”,是因为砸车砸到了“金銮殿”!

  “当然喽,不是因为砸了人大的车,我们才重视,谁的车也不能砸呀,这样砸下去,老百姓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啊?”主任可能是因为激动,咳嗽了两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溪水啊!你刚到任时间不长,责任不在你,但是,得重视啊!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东方不能不佩服孟溪水的涵养,他始终不卑不亢,沉静如水,没有一句推脱,更没有半句辩解,只是郑重地申明:尽管到任时间不长,但,维护治安秩序,是公安永恒的职责,不以谁来任这个局长为改变,是公安的职责,公安必担当,敢担当,必会给全市人民一个满意交待。

  对于孟溪水的表态,代表们还算满意,简单地总结两句,就散了会。

  孟溪水陪同人大主任走出大门,人大主任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你的副市长人大表决,我是做了常委会那些人工作的,有的代表原来是要投反对票的,我给压下了。明年初,政府是要换届的,是要重新投票的,这个你心里可要有数,到那时,我不能总压制人家行使民主权力吧?”

  孟溪水的“判官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但还是礼貌地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公安工作诚恳欢迎人大的监督和支持啊!”

(四)

  有了刚才人大视察汇报会的“垫场”,接下来的党委扩大会气氛也是异常压抑。

  长方形会议桌的一头,放置着一把黑色的皮椅,这把皮椅和会议室里其他的椅子并无不同,但,在它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落地式的舵的造型,标志着它是本局最高领导的坐席。

  孟溪水坐在这里,会议室里每个人的状态都尽收眼底。他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的,交警、刑警、禁毒⋯⋯涉足过多个岗位;分局、市局、省厅部门,省会市局副职⋯⋯履任过各层级领导。多年的领导生涯,使他阅人无数,眼下这些人什么心态,他搭一眼便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那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本子的,其实思绪不一定飘哪儿去了。这种人往往就是叫我干我就干,但多一歩也不走。

  那似乎得了软骨病,坐得软软塌塌的,胳膊肘抵在桌上,手撑额头遮了大半张脸的,这种人就是懒沓沓混日子的,别指望他能出什么菜。

  那坐得溜直,脖子抻老长,眼珠骨碌转,不时在各领导脸上察颜观色的,往往就是机会主义者。一方面,他不会放过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不会放过对手失误的机会。

  像春秋那样的,蛾眉轻锁,目光沉稳,她时而抬头专注地听,时而在本子上认真地记,这种,往往是能踏实做事的人。

而东方,面色不愉,似乎装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一肚子的气,只有偶尔瞄向春秋一眼的时候,表情才柔和些。这样的人,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这种人,往往干事有激情,有冲劲。

  孟溪水暗暗观察着,不动声色地舒缓一下“判官眉”说道:“刚才的会大家都参加了,各代表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关于街头犯罪的各种数字,我也不必重复了。在座都是老公安了,情况应该都了解,问题摆出来了,怎么解决,你们说说吧。”

  会场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我先说说吧”主管侦查的副局长率先开了口:“打击街头犯罪不力,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块工作是我负责的,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应当检讨。但是,客观因素也无法回避:我市街头犯罪的主力军是‘两类人员’,也称‘病患人员’,总共不到300人,他们违法犯罪占全市街头犯罪的70%之多。要我说,解决了他们,就稳定了社会。”

  他顿了一下,又说:“这些年,也有针对性的组织了专项打击行动,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成效都一般,哦,不,准确的说,都不好。我年龄大了,思想僵化了,也缺乏创新办法,孟市长,我建议调整一下分工,让其他党委成员也来体验一下侦查工作,也许就可能找到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他把“彻底”两个字咬得很重,同时眼睛有意无意撩了一下主管监所的副局长。

  “我也说两句吧,市长!”负责监所的副局长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的开讲:“没错,打击犯罪不力,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原因就是这支‘主力军’不能押。至于为什么不能押,这个大家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只多说一句:我们是执法者,我们所有的执法活动,必须在法律框架下进行,离开法律、法规谈问题,都不可行。”在说到“不可行”三个字的时候,他也用眼神瞟了一下主管侦查的副局长。

  再也无人搭腔,会议冷了场。

  在座的,哪有一个不是人尖子?能在五千民警中爬到接近于金字塔尖的层级,哪一个不是聪明人呢?正是因为聪明,大家都明白,今天讨论的这个问题,无解。说不明白,干不明白,只有责任,没有好处。谁想碰?谁愿碰?逃还来不及!

  皮球,最后还是踢给孟溪水。

  孟溪水明白,这会,再开下去毫无意义。

  他如果再征求其他党委成员的意见和建议,只会看到两种场景:一是慷慨激昂,喊一些空洞的口号,表面上积极发言,实际上没有任何操作性。官场就有这么一群人,善于表演,从不务实,因为务虚最安全。另一种是选边站队,不是对事而是对人,只要是对手赞成的他就反对,对手反对的他就赞同,目的只有一个——打击对手。

  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希望看到。虽然他到这里时间不长,但是他已敏锐地感觉出,班子里,以上两类人不是个别人,他们不是在想工作,而是在下棋,努力做活已方的“眼”,扩大巩固自己的地盘,努力对对方围堵、“提子”,压缩对方的势力范围。两个阵营间还存在“中立方”,他们却不是真的中立,只是在坐等渔翁之利。

孟溪水讨厌这样的搏弈,这并不是一种良性的竞争,往小了说,误事,误公安工作,往大了说,误党的事业,误国啊!风清气正,谈何容易呢?!他在桌下攥了攥拳:等着吧!我就不信在这里打不开一片清明天地!

“散会!”他突兀地宣布。

大家均是一愣,莫名其妙地相互瞅瞅,便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五)

  “今天的会,怎么感觉虎头蛇尾呢?” 夜色酒吧里,东方举起啤酒杯,分别向诸葛、春秋示意一下,说道。

  “不虎头蛇尾,又能怎么办?还真能想出什么办法不成?” 诸葛晃了下精瘦的脖子,同样精瘦的脸上,已经被高度的教士啤酒镀上了一层暗红色。

“依我看,未必是虎头蛇尾,倒像是风雨欲来。” 春秋手捧玛格丽特,语出惊人。

  两个男人的头,一下子凑了过来,几乎异口同声:“怎么说?”

  “依我看,很快就要有大动作了。” 春秋拿起餐叉,在空中虚点,仿佛在指点江山,“其一,外因所迫。今儿人大代表的发难给溪水局长逼到南墙啦,再不绝地反击,公安的形象可就没了。其二,内因所需。你们没听到孟市长承诺‘敢担当必担当’?我觉得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话,绝不像是说套话,这应当是他的决心,接踵而来的,必是行动!”

  东方一脸花痴地望着春秋。

东方、诸葛、春秋是同一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公安的,虽然一同在警界打拼了十八年,现在都成了局里重要岗位的骨干,但是,论头脑和见识,他俩最服春秋。

春秋是法制处长,局里有名的“铁嘴”、“活法典”,曾经作为局长诉讼代理人在法庭上“舌战群儒”,在一场看似要输的官司中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她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后又作为省委组织部的后备干部公派留学新加坡,取得了法学硕士学位。也许是因为她把精力都投入到了事业上,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诸葛在入警时就参透了东方的心思,便想成人之美,时不时地撺掇饭局,想成全东方春秋,尽管东方欢喜,无奈,总是东方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不过,这么多年,虽然情侣没做成,但仨人却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你说的,倒也有理。”诸葛嚼着苞米花含混不清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这事烧烧也不错。可是问题是,抓了又怎么样?以前也不是没抓过!抓了,还不是得放!”

“对啊,人家有艾滋病,人家吞异物,这就像是护身符,属于法律上所说的‘不宜羁押’的情形。早几年,你们监所遇到这两类人员根本就不收,现在倒好,收,收两天又放了。这是不是得算是进步啊?你说我们刑警还费那洋劲干嘛,不抓就是了呗!”东方说着说着又来了气。

  “你冲我使什么劲呐?是我不收吗?我有那么大的权力?《看守所条例》在那里摆着的,是我定的吗?”诸葛一字一句,不温不火。

  “你俩怎么还掐上了?”春秋笑道,“不过,你俩说是法律的规定,其实也不尽然。法律只说是‘不宜羁押’,并不是‘不能羁押’,不是刚性的。而且,这也是有前提条件的,也就是‘具有悔罪表现,不予羁押不致发生社会危险性’,这是必要条件。所以,法律规定不规定的,并不是问题的结症。”春秋仿佛在讲台上一般,给他俩上起了课。“结症在于后续无法处理。就算咱公安抓了,法院判了,可是执行呢?这两类人监狱不收啊!”

  “就是!”诸葛一敦酒杯,说“光我们监所收有什么用?投送不出去,法律程序流转不下去,不放怎办,我还能养他们一辈子?”

  东方一口气闷在胸口,仰脖灌了自己一大杯啤酒,墩了一下杯子赌气般喘着粗气!”

  看到东方气急败坏的样子,春秋和诸葛都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东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随手接了。

  “什么?!”

  他“忽”地站了起来,春秋和诸葛也紧张起来,连问“怎么了?”

  东方攥着电话骨节发白:“大亮!大亮出事了!他被有艾滋病的犯罪嫌疑人砍了!”

  三人急忙起身,匆匆结帐,直奔医院。

        (六)

 

  三人赶到公安医院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孟溪水,政治部主任和宣传处的同志们也陆续赶来。

  大亮的左胳膊已经缠上了纱布,由于市长和主任等众多领导在场,他显得很是拘谨,总想站起来,孟溪水却一再拉着他没受伤的右胳膊在病床上坐下。

  大亮的未婚妻站在一边,一双眼睛红红的,显见是刚哭过的样子。不过,回答孟市长问询的时候,却比大亮大方多了。

  “今晚就是赶巧了。”她说,“这不是五一要结婚嘛,晚上我俩合计好不容易一起有点时间了,就打算一起去收拾收拾新房。刚路过小区一个停车场,就看见一个人正在砸车玻璃。大亮就冲过去喊,别动!警察!那人一下子就抽出一把尖刀,撸起衣服就扎自己肚子一刀,抽出刀就挥着喊:我有艾滋病!敢动我你就是个死!我吓得赶紧拉大亮,可是根本拉不住……人倒是抓住了,可还是被砍到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缝了8针,大夫说,不排除感染可能……”

  孟溪水转头问陪在一边的院长:“感染的几率大吗?”院长沉吟着说:“几率并不是很大……只是不能排除。

还需要观察观察看。”

  孟溪水又问:“窗口期是多久?”

  “这要因人而异,快的一两个礼拜,慢的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院长说。

  孟溪水转过脸,微笑着对这对年轻人说:“听到没?几率并不是很大!好好养着,快点康复,结婚的时候,别忘了分给我一块喜糖吃!”

  两个年轻人有些腼腆的笑了。

  孟溪水又正色对大家说:“有这么几件事,大家分头做:一是公安医院,要密切关注,定期复查,确保大亮尽快康复;二是警察协会,要根据实际情况,为大亮同志申领补助;三是政治部,要为大亮同志申报记功,同时宣传处,要做好内外宣传,我们就是要大力弘扬大亮同志这种英勇无畏的精神!”

  大亮激动得红了脸,想说点儿感谢的话和推辞的话,却嘴笨的像棉裤腰。

  孟溪水又问“嫌疑人什么情况?”

  院长说:“之前来增援的两个刑警,已经把他送到传染病医院去缝合肚子去了。”

  “这个人我认识,几个月前抓过他,不过当时他肚子里有刀片,看守所不收,没办法就放了。” 大亮说起工作嘴就不笨了。

  一丝怒意,在孟溪水脸上一闪而过。“你们来的正好,” 他看着东方他们,“你们,另外通知禁毒支队,情报中心,六个县区局一把手,半小时以内,回局开会!”

  夜沉如水,党委会议室灯火通明。

  孟溪水面色凝重:“今晚找你们来,不是商量,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做宣布决定,下达任务:主题就一个――集中开展打击街头犯罪专项行动,重点打击‘两类人员’!”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孟溪水炯炯有神的目光探照灯一般扫视全场,犹如沙场点兵:

  “禁毒支队!给你两天时间,摸清我市 ‘两类人员’情况,人名、住址、电话,通通搞清! 两天后报情报中心!”

  “情报中心!给你三天时间,按图索骥,深度研判,固定每个‘两类人员’作案证据,要一人一档!三天后送刑侦支队!”

  “刑侦支队!此项行动由你们牵头负责,调动禁毒支队、六个分局开展集群打击……”

  一支支“令箭”,掷地有声,一声声的“是”,干脆利落。

  东方心潮澎湃,大亮的受伤,早已刺激得他想大干一场,孟市长滴水不漏的部署,让他心里像久旱逢甘霖一样畅快!

  他像一个就要上场竞技的斗牛士,内心胀满了斗志。

  诸葛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整个晚上,孟市长自始至终也没有提监管一个字,更没有就‘两类人员’怎样羁押的问题对监所提出具体要求。

诸葛画满问号的眼神投坐

在身边的春秋:求教!

春秋略一思索,提笔在诸葛的记录本上写下了一个大字:“收”!

       

      (七)

黄昏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个脸色灰黄的人鬼头鬼脑地闪进了红砖楼。

  “大拐,再来点货!”他俩直奔主题。

大拐龇牙一乐,伸出干巴爪子:“好说!钱呢?”

那男的“啪”地拍大拐手心里一根金条。

“嘿嘿,滚蛋!”大拐反手将金条塞了回去,“谁他妈知道这真的假的!钱!只要钱!人民币!这是规矩!”

“什么土鳖规矩! 行! 钱我也有!”男人示意女人上钱。

大拐一捏,满意地说:“两万?”

来人笑道:“这手头,一捏就知道多少?厉害!”

大拐从褥子底下摸出四包药,扔给男人,问:“发了,这是?”

“是发啦!昨晚儿砸了个有钱的主,他车里又是金条又是现金……这车砸的,过瘾……。哎,你就给这么点啊?少啊!”男人说。

“嫌少别地儿买去!现在这行情,脑袋都别腰带上,不涨点怎么活!”

“操你妈的大拐!别他妈太黑了!谁不知道全市这活儿你垄断了百分之七十?你说多钱就多钱,你抢啊?!”

男人变了脸,上前想掀大拐的褥子找药。不料一只冰冷漆黑的枪管顶上了他的脑袋!

“你动试试!”大拐阴冷地说。

男人僵住,良久,举手后退退到门边转身便跑,女人也仓皇随后。

大拐阴笑着:“小样,没点儿后手,敢干这买卖?”。把枪藏在烂腿之下……

第二天上午,俩警察登了门。

大拐殷勤地笑着:“哎呀两位!今天怎么有空啦?来,来,坐,坐!”他把两条烂腿往床里挪了挪。

警察嫌恶地看了看那两条烂腿,并不靠前:“你甭假惺惺地客气了!说吧,最近都谁来买药了?”

“买药?哎哟!我一个等死的人了,上哪儿弄药卖去!”

“别装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也不是来抓你的——抓了你也没处押去——你就点几个来你这儿买药扎针的,你在家老实呆你的,我们完成我们的指标任务——怎么样?我话说得够到家了吧?”

“哎,哎,到家,到家,”大拐心里迅速排出几个已经交恶,不会再来往的买主,一五一十地交待给警察,警察也不食言,名单到手,转身走人。

晚上,大拐免不了再向女人和小舅子炫耀一番自己的存在价值:“没我,你们咋挣钱?我就是你们的营业执照哇!你们看我和警察合作得多好哇,我卖药,他们抓人,各取所需,哈哈哈,这叫警民鱼水情!不对,应该叫警企合作,哈哈,如此和谐,哪个企业能比啊!”

“吹吧,我看你早晚死警察手里!”女人见他吹得没边沿,不禁厌恶地说道。

“你个死老娘们!就那么盼我死?你那是盼你自己断财路哇!蠢!快给我换药!”

女人默默走过去,给他的两条烂腿换上一块块消毒纱布。

是的,她恨他!没有他,她应该能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柴米油盐,相夫教子,也许没钱,却有平凡的幸福。没有他,儿子应该不会走上邪路,横死街头。没有他,女儿应该不会生而缺憾。没有他,自己应该不会行走在这断头的路上……

可是她却有了他,无可改变地有了他,有了那么多刺心的回忆,有了这样无望的未来。

她一定要离开他,等挣够了钱,带着女儿和弟弟,一定要远走高飞,远离这个“僵尸”……

        (八)

五天的时间,转眼就到。

刑侦支队大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春秋以手作扇,在脸前扇了扇,对东方说,“你这里简直就是毒气室嘛!”

东方就对那些仍然在吞云吐雾的“大烟囱”们说:“绅士点,绅士点哈!这里还有女士呢!”

“这护花使者当的!多到位!”“大烟囱”们都知道东方和春秋年轻时的恋爱史,边阴阳怪气地取笑东方,边纷纷掐了烟头。

东方假装没听见,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天的协调会,主要有两项内容:一是请禁毒支队和情报中心介绍一下前期摸排、整理的‘两类人员’的基本情况;二是参战单位研究一下具体行动方案。下面,先听听情况。”

“前期,我支队首先对艾滋病患进行了全面摸排;其次,对我们掌握的吞食异物且异物仍存在于体内尚未取出的人员名单进行了整理;第三,拿出了同时存在上述两种情形的人员,也就是‘两类人员’的名单。这三个名单,均已报送情报中心。”

“我向各位汇报一下情报中心研判工作:结合视频支队现场视频和手段部门电磁轨迹,初步确定今年发生的一千八百八十五起街头犯罪中,有一千三百四十二起,为‘两类人员’所为。有明确证据涉及两类人员嫌疑人104人,分布在我市四个主城区和两个县,都是多次做案。大家注意,我们研判的都是能够立刑事案件的,那些不够刑案的未计算在内,这些人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曾被抓获过,但因为身体原因被监所拒收,又放了。”

“春秋处长,你说说?”东方客气的望着春秋。

“我要提醒大家注意两点:一是禁毒支队针对艾滋病患者的排查工作一定要注意保密。艾滋病是一种疾病,不是患艾滋病就一定要犯罪,咱们这种把全部艾滋病人都作为嫌疑人来排查,本身就是一种侵权行为,一旦泄露出去,会给公安形象带来不利影响,所以一定要严守保密纪律。二是目前的证据尚不充分。视频影像虽然是直接证据,但大部分视频,不是照度不够人影模糊,就是距离太远人形太小,做人像的同一认定,还远远不够。而电磁数据证据,仅仅能够证实嫌疑人,曾经在现场出现,却证明不了他就是作案人。这样的证据条件,即使抓捕了,也难以提请逮捕。”

春秋伶牙俐齿的一席话,几乎是把大家这五天的努力全盘否定掉了,大家面面相觑----原来估计今天会议卡壳会卡在监管支队,也就是诸葛那里,谁承想,半路多了一只“拦路虎”,还是一只专业的母老虎。

“我完全同意春秋处长的意见!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同志们,依法治国已经成为我们国家的基本方略了,一切问题要在法制框架下研究。脱离了法律,那都是不适当的。”诸葛急忙表态。他其实早已经识破了东方的诡计,今天的会议与其说是工作协调会,不如说是向监管施压会,刚才情报中心的一组数据,已经明明白白将监管部门放在火上烤了----104个两类人员!他不敢想象这批垃圾被倒进看守所的情景,一听春秋说证据不足,便忙不迭的表态声援。

东方对春秋,一向是敬慕,仰慕,爱慕,平日里,对春秋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但是今天,东方真的有些急了,这事关这场行动是否能够开展,事关孟市长的决策是否能够得到有力执行,事关下到百姓上至党委人大政府如何看待公安的问题,这是大事,他不得不驳春秋:“关于保密的提醒,非常必要,也非常及时。但是关于证据,按你所说的证据标准,那是达到了逮捕,甚至是起诉的证据标准,在咱们的刑拘阶段,没有必要这么较真儿吧?不管怎样,这次行动总归是要搞的吧?所以我们是不是重点议一议如何羁押的问题?”

春秋点点头,说:“的确,的确应当重点议一议如何羁押的问题。抓捕104个人,对在座的这些行家里手并非难事,关键就是人抓到了,能不能押进去?能押多长时间?能不能走上法律程序。”

“证据不足,押什么押?抓都不应该抓!”诸葛再一次心急火燎的抢话道。

春秋看向诸葛:“盗窃证据不足,不一定代表故意毁坏公私财物证据不足,故意毁坏公私财物证据不足,不一定代表他吸毒证据不足。”

东方眼睛一亮:“构成什么就按什么处理?”

春秋含笑点头。

诸葛却不干了,“监管有监管的规定!那也是法律!也得遵守! 艾滋病具有传染性,吞食异物的人有生命危险,这两类人不能羁押!”

春秋依然心平气和的说,“理论上这类嫌疑人不能羁押,但是从艾滋传染渠道的原理上讲,在监所内规划一定的封闭区域单独关押是可以的,”看到东方鼓励的眼神,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个区域要把病毒携带者和艾滋病患者分开管理,他们之间不存在交叉感染的问题。”

诸葛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春秋处长不仅法律精通,没想到还懂医学,佩服啊!分区管理,从理论上可行,但是警力呢?警力从何而来?我手中人就是有数的这些,没法拆东墙补西墙!”

他越说越激动:“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问题你们其实都知道,却都回避!那就是,死了人谁负责?‘两类人员’的胃就是个垃圾桶,刀片、牙刷、铁丝、钥匙、羹匙。。。能吞的东西他们都吞,胃穿孔是分分钟的事儿,死人也是分分钟的事儿!这些年,这方面的教训还少吗?我在这帮家伙身上已经赔了上百万啦!别看这些人平时是垃圾,一旦死在监内,在家属眼里,他们秒变人民币!这边死者家属无休止的缠闹,那边各种监督的追责的无止无休的调查,到头来,错,全是我们监管的。”诸葛瞅了瞅春秋。

“不错,死在监内,监管部门必须负责!但自伤自残逃避打击,是法定从重情节,连羁押都实现不了,谈何从重打击?嫌疑人监内死亡,是管理的问题。不执行羁押,是对逃避打击的纵容和鼓励,这是一个法律问题。管理问题和法律问题,不应当相提并论!”

东方几乎要为春秋鼓掌!今天本来设计由刑侦战线的人向监管部门发难,为此他们也准备了一些“炮弹”,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女程咬金!给力!

“管理问题就不是法律问题?管理也是依法的!”诸葛在偷换概念,他心里清楚,春秋本意是让监管加强管理,用精细的工作不让意外发生。“不把住入所关,管理就无法进行,我们是监所,不是医院,医院死人是无回天之术,监所死人就是事故!要追责任的!追责追不到你们身上,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他激动地站起来说:“前年我们两个管教被处分,原因你们都知道吧,就是死了一个人,体检时都正常,突然就死了。该算意外事件吧?可是家属就咬住送医不及时,反复上访,赔了钱还得处分民警。如果入所把关不严,你们在座的都没责任,责任在我们,如果是一个法定不宜羁押的人我们羁押了,死人就不是处分那么简单了,那就是渎职!你们回去翻翻公安部的通报,哪年没有几个监管民警被追责和法办的!”

“我该说的都说了,我的职责是保监所安全,不能出事故,你们说我不担当也好,说我胆小也好,我的态度就是:必须按规定押人,一个不能例外!”说完,气呼呼拿起公文包就提前离会了。

东方望着诸葛离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三个最好的战友,在工作中各抒己见也是常事,但一向沉稳的诸葛竟然愤而退会,这还是让东方感到意外,无形的阻力和压力,让东方的心沉重起来。

水桶能盛多少水,不取决于那块最长的木板,而取决于最短的那块。

      (九)

行动如期开展。

可是这次行动,既无雷霆之怒的震撼,也无秋风扫落叶的全面出击,倒像是一场有气无力的零星小雨,稀稀拉拉地进行了十天,才抓了三十六人。

诸葛说到做到,果然是不符合羁押条件的直接拒收,无一例外,因此这36人当中,真正被顺利押入监所的,只有15人。

东方明白,这是一次失败的行动。究其原因并不是指挥不当,或者是弟兄们能力不强,而是那天的协调会上,诸葛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大家都明白,抓的多,放的也多,到头来终归是白忙活一场,与往常搞过的几次类似的行动没有什么不同,因此都有一些消极怠工。

东方理解弟兄们的心情,所以并不求全责备。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做好了承受溪水局长批评的心理准备。但是奇怪的是,孟溪水像是忘却了这件事情一样,半个月来竟没有催问一次。

东方没有等到孟局长催办行动的电话,却等来孟局长要亲自主持召开“人民在我心中”活动动员大会的通知。

通知要求异常严格:提前十分钟入场完毕,会议期间不得接打、翻看手机,不得随意走动或做其他与会议无关的事,督察支队要负责现场督查。东方不禁有些腹诽:上次布置打击街头犯罪会议也没见他这么严厉要求,难道,业务工作还比不上政工工作重要?

腹诽归腹诽,会还得参加。东方按照要求提前十五分钟来到会场,令人吃惊的是,孟局长已经在台上就座——按照以往的惯例,一般都是等大家都坐好之后,局领导才上台入座。今天是唱的哪一出?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先是由政治部主任宣该了活动方案,再是由常务副局长传达了上级相关会议精神和要求,最后,当然是孟局长作动员讲话了。

不料,孟溪水突然说到:我讲之前,先请纪委书记点评一下今天的会场纪律。

纪委书记接过督察民警递上的统计单,毫不客气地开念:一,未按要求提前十五分钟到位的有:王秉徳、苏兆……;二,其他违反会场纪律的有:卢勇,翻看手机两次,石北魁……

大家埋头死盯着自己的记录本,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以前偶尔强调会场秩序,顶多就是点点现象,像这样指名道姓的,而且点的都是副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还是头一次,弄得那些被点名的坐立难安,面红耳赤。

孟溪水开了口:“今天,我无意给谁难堪。我只想知道,遵守会议纪律,这么一个小小的、毫无难度的要求,大家能不能放在心上!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任务,大家的执行力究竟怎么样!”

他环视全场:“今天,我们郑重号召,把人民放在心中。这是我们党的宗旨性要求,这是个事关天下的要求。可是同志们,连遵守会议纪律这么个简单要求都放不在心上,又谈何将人民放在心上?你们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吗?错!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人民在我心中,这是我们公安工作的出发点,也是落脚点。同志们请扪心自问,你的工作,是以团体为中心还是以人民为中心?是人民安全第一位还是部门安全第一位?一句话,人民和本位,哪个摆在第一位?都说以人民为中心,我们真的做到了吗?”

孟溪水的讲话振聋发聩。

东方凝神静听,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当前的打击“两类人员”工作,真的仅仅全是监所不肯收这个客观原因造成的吗?

这其中,他们刑侦部门就没有私心了吗?

有!而且不小!

两类人员由于不能羁押,作案也就毫无顾忌,既不躲监控,也不管是不是有人目击,想干就干。所以对他们的犯罪行为取证很容易,审讯也容易,他们总是“竹筒倒豆子”一吐为快,然后拿一纸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扬长而去。有的“懂事”的“两类人员”甚至会主动对民警说:你还有哪些案子没破,都可以算我身上。民警也就顺水推舟把一些找不到主的案件推到两类人员身上……年底的破案数,到底有多少水分,东方没有底气深究。

“两类人员”的存在,竟可以契合警察绩效考核的需求,“两类人员”的灭失,竟可能带来绩效考核的危机。天下事就这么不可捉摸,本来水火不容的双方,潜规则下,竟然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而人民的利益却被搁置到了一边,东方不禁汗颜。

“远的不说,咱们就以近期开展的打击街头犯罪、打击‘两类人员’专项行动来说,”孟溪水说道。

东方的心“扑”地一跳,等了十天的批评终于来了!他等着孟局长对他的点名狠批,谁知道他话锋一转:

“大家都知道,我们的监所是全国公安战线的一面旗帜,也是我局的一张名片,是全局的骄傲。监所的干警为之付出了艰辛的努力,荣誉得来不易。但就为了保住先进,我们不惜牺牲公众利益?,我看这样的先进不要也罢!这次行动,你们监所收了几个‘两类人员’?你们又拒收了多少?监所不以多押快押严押嫌疑人为标准,不以支撑、保障打击犯罪为己任,监所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红旗,我们受之无愧吗?!我们为了监所的洁净,不惜放任社会的肮脏,为了监所的秩序,不惜社会无序,为了自己的政绩,不惜回避矛盾。当国家机器追求自保,而不是牺牲,人民还会选择你吗?是时候了!我们应该重新审视我们的政绩观了!”

诸葛对突如其来的批评有些发蒙,坐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建议,我们这次以人民为中心的主题教育活动的开展,全市监管部门要做个重点!思想问题不解决,痼疾就无法根治!”

(十)

  诸葛正在办公室里发闷,春秋和东方像约好了似的,脚前脚后的来了。

诸葛勉强笑了笑说:“来就光明正大的一起来呗,打什么时间差?”

春秋说:“好心来安慰你,你却是吐不出象牙!”

东方笑道:“看来这小子没事,是咱们自作多情了,孟局长应该把他批得再狠一些!”

提起这事,诸葛的小细脖子又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的样子。

春秋见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真是先进人物当久了,鲜花和掌声享受久了,听点批评就受不了?”

说起诸葛,确实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是全国有名的二级英雄模范,习大大都握过他的手。要说,他这个典型也算是应运而生,八年前,南方的两个看守所,相继发生了“躲猫猫”和“洗澡澡”事件,其实都是牢头狱霸致在押人死亡,为掩盖事实真相,谎称是在洗澡和玩躲猫猫时发生的意外。这两件事,将全国的监所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而时任看守所所长的诸葛,一方面,以铁的手腕彻底将牢头狱霸现象清除,另一方面,以人文关怀感化教育了一大批在押人的人性回归,同时,创造性的摸索出一整套科学规范的监所管理模式,成为全国监管系统的一股清流,辽东市看守所,也成为国务院授予荣誉称号的模范单位。

“我真的不是在考虑个人啊,” 诸葛亮有些苦恼地诉苦道:“现在全国上下监管系统都加强了管理力度,出台了那么多的规章制度,严把入口关----春秋你最清楚----不就是怕再有人死在监所里?其实死人又能怎么样?顶多就是把我免职了,我这顶乌纱帽不值钱,顶多算个七品芝麻官,可是孟局长呢?苗溪市公安局尚局长的事儿你们都听说了吧?上台就打黑,结果黑老大死在看守所里了,网上网下掀起了多大的风波!再加上两起进京群体访,他没到半年就被走马换将了----你们以为,就你们对局长负责任,就我没担当?你们这样支持局长这个决定,确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春秋叹口气说:“我那天给你写了个‘收’字,看来你还是执迷不悟啊!局长如果想的是自己的乌纱,就不会趟这个浑水,不会部署这次行动!局长自己都不怕,你又怕什么?局长意图都这么明显了,却不对你提要求,不就是想看看你的执行力到底有多强吗?”

“你这样一分析,倒是我愚钝了。” 诸葛苦笑道。

“诸葛和诸葛亮,一字之差,差距巨大啊!……” 东方得到机会,刚想多挖苦挖苦诸葛,手机却响了起来,于是走到一边去接。

“这样一来,监所恐怕是永无宁日,再无净土了。” 诸葛叹息一声,显然已经在做接收‘两类人员’的心理建设了。

“你又说错话了,” 春秋继续给诸葛洗脑, “你这话如果让孟局长听到,他一定会问:你是要你监所的‘宁日’、‘净土’,还是要老百姓有‘宁日’、‘净土’?”

她掏出手机,点开几张照片给诸葛看,是几个车贴的图片:“别砸我,里面只有空气!”“车没锁,不用砸!”……

诸葛默然。

“咚!”放下手机的东方突然愤懑地擂了墙壁一拳,吓了那两人一跳,再看东方的拳头骨节,渗出血丝。

“发什么神经?”诸葛忙拉开抽屉找创可贴,春秋则连问“怎么啦?”

东方忍着泪,说:“院长来电话,大亮,HIV,阳性……”

三人相对无言。怎么可能呢?那么生龙活虎的年轻人,那个爱打篮球、爱吹笛子的年轻人,那个即将踏入婚礼殿堂的年轻人,美好灿烂的生活就因为那人渣的一刀,一下子万劫不复了吗?

怒火,在心中升腾!

“干他娘的!”诸葛拍桌而起,“干他们!东方!全部!再说一句怂话你们都别认我!”

当晚,罩向“两类人员”的大网,铺天而降……

(十一)

  当女人提出要到广州进货的时候,弟弟有些担心:“姐,姐夫,最近感觉不大对头啊,咱这货有点卖不动,我昨天才卖了三包,平时30包都不止。是货有问题,还是……”

“哼,警察又开始抓那帮倒霉蛋了吧,这不是眼瞅着要过年了?每次逢年过节的,那帮警察不都是装模作样地紧一紧吗?干这行这么多年,这点规律都总结不出来,你小子脑袋纯长在屁股上。”大拐不屑一顾的道。

“姐夫是说现在这种情况是暂时的?那赶情好!” 弟弟放下心来。

女人蹙着眉,忧郁的说:“关键是闺女的手术等不了,好不容易在301医院约了专家号,错过这一次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治了。闺女越来越大了,越来越爱漂亮了,这整形手术越早做越好。等我陪她手术回来再去进货的话,那就太久了。”

大拐并不关心闺女手术的事,终归货能早些进来,他是高兴的。

于是女人打电话,探路。

“大哥,最近酒会还搞不搞?”女人问。

“又馋酒了?这次来点红的(麻古的暗语)还是白的(冰毒的暗语)?我可是刚刚进了一批好‘酒’呢,保证让妹妹你满意的啦!”电话里,一个男人操着一口广东腔说道。

“我对喝酒可没什么兴趣,还是来点干货(海洛因的暗语)比较好。”女人道。

“那个当然也有的啦,妹妹还真十年如一日的专一啊。这次酒会几个人来?(要多少货的暗语)还是老规矩,三个(三公斤的暗语)?”

“这次带十个(十公斤),不知道你招不招呼的起啊?”

“妹妹果然有气魄!只要你敢带,哥哥我当然会好生待啦!”

女人放下电话,心里波澜骤起。

她心里,有了个大计划——这次广东之行将成为女人的贩毒生涯的一个句号。这票做完,她将借着陪女儿到北京整容的机会,彻底与大拐分道扬镳。她巳经悄悄地把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贩毒赚来的钱,以孩子二姨的名头,在山东老家开了数张卡,尽数存了进去。

三千万。

三千万,希望能买女儿一生幸福!

这几张卡,被她偷偷缝在了女儿那件粉色的小棉衣的衣角里……

女儿的事,大拐从来不管,他只要有针扎,其他一概漠不关心,应该不会发现。

弟弟也不是个心细的人,但即使发现,也没什么,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况且,她也是要带上他一起走的。

假身份证她已经托人办好。只待这批货顺利入手、顺利出手,她就可以带着女儿,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

安顿好了女儿,女人带着弟弟踏上了南下的“最后的采购”。

女人有些心神不宁,走之前,例行去庙里烧了香、磕了头、捐了钱,祈求此行顺利,连给上线办的卡,秘码都设成了166166。

可是事情依然不大顺利。

抵达前一天,广东“雷霆一号”禁毒行动突然展开,打了毒贩子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女人的上线也不例外,折腾了两天,面儿都没敢露。

女人窝在宾馆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天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没头没脑地一句:酒会湛江举行。女人如获至宝,连忙动身,带着弟弟直驱近千里,从广州赶到了湛江。

到了湛江,住到了以前也曾住过的宾馆,上线再度消失,气得两人直骂娘。但女人也明白,这个要命的行当,不谨慎就是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所以骂归骂,等,还是得等。好在,一路走来,两人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

当上线突然出现在宾馆房间门口的时候,女人突然笑得抬不起腰——只见上线一身送快递的打扮。还别说,这真是个不引人注意的接头方式!

这是多年的关系了,验货、验资都进行得很快,“快递小哥”迅速离开了。女人也立即动身返程。

女人没敢坐飞机,机场检查得太严了。她一程一程地包出租车,慢是慢了些,可是安全性大大提高了。

越来越接近辽东市的时候,女人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阿弥佗佛,成功了!

(十二)

  两天两夜,艰难的两天两夜,史无前例的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全市刑侦战线全线发力,四县区局八面出击,“黑名单”上的一百零四个“两类人员”无一漏网!

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东方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喝下最后一罐红牛,顺手把易拉罐扔进垃圾桶,那里的方便面盒子已堆得冒尖。

他难抑兴奋地打通孟溪水的电话:“报告局长!104名两类人员全部抓捕到位!全部投入监所!”

孟溪水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通知法制,通知监管,从现在起,没有我的批准,不得变更任何一个‘两类人员’的强制措施!”

“是!”。东方欢欣鼓舞的应到,

孟溪水上收变更强制措施审批权这一动作,让东方真切地感受到局长的决心——那批渣子,这回再想靠病体逃避打击,做梦去吧!

  辽东市的街头,自此清静。

  东方这边欢欣鼓舞了,诸葛那边却是遇到麻烦了。

监所里短短时间之内,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的两类人员,羁押场地吃紧,管教民警吃紧,狱医更是告急!

诸葛浑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电话一响就心惊肉跳,生怕听到什么意外情况。他索性住进了监所办公室,恨不得睁三只眼睛盯着。

但情况还是接二连三地出现,险情几乎天天上演,诸葛常常一忙就是一个通宵,在监所一住就是半月多。

“两类人员”刚投入监所先行体检的时候,就是他们为逃避打击花样百出地耍自残把戏的时候,最是考验检查人员的胆识和心智。

吸毒加盗窃人员鲶鱼,简直就是花样自残的鼻祖,他是监所的常客,也是逃避打击的老手,以前屡屡得手,这让他很是自豪,他常常向狐朋狗友“炫技”:“警察一来,你就拿刀揦手腕——手不狠可不行——必须呼呼冒血了,必须吓得警察不敢抓,咱就自由喽!”

有人就问:“伤好了不还得抓?白遭罪呀!”

鲶鱼就说:“那倒是!再教你一招不遭罪的——你把刀片拿透明胶布粘到后背上,警察一透视,以为你胃里有刀片,就不收啦!”

有人就笑:“你有一回不是露馅了吗?”

“那就真吞呗!不过得缠上胶带,要不然,还没见到警察,先见到阎王啦!不过吞是吞,别不小心拉出去了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没事就吞点杂七杂八的,总不能空着肚子叫警察抓!”

他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自己的理论,别人给他的胃起名“杂货铺”,他自己则得意地叫它“护身符”。

可是这回,“护身符”不灵光了。

“一根钉子,半片刀片。收。”

鲶鱼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胃里有钉子、有刀片啊,你们还收?!

进了“号子”,鲶鱼心凉了——这么多的“毒友”都在呢!“大马哈”肚子上的刀口还没有愈合,总往外渗黄乎乎的脓水;“泥鳅”正不停地变换着体位,想让胃里的铁丝能把胃支起来,他不停地在肚子上挤压,让铁丝的尖能够随时扎穿胃,扎穿肚皮;“油条”进入绝食状态,他坚信只要胃饿萎缩了,再用硬物顶压、摩擦,就可以造成胃出血……

他们,用身体作筹码,用生命作赌注,同法律博弈,用自残的方式去争取他们的最后的自由,是的,最后的,他们知道,他们最终会死于艾滋病,可那并不防碍他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去疯狂放纵。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只是没有灵魂的肉身。

而警察却是人,真真切切的人,他们不会放任任何生命的消逝,哪怕这个生命是有罪恶的。所以,他们会全力抢救,甚至释放。

这些估且称为“人”的人,正是用他们的非人性来挑战警察的人性!

头半个月,无论是在押人员还是管教民警,都经历着炼狱般的折磨:这些平日里依靠毒品才能存活的吸毒人员,经受着难以忍受的戒断反应,他们有的以头撞墙,有的情绪失常,嚎啕大哭,有的癫痫发作,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还有的无端攻击同监人员。

管教民警和狱医们,只好这个绑上约束带,那个给上美沙酮……

诸葛和民警们忙得焦头烂额,诸葛本来就瘦,这一熬捣,就更瘦了,两颊塌着,眼睛凹着,一走路警服晃里晃荡的。大家有时就指着监里的吸毒鬼们取笑诸葛说:你和他们还真像!

诸葛正熬鹰似地天天发条满拧,却接到局里通知要到监所开现场会,他咕噜一句:“这不是添乱嘛”,却也不敢怠慢,赶紧组织筹备⋯

(十三)

  东方接到孟溪水电话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出了纰漏,不料却是要他陪同去看看大亮,只有他们两个。“不是作为局长,只是作为兄弟。”他说。

两人刚走近大亮家那幢楼房的时候,却被从楼道里冲出来的大亮的未婚妻撞个满怀。东方急忙扶住她,却发现她满脸是泪。

“怎么了?”东方惊问。

“孟市长……东方支队长……”姑娘哽咽难语。

孟溪水递上面巾纸说:“有什么难事,别自己扛着,我们都在,永远都在!”

“他要和我分手!”姑娘悲泣道。

他俩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艾滋病人无法过正常的婚姻生活,也许分手,是大亮对姑娘最好的爱护,可是这种爱护又是多么的残忍!从高中时代就相恋的两个人,当初因为爱,而彼此靠拢,现在因为爱,而不得不分离!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安慰?

东方的喉头象堵了一团棉花,涨得难受。

孟溪水沉默良久,柔声说:“闺女,你沒有爱错人!将来无论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你都不会后悔!”

姑娘使劲点了点头,泪水随着她的点头扑簌簌地掉落。

“大亮很勇敢,现在,也需要你勇敢啊!和平年代也有牺牲,你牺牲了你的爱情,大亮失去的更多。但你要记住,这些牺牲都是有意义的!是有价值的!尽管这代价太过昂贵……坚强起来,好吗?”

姑娘努力平静自己,说:“我尽量……”

两人送走姑娘便走进大亮的家,大门敞开着,应该是姑娘冲出去之后就没有关。

大亮颓唐地蜷坐在卧室的床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桌上的手机屏幕滚动着《鱼鸟之恋》几个字,一个饱含深情却又凄楚无比的女声在低婉地唱:你飞在天空,我躲在海底,我们可以相互凝望,却不可以在一起⋯⋯

“大亮!”东方轻唤。

大亮抬起头,眼神空茫。这个原本健硕的大小伙子,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竟像是换了个人,变得苍白消瘦,原本挺拨的身姿也变得有些佝偻。

他咧咧嘴,算是笑,站起身说:孟市长、支队长,你们怎么来啦,客厅坐,客厅坐。

大亮的母亲也闻声从卫生间出来,只见她虽说才五十出头,头发却花白得厉害,而且有些蓬乱,显得很憔悴。

“领导啊,快坐!”大亮妈招呼道。

孟溪水上前握住她的手:“大姐!我们没有照顾好大亮,有责任啊!”

大亮妈妈的眼圈红了,她强颜道:“这怎么能怪领导,都是那些坏人作孽啊!”

她转头看看大亮, 眼中满是怜爱:“这孩子命苦,一小就没了爸爸,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眼瞅着要过好日子了,原指望他给我生个孙子……”

“妈!”大亮出声打断。

孟溪水眼中盈然有泪,“大姐!我们要有信心!我已经联系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地坛医院,他们那里高效抗逆转录病毒治疗研究取得了很大进展,是目前最先进的治疗方法。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们要不惜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把大亮的病情控制住!现在科技发展的这么快,有些癌症都可以治好了,艾滋病这个难关也一定会攻克!你们准备准备,明天派人来接你们!放心!我们决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局长!”大亮妈妈泪水涌出,但,那是希望在晶莹闪烁……

(十四)

  现场会如期举行。

  会议阵仗很大,孟溪水带着全体党委成员和各部门“一把手”全来了。

既然是现场会,自然是要到现场参观的。六十多人分成三拨,依次参观了看守所、拘留所,戒毒所。而打击街头犯罪、打击“两类人员”行动的“战利品”正是参观的重点。

走进专门为关押“两类人员”而开辟出来的封闭监区,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腐鼠的臭气扑鼻而来,有人干呕了一声,有人抬手想捂鼻,可是看看孟溪水不动声色的样子,又强忍着把手放下了。

一共十几个监室,地铺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坐着一个个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哈欠连天,涕泪横流,目光呆滞的人形。

有的赤着膊,有的光着腿,而那腿或胳膊上溃烂的伤口流着令人作呕的黄水,他们时不时地用消毒纱布擦拭一下。诸葛介绍道:巳经给他们用药,但他们患有艾滋病本身伤口就不爱愈合,他们还趁我们不注意就拿手扒伤口,故意扩大创面加深感染……

地铺上还有几个捂着腹部哼哼唧唧的,一见人来便开始哀嚎,那声音,直揪得人心里发紧。诸葛告诉大家,这些是吞了异物的,但暂无生命危险,无需手术,巳经釆取医疗措施,争取让他们自己排出来……

地铺上的人们,大多对参观者的到来漠无反应,个别几个,探究而疑虑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窥视着来访者。

感官的冲击是巨大的,这些人,全是老公安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大规模地观察“两类人员”这一群体,看到这些幽灵般的存在。他们感觉自己被拖出了阳光明媚的文明世界,误入了毛骨悚然的修罗地狱,亲眼目睹着这些鬼怪在撕扯自己的灵魂,在煎熬中辗转嚎哭!

令人窒息的参观一结束,回到会议室的人们如释重负,恍获新生。

“怎么样,大家可有什么感想?”孟溪水待大家坐定,先问了一句。

人们还沉浸在冲击的余波中,没有完全缓过神,一时没有人接言。

“受不了吧?”孟溪水说到:“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同身受。同志们,刚才,你们中的许多人,看一眼就受不了,就要吐,就想转身退出去。而我们的监管民警”他用手一指诸葛他们,“他们要几十天,甚至几百天地和这群人共处。你们只是隔着门看一眼,而他们,是不得不有肢体接触的。如此恶劣的环境,如此大的心理压力,我们的监管民警,咬牙坚持,无人退缩! 都是好样的!我提议,全体起立!向我们的监管民警致敬!”说罢他带头起立鼓掌。

大家呼啦啦站起来,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响彻监所内外,这掌声,是由衷的敬意,是深深的谢礼!

诸葛的眼眶湿润了,这么多天的煎熬,这么多天的焦虑,似乎就在这掌声中消弥,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豪情!

“同志们,我们今天来,光送点掌声是不够的!我们来,就要解决些实际问题!”

孟溪水开始点将:“政治部!马上拿出方案,机关警力下沉百分之二十,挑选年轻优秀的民警充实监所!具体需要多少人,由诸葛提!”

诸葛心中一喜。

“公安医院!选派三名医护人员从即日起驻所工作,增援监所!”

诸葛面露喜色。

“警务保障部!派专人实地调研,对监所设施进一步改造、完善,使之更满足羁押两类人员的需求!”

诸葛裂嘴笑了。

“刑警支队! 继续保持打击街头犯罪的高压态势,让这些犯罪分子除了‘走死逃亡’,没有别的出路!同时,开展双线打击,不仅要打击吸毒、盗窃的,更要打击贩毒,彻底从源头上把这类犯罪消灭!”

东方暗道:“英雄所见略同!”

“法制处!专题审查这104人的卷宗,严格把关,拿出具体处理意见,确保证据确凿,程序合法,办成铁案!”

“报告局长,这项工作已经初步完成。”春秋接言道:“104人中,57人已符合刑拘条件,已羁押在看守所,待证据达到提请逮捕规格后,即可报捕。另有47人押于拘留所,其中30人因侵财数额较小已做行政拘留处罚,另外17人侵财数额正待估价,一经认定数额较大即可转为刑拘,转入看守所。”

“30人行政拘留?那么近期要放人?”

“盗窃加吸毒,合并执行行政拘留二十天。理论上是可以放人,但是,也可以不放。”春秋侃侃而谈,“这些人都是多次吸毒,可以转强制戒毒一年,转入戒毒所!”

“很好!”孟溪水转向诸葛:“拘留所、看守所、戒毒所,三门全开!”

诸葛大声道:“明白!”

(十五)

  一种绝望的情绪在监室里扩散开来。

“我们出不去了!”

这个消息源是鲶鱼,他是在被东方提审回来之后,带回来这令人幻灭的判断。

“那狗日的问我,偷的钱哪去了,这不废话吗,留它下崽啊?老子早就上大拐那儿换针扎了!”

“那狗日的还问我,为什么不砸车了,改撬门压锁了,这不还是废话么,砸车抓得那么凶,咱不得改个法子?”

“那狗日的套我话,我就套他话,我就假装服软儿,说我们都是要死的人啦,干嘛跟我们过不去,以前不是关几天就放了吗?结果他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想出去?死了那份心吧!——你们听听,这是不给咱活路啊!”

不久,又七拐八拐地听到消息,拘留所那边的人全转强制戒毒了,压根就没有放人的意思啊!

沮丧,进化为绝望,绝望里,又有股戾气在悄悄滋生……

凌晨三点,一声刺耳的警报声划破监所的宁静。

“不好啦!六监暴乱!”

诸葛一高从办公室的床上蹦起来,来不及穿衣服就跑向监室。

同一时间,东方也被电话铃声惊醒,“我是指挥中心!“两类人员”冲监暴狱,局长令你速去平息!”

“集合!”他边套衣服边跑下楼,边向值班室下达指令:刑警十人、微冲两支、手枪十支、防暴装备!快!快!

  六监室内外,一片狼藉。门窗砸得只剩铁栏杆,满地碎玻璃片。十几个“两类人员”如同狂躁的野兽,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条匕首一样长的玻璃碎片,他们叫骂着,轮流不停地踹监门,铁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震耳欲聋。

还有两个家伙向自己下了手,用玻璃匕首横切了自己的肚皮,白的肉混着红的血向外翻出,像野兽的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地铺上到处是鲜血,他们手里的玻璃匕首也血色尽染。

他们疯了一般地叫嚷:“放老子出去!”“老子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宰了这群警察狗!” “操你妈的……”

东方赶到时,这群疯子一伙正在踹门,另一伙顺着窗户栏杆向走廊里投掷碎玻璃片,手无寸铁的监所的民警们脸色苍白地躲闪着,却无人后退。

“盾牌,上!” 东方喝道。

十道盾牌迅速的挡在了窗户和监所民警之间,玻璃碎片咚咚的砸在盾牌上,又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叫嚣得更加疯狂!

仿佛猎手觅见了野兽,好像鲨鱼闻到了血腥,东方体内好勇斗狠的因子被彻底激活,他血往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唇边绽开一丝狞笑: “开门!”说着,他脱下外衣,露出雪白的制式衬衣,一把从身边的一个警察手里抽过一根钢制的伸缩警棍在手心里掂了两下,叫道“可惜了!今天要粘上畜生的脏血了!”

“东方!”诸葛想阻止,却迎上东方坚定的眼神,只见他左手持盾,右手持棍,犹如战神一般屹立在那里,他一咬牙,开了监门!

里面的人立刻潮水一样涌向门口,东方一手持盾护卫,一手轮开警棍,怒吼着冲了进去。

一时间,玻璃匕首扎在盾牌上的脆响,警棍砸在脑袋上的闷响,哀嚎声,喝骂声,万声齐发,血光四溅!

51秒!惊心动魄的51秒!51秒后,这 十几“勇士”尽数躺倒在地!他们惊恐的望着立在那里的东方——他立在那里,衬衫上血迹斑斑,白的耀眼,红的刺眼,格外狰狞挣直达眼底,周身散发着冷冽无情的气息!

“就地缝合!”东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民警们心领神会,五人一组上前固定一人的四肢和头部,狱医直接清创缝合!

“操你妈!你不打麻药!”哀嚎又起。

狱医置若罔闻,并不停歇的一针一针的穿过皮肉,针,线,医用手套,很快就变成了红色。

挨缝的杀猪般的嚎叫,看着的噤若寒蝉。

震慑!

东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感到酣畅淋漓。

“东方!”诸葛看着血迹斑斑的东方,颤音叫道,他实在是害怕大亮的事情在东方身上重演。

东方展颜一笑:“放心!是狗血!”

(十六)

东方觉得孟溪水和他英雄所见略同是有依据的——自从他审讯了鲶鱼等人之后,就更加坚定了一个思路:盗窃--买毒--吸毒……盗窃,是一根链条,而贩毒才是实现以上三步的关键。要解决两类人员的侵财犯罪,单纯抓两类人员不行,还要斩断毒品来源渠道。要打需求侧,更要打供给侧。

现在,又拥有了现场会上孟溪水给予的尚方宝剑,东方便持着这宝剑,挥向贩毒人员……

看守所,拘留所,戒毒所,每个周五,晚饭后的七点钟,准时是在监内看电视的时间。

这个周五也不例外,当在押人员一排一排地在地铺上坐好的时候,管教民警别有深意的说:“今天给你们放一个‘大片’!”

今天放的视频,还真是一部“大片”,一部警察与毒贩的“动作片”,主角是他们的熟人。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贩毒窝点被捣毁,人群中发出轻微的叹息。

镜头一切,转为密录,那个他们熟悉的红砖楼出现在画面中,观众们一阵心惊:这不是大拐家吗?!

还是上次的那两个警察,他俩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敲开了大拐家的门,其实如果大拐足够细心的话,应该能发现两个警察这次戴上了警用防刺手套。

大拐依然殷勤的笑着:“两位,最近怎么这么闲呢,老来看我这个瘫子?”

一个警察掏出了一张照片,边往床边走边说:“抓了个吸毒的,你帮我看看他在你这儿买没买过针?”

“哎,好,好……” 大拐忙不跌的接过照片,说时迟,那时快,在大拐接照片的一瞬间,警察猛的攥住了他的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咔嚓”一下给他戴上了手铐。

女人见势不好,拖出床下的新进的那十个,便冲向卫生间,另一个警察飞身上前将她按倒,一时间灰尘扬起,白粉四溅。女人一下子瘫软在地,无力挣扎。

“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关我事呀……我就是个扎针的……” 大拐又是号叫,又是辩解。

警察掀开他的两条烂腿,把藏在下面的枪拎了出来,大拐又是一阵哀嚎:“不关我事呀……我不知道呀,是她!她塞进来的!我一个残疾人能怎么办嘛!”

女人抬起蓬乱的头,恶狠狠地看着大拐。

抓捕弟弟没有费什么周折,警察在家里守株待兔,逮了个正着。

观众席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大拐也太不仗义了,有事尽往自己媳妇身上推!”“真他妈不是人”,“完了,完了,警察这是绝根呢,咱别出去了,出去也弄不到针了!”

管教注视着监内,看着这群人在议论,在沮丧,没有去干预……

(十七)

  网上的风暴说来就来。

一张照片和一段视频,一天之间便被疯狂转载,点击过百万。

照片上,东方狞笑着,看着躺在面前横七竖八的受伤的囚徒。

视频很短,就是囚徒血肉模糊的肚子上的口子的特写,囚徒发出不忍卒听的惨叫。

《触目惊心,辽东市看守所变身人间地狱》、《酷吏横行,辽东市看守所上演虐囚事件》一个个大标题,强烈地吸引着大家的好奇心,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辽东市一名警察,醉酒之后,百无聊赖,以提审为名进入监室,打人取乐,数十名囚徒,身受重伤,生命垂危!

一时间舆论哗然,别有用心者推波助澜,不明真相的正义人士严词谴责,网络流氓跟风起哄,境外媒体借题发挥,一天的时间,好事者人肉出了东方的身份,境外媒体,竟给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解释,说事实的真相是:中国共产党迫害法轮功学员,割开肚皮是为了活体摘取器官!

舆论持续发酵,上级公安部门、市纪委监察部门、同级检察院各种调查组蜂拥而至,中央宣传部办公室,公安部宣传局办公室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孟溪水的案头,要求迅速平息舆论,挽回影响。

孟溪水的“判官眉”紧拧,问“罪魁祸首”东方:” 怎么搞的?”

东方沉重地说:“是我部署不周。当时有民警在录像,我没有制止,我没有想到,他为了显摆战果,把照片和视频发到朋友圈,被有些人歪曲和利用了。”

孟溪水说道,“作为一个指挥员,要有勇有谋,通盘严谨,不能挂一漏万,也不能挂万漏一……”

东方刚要检讨,孟溪水一摆手说:“现在不是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时候,先研究对策!”

在孟溪水的安排下,几路人马齐头并进,开始了紧张的“灭火”行动:

东方等参战民警,配合纪委督察部门,形成详尽的关于事件真相的书面材料,向各级调查组说明情况。

宣传处,积极筹备和组织新闻发布会的召开,尽快将真相公布于众,以正视听。

网警支队,一方面组织力量,在网上以网民身份发表正面言论引导舆情,一方面派人向网信办求援,与各大网站协商撤贴。

诸葛,则做通了鲶鱼的工作,以视频的形式,现身向公众说明当时的情况。

一场来势凶猛的危机,终于在孟溪水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渐渐解除……

(十八)

 

  朋友,不一定用来锦上添花,但却一定会雪中送炭。正当诸葛,东方,被一系列的事情闹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平时总是自诩“君子远庖厨”的春秋,竟然亲自下厨,拿出留学时学到的手艺,做了叻沙、肉骨茶等几道著名的新加坡菜,喊他们来家里“减压”。

东方进门就献上一瓶飞天茅台,春秋笑着说,“好啊,我出菜,东方出酒,诸葛出出怨气吧。”

“谁说的?我可是出了水果的!” 诸葛晃着小细脖,把手里的香蕉,苹果,小西红柿和白兰瓜送进厨房,返身拿了酒杯出来,边摆边说:“还有啥怨气呀,咱们摊上个有担当的局长,咱们这些兵如果怕了,熊了,躲了,那不成了孬种了!”

“我监所永无宁日,永无净土啦!” 东方模仿诸葛的声音说道。

诸葛脸一红,按住东方的脖子,灌了他一杯酒,辣得东方呲牙咧嘴,惹得春秋哈哈大笑。

三人举杯,东方看看他俩,忽然扑哧一笑,说:“咱仨还真有渊源,咱们是一条流水线啊----我是捡垃圾的,她是开许可证的,你是废品收购站。”

诸葛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不无忧虑的说:“问题是,我这个废品收购站,这些废品最终流向哪里?两类人员的出口究竟在哪里?”

“是啊,出口究竟在哪里?” 春秋也叹气道,“判决书一下,残刑超过一年的,一个月之内必须投送监狱,否则就是违法。可监狱那帮人聪明着呢,正式给咱们一纸回函,要求咱们给犯人取出异物之后,他们才收。”

“这个球踢得漂亮啊,” 东方说,“人家这潜台词就是说,不是我不收,是你把异物取出我就收。”

“就是把球踢给公安! 咱先不说犯人不同意咱们能不能做手术,问题是上哪里去找肯给艾滋病毒携带者做手术的医院呢?咱辽东市肯定是没有。” 诸葛发愁的说。

“来来来,喝酒喝酒,咱们要相信溪水局长,他一定会协调好的……” 东方底气不是很足的说。

“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我们至少是行进在战胜邪恶的路上,法律的不完善,程序的不配套,将来一定会有办法解决!来,让我们为将来干杯!” 春秋慷慨激昂的说。

三只杯子碰在了一起,就像三颗心靠在一起……

他们三人担忧的问题,也正是孟溪水正在面对的问题,外部协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司法局报告:经请示司法厅和省监狱管理局,答复单纯艾滋病可以收押,腹内异物人员一律先取异物后收押。

卫生局报告:经考察,我市没有一家医院可以给两类人员做取异物手术。原因有两条:只要做一台艾滋病人异物手术,手术室里的各类物品、器材必须销毁更新,成本巨大,没有哪个医院能承担;二是没有医疗人员愿意给艾滋病人动手术,害怕感染。

监管部门的上级提出了质疑:监管部门的工作应依法进行,法律和政策明确不允许羁押的对象这样大面积羁押,一旦出现交叉感染或大范围疫情爆发,要追究辽东市公安局的责任,辽东市看守所国务院授予的荣誉称号也有可能撤销。

  有人私下劝孟溪水:红旗不是你树的,但绝不能倒在你手里,现在的官场,容忍平庸,不能容忍激进,要三思啊!

接二连三的抵制,却激发了孟溪水弹簧一样的斗志--压力越大,弹力越大!他坚信,出路就在脚下…

(十九)

审讯的局面耐人寻味。

大拐一如既往地耍赖到底,把自己描绘成为一个因为病痛折磨而无奈扎针止痛的可怜虫。

在弟弟口中,一切犯罪都是自己和姐夫做的,姐姐只是一个被姐夫用枪指着威逼不得已参与犯罪的被胁迫者。

女人却没有为任何人开脱,虽然面色灰败,但却是平平静静的原告实诉,说是坦白交待,却更像是积压多年的倾诉:

“年轻的时候,不经事。大拐天天戴个大金链,跨个大摩托,成天撮弄一群小混混在厂子门口起哄,缠缠我,时间长了,名声就不大好听了,那时,名声这东西还不像现在这样不值钱,还挺看重的,就依了大拐,寻思这是正经嫁人,就没人说什么了,谁知道是一脚踏上了贼船。”

“开始时日子过得还算好,他找小姐也好,弄白粉也罢,是背着我的,直到他摔断了腿,事情藏不住了,我才知道。可那时我已经下岗了,儿子还是不丁点个小孩,我能怎么办呢?他瘸是瘸了,可是能给我们娘俩生活费啊。知道不是好道来的,可是睁只眼闭只眼算啦,不能劝,一劝就往死打。”

“儿子走的时候,我也想跟着去了,可是看看老人,又没下那个狠心。后来有了闺女,我就为她活着。等大拐卧了床,那些进货、勾兑的事情,都是我和弟弟做,大拐负责卖,他说全市百分之七十的客户都在我们这拿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销路挺好的。”

“我弟弟,我也不打算替他瞒啦。他跟人打架蹲了十多年监狱,脸上那疤就是那次落下的……出来以后也没个着落,我一寻思,跟着我吧,我活,他有口饭吃,我死,他黄泉路上陪我吧,反正,他在这世上也难,最后不是他打死人被枪毙,就是被别人砍死。”

女人记忆很好,上线、下线、制贩毒的起数、经过,都交待得一清二楚,看来,她没有为大拐、弟弟以及自己留一点后路,已经下了赴死的决心。

审讯人员始终没有打断她,让她把和案件有关的、无关的都说了个够,直到她不再说话,才像刚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钱呢?这些年贩毒没少赚吧,也没见你买房置地,钱呢?”

女人愣了一下,说:“祸祸了,都让大拐吸了,扎了。”

审讯人员微微一笑:“扎这么多钱的毒品,那不早就扎死了!”

女人死死咬住嘴唇,不再言语。

审讯人员徐徐道:“其实,你咋想的我都明白。你恨大拐,你觉得他毁了你的一生,另外,你也怕大拐,你怕他如果继续活着,会像毁了儿子那样再毁了女儿! 你想证死大拐,然后你也一死了之,以此来换取你女儿的一生无忧,对吧?你死活不肯说钱的去向,不也就是为了留给你女儿吗?”

女人被一语道破,不由得崩溃大哭:

“你们警察也有儿女,为什么要赶尽杀绝?我反正一死,你们可怜可怜孩子,孩子没罪啊!她以后可怎么活啊!”女人涕泪交加。

审讯人员刀子一样的目光直视着她说:“你仔细算算账,你这些年制贩的毒品,又害了多少人家的女儿?多少人吸毒倾家荡产,骨肉分离?又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天下就你的女儿是女儿,别人家的儿女就是猪狗?你是母亲,你心疼女儿,难道那些吸毒的女人没有母亲、没有女儿?她们的母亲不心疼?她们的女儿不可怜?!”

女人狂乱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毙了我吧!毙了我吧!”

审讯人员看着女人几近错乱的状态,知道再审无用,他内心叹息,说实话,他多少有些怜悯这个女人,他更知道,赃款的去向,警方巳经尽在掌握,她交不交待是一样的,所以看到她为保住这一个所谓的女儿的未来保障而如此抵死顽抗,显得格外愚蠢,也格外可怜!

他叹息一声说:“先到这儿吧。”收拾起笔录打算离开,女人却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叫道:“我有一点不明白,”

审讯人员停下:“说。”

女人字字泣血地问:“我们制贩毒八年,警察去了无数趟,为什么现在才抓我?如果早几年抓,我可能还有活路,现在抓,除了死,我还有别的路吗?”。

监视器前,东方沉默了,女人的发问,像轮重锤,擂得他胸口疼……

(二十)

  冬天悄悄过去,娇俏的迎春花开遍山野,辽东市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经请示市委书记,孟溪水终于争取到了在市委常委会上,专题汇报公安机关打击两类人员行动情况的机会。

他示意灯光调暗,会议室前方的投影幕布上显现出一块黑石,随着激越的音乐,一只巨拳猛然砸碎黑石,黑色的碎块演化成14个大字:打击“两类人员”街头犯罪行动实录!

撬坏的车门,破损的车玻璃,事主焦灼而无奈的眼神,楼道里废弃的针头针管和药水瓶,浮于画面之上的一串串的盗抢数据,真实的重现了在开展行动之前的状况,常委们看得直皱眉头。

警灯闪烁,大街小巷警察的身影,纷沓的脚步,两类人员的负隅顽抗,警察的搏命死磕,监所里两类人员毒瘾发作的丑态,自伤自残的工具和伤口,监所暴乱的场面,大拐的抓捕经过……常委们看得惊心动魄。

指挥室中亮到天明的灯光,监所民警疲惫的身影,诸葛消瘦的面颊,大亮妈妈斑白的头发,大亮女友无声的哭泣……常委们的眼睛湿润了。

朝阳掠过江面升起,江边或挥剑起舞,或散步,或慢跑的人群,街头巷尾祥和的景象,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不断向前迈进的公安队伍……常委们轻舒一口气。

灯光调亮,孟溪水开始发言:

“刚才,以纪录片的形式,向各位汇报了打击街头犯罪暨重点打击两类人员的专项行动的情况,在此,我想重点提出两类人员的出口问题,供各位领导参考。”

“近年来,出于保障犯罪嫌疑人基本人权的考虑,对自残自伤人员和患有严重疾病的人员,在罪刑量罚和监管执行等方面,给予了一定的关怀性的政策——通常认为不宜羁押,但由于配套的措施和法律规定没有跟上,这些人回归社会之后,仍然进行违法犯罪活动,形成了屡抓屡放,屡教不改,反复作案的‘捉放潮’,而这样的’捉放潮’,危害是极大的”。

常委们都在凝神细听。

“一是,‘捉放潮’现象容易造成法律公信力降低。‘两类人员’由于羁押难等客观原因,虽然犯了罪,但没有受到相应的惩罚,实际上享有了‘法外特权’,这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是相违背的,势必影响到法律的威严和公信力。”

“二是,‘捉放潮’现象影响并破坏平安创建成果。由于当前对此类人员缺乏必要的监管和处罚措施,导致此类人员肆无忌惮的大量作案,这也是全市侵财案件多发,长期整治却成效不大的主要原因,他们的存在,势必给整个社会增许多不稳定因素,给平安创建和社会和谐带来极大危害。”

“三是,‘捉放潮’现象容易造成群众安全感下降,政府威信降低。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权得不到有效保障,犯罪行为得不到有效惩罚,直接会影响到群众的安全感,甚至会有部分群众,尤其是受害人,认为警匪一家,认为政府不作为,对政府形象和威信造成损害。”

孟溪水侃侃而谈,常委们时不时的记上几笔。

“如何解决‘捉放潮’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横在公安机关面前的一道难题,也是检、法、司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也是卫生、防疫、财政等政府其他相关部门需要共同关注的问题。”

也许是孟溪水点得过于具体和尖锐,有几个常委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

“这个问题并非无法解决,但需要较大的人力财力支撑。从全国来看,部分地区推行从收押到刑罚执行一体化场所建设,也就是说,从刑事拘留一直到服刑改造都在一个封闭场所内完成,这里还包含医院等附属设施,取得了成功的经验。我建议,我们辽东市,应予以借鉴。”

孟溪水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沉思。

“当前,我们公安机关解决了收押问题,审判的问题和收监的问题尚未解决,但我们不会放弃沟通和协调。那么,在现在这个困难期和政策空窗期,就让我们公安,用担当来坚守,用坚守来等待!我们坚信,辽东市决不是‘两类人员’的乐土,而终将是二百五十万百姓的净土!”

……

孟溪水,带领着东方,春秋,诸葛步出市委大楼,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们的警服上,银色的警徽熠熠闪光。

远处,碧空如洗,嫩黄的迎春花,粉红的杜鹃花,雪白的梨花竞相开放,老人坐在长椅上,安详的晒着太阳,小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玩耍……

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东方贪婪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局长,终于结束了!”

孟溪水眺望着远方,轻轻而又坚定的说:

“不!我们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2018/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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