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八月未央。

秋老虎的暑热在做最后的挣扎。傍晚的风开始透着丝丝早秋的凉意。

又一个暑假终于在八月下旬提前结束了。

父亲背着一袋米，带着我提前返校。

那是一所距离家七八十公里的乡村中学，偏僻、简陋、荒凉。父亲因为教学关系一直调动不了，也因为他是当时当地唯一的化学教师。他被始终留在了那里。

在那片小天地里，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到后来满面沧桑的大叔，几十年如一日地耕耘。

安妮说：生活对于我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航行，我不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乃至没过嘴唇，甚者涨得更高。但是我要前行。

也许，父亲每次带着我离家的心情是这样的。

而我的心情，则是异常阴郁的。

因为我知道学校此刻是一片荒芜，杂草重生。我知道，在学校那一片遮天蔽日的茂密梧桐荫蔽中，我和父亲将如同开疆的先驱，率先打破那片破败尘土的寂静。

因为每次都是自我们去了几日以后，学校才会慢慢有了人气，一天天逐渐喧闹，逐渐整洁一新。

我深深厌恶这种守候的感觉。我不想做这个学校每年开学之初的盘古，在一片荒凉中开天辟地等候其他人的来临。

但最终，为了学业，我还是告别母亲，跟着父亲上了去学校的公交。下次回家，将是寒假了。

书包沉甸甸的，除了课本，还有这本已经被我摸得边角都卷起来的【八月未央】。

想起它，一阵温暖。

放假那天，临别时分，那个俊朗的少年，将这本书递到自己手中。“我想你喜欢，借你暑假看。”

我捧书在手心，他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絮叨，我们默契得如同多年的老友。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一直坐在临窗位置，成绩很好。人们常说，翩翩少年郎，白衣胜雪，书生意气。眉宇似山脊，深情如落雨，说的就是他了。

于是，这个暑假里，我除了学习，就是偷偷看【八月未央】。我沉沦在未央忧伤的爱情中，常常想，若他是朝颜，会放弃乔选择未央吗？

02

公交上人很多，座位很少，我和父亲分开了，我坐到了车后面。

女售票员挤了过来，“买票了，买票了。”身边刚上的人纷纷掏钱买票。

我背着书包，没有动，因为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等着父亲给我买票。

女售票员回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圆圆的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与此同时，我也认出了她，她是刚刚毕业的父亲班上的一个学生。五四青年节晚会上一曲【乡间小路】，博得全场掌声雷动。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到了前面，父亲掏钱买票。

“不用买了，后面李兰买了。”

“啊！”父亲满脸惊愕，回头看看我这边。还没等他说第二句话，女售票员已经走远了。

两个人的票是8元钱，可以给我和父亲买两份饭菜了。女学生神色淡然，将老师的窘迫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要下车了，车停下来。

父亲手忙脚乱地抓起那袋米招呼我下车。

他弓着腰，两手紧攥着米袋，快速而艰难地往前挪动。却听得“嘶”的一声，米袋下部被挂破了一个口，白花花的大米撒落一地。

父亲慌忙弯下腰，一边双手将散落地上的米一把把捧起来装入米袋中，一边大喊着我的名字，要我过来帮忙。

满车厢里的人都看着我们，司机终于把车熄了火，回过头静静等待。女售票员也站起来远远地看着，一言不发。也许是看到我背着的书包，有人说，这是外出读书的孩子。

我想我的脸应该红了，青春期少女的矜持和自尊让我有一种想钻到地缝里去的感觉。父亲那着急忙乱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可怜的老农，面对米粒落地心疼得火急火燎。那一瞬间，我甚至有径自从父亲身边走过，装作不知道的冲动。

但我还是来到父亲身边，蹲下来机械地捡了几粒米，然后跟在半抱着米袋的父亲身后下车了。

安妮说，"生命是一座恢弘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

而我和爸爸，便如这城堡里的瓦砾，贫穷、孤独，但坚硬。

那个时候的我自卑而倔强，与某段时光里的未央如出一辙。

原来我们总要经过很多次长大，再放大每一份喜悦，缩小每一次苦楚，才能唤醒自己真正地成长。

03

开学了，我终于又碰到了他。

“你的书还给你。”我压抑着如小鹿乱跳的心房，尽量平静淡漠。

他依旧温暖的笑着，接过书，随手翻动几页，“这其实不是我的书，是我姐的。我看了觉得好看，偷偷拿出来给你看的。”顿了下，又问道，“好看吗？”

“如果你是朝颜，你会选择未央吗？”我突然问道。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我会问到这个问题，想了想，还是回答，“我不会，因为爱是当下，是永恒，不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而乔就是他的当下。”

他的眼睛褶褶发光，有点点星火闪烁。

在眼神与眼神交接之间，我感觉到两颗怦然而动的心，有片刻的迷离。

然而，有些际遇注定只是两颗同极的磁石，不能相互吸引，只是一直惺惺相惜。

我尤其害怕一种异物的入侵，会破坏整个磁场的秩序。于是，我惊慌失措选择匆匆逃离。

从此，我们又投入了繁重的学业中，再也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偶尔，在偶一回眸时，能恰好遇到一个关切的目光，然后又都若无其事的移到别处。

我不肯把这样的感觉视为爱的开端。我害怕爱如流星般短暂，不足以支撑起难得的情怀。我只是想，你是一棵森林里秀美的大树，无可避免地要被风知道。树在原地生长，而风终会滑向远方。

04

庆山说：即使在深切的热爱里面，我们也是孤独。

是的，即使白天晚上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业挤占得满满的，即使时刻和同学老师相处在一起，我的心田依然不经意间会有孤寂之光划过。

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如春水汩汩渗出。也许，这是对母亲的思念。也许，是对青春的彷徨。但这些都是不能对父亲讲述的。

那个时候的父亲，看着我眼睛里只有考卷和分数。他依旧清贫忙碌，为了女儿，也是为了他的教育事业。

后来回想，若他知道当时面临中考的女儿心里还有一本【八月未央】，还有未央和朝颜、乔的存在，该是怎样一种错愕。

学校里抬眼可见的是高大的梧桐树，它们枝叶繁茂，宛如华盖。阳光星星点点从叶缝中漏下，微光闪烁。

安妮说：天空是奇异的蓝。一块掩盖了所有痛苦的绒布。没有真相。

我有时累了，会站在教室门前那棵梧桐树下，极力仰望树冠顶部。这粗壮的梧桐，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因为只有经过多年的沉淀，叶片才能如此挤挤挨挨、层层叠叠。

树下的我看不到那蓝色绒布的整体，只能零碎窥到它的一个边角。但在树下，我的心情是愉悦的。不论是树上的梧桐果还是盛放的花朵，都能让我流连驻足很久。

尼采说：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

我想，当我在仰望梧桐的时候，它也一定在俯视着我。我看不透它的丰盛繁茂，它却能窥探出我的内心葱茏。

因为他的座位正好临窗，看梧桐的我一抬头，常常能正好撞见他的眼眸。心似清湖，一池波澜，却莞尔一笑，不露山水。

我在看梧桐，也在看窗边的他。一如他在看梧桐，也在看梧桐树下的我。

这些美好的情愫，似午后投影在黑暗中的光影，橘黄温馨。

不过我们从来都不说破，默然淡定，好像在那个时刻，它就应该出现，犹如命运的齿轮恰好转到了那里。

05

中考结束了，所有的同学都分道扬镳了。而我在中考那天离开考场，就直接上了回家的车，回到了母亲身边。

我和他没有好好告别，也没有互相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就这样各自消失在人海中。

父亲也终于在我毕业之后，倾尽全力的申请，终于得以调走，回到了家乡。

【八月未央】永远成了我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匆匆而来，又姗姗而去。但它对于我有着非凡的意义。

它曾经出现在我们过去的岁月里，标记着专属于我和父亲的孤独奋斗。

它是青春岁月里的一个节点，承载着我曾经似恋非恋的过往。

它似八月的风，扬着九月的温度，暖暖催着从不被采摘的青果。

八月，终不是丰收月。所以，它从来不充盈，不欣喜。

只有那遥远地方的梧桐树啊，永远尘封在记忆里。

安妮说：“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记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

有些人，有些事，从未被忘记，偶尔会想起。

【八月未央】，终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