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

                                                                       一

        自来这座淮滨小城工作，很久没经历江南的雨季。

       老家在长江下游，一进入六月，很快便迎来漫长的梅雨季。雨不知何时下的，一开始便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淅淅沥沥、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下。有的年份能持续一个多月，用老人的话说：天漏了。

        春风又绿江南岸，让江南更富魅力与韵味的则是季雨。充沛的雨水润泽江南大地上的万物，给一切生物都注足了活力，大地生机盎然。村落与城镇笼罩在一层朦胧烟雨里，都若隐若现，视线所及如梦似幻，仿佛变成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雨水的持续滋润让植物愈发翠绿，勃勃生机似在预示和提醒人们：有惊喜要发生。

       六月的雨，清凉而温润，落在身上一点不觉冷。放学回来的孩子，即使没带伞，也能昂首在雨中信步而行，脸上还带着笑意，那神态似在说：雨水滋润肌肤的感觉很美妙。

        田野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青翠悦目，阵阵清醇气息扑面而来，是快成熟的稻穗独有的味道。阡陌上行走的庄稼人，步伐悠闲，神态安然，路遇熟人会亲切地打声招呼，驻足聊上一会。斗笠下是气定神闲、微微含笑的脸，嘴里还叼着根烟，吐出的一缕青烟，迅融入周围蒙蒙的雨雾中。雨让大地上的事都放慢节奏，这是上苍赐予终年辛劳的人们一段短暂的闲暇时光，庄稼人尤懂得珍惜。

       往常，放学回家的孩子要帮大人做些农活。雨季里，几没什么要做的。回家放下书包，孩子们提起渔具奔小溪而去。两条引水渠从村北林场蜿蜒向南流入坝河，每到雨季溪流变得湍急，雨水从林场的地表冲刷裹挟大量腐殖质和养料汇入两条溪流中，引得下游西坝河里的鱼成群结队地往上游，这是捕鱼的好时节。溪流边聚集了很多人，站在溪岸上就能看见水里溯游而上的鱼群，有人端着捞网，有的提着大篾笼，有的跳入水中布置绞网，还有人捏着鱼叉。这时节，无论用什么捕鱼工具在溪水里抄一下，都会有收获。一网下去，上来就是一窝活蹦乱跳的鱼虾蟹泥鳅和黄鳝。

        村西的菜地远望去葱郁一片，烟雾缭绕。每与外婆一道去菜地都是一趟轻快之旅。外婆常挽一只篮子，里面放一把剪刀。穿过一田间小径来到菜地前，这时节地里有深紫的茄子、翠绿的辣椒、青白的豆角、弯弯的瓠子、修长的丝瓜、粉红的西红柿等，被雨水洗浴过的菜蔬青翠欲滴，油绿发亮，甚是悦目。摘下来水灵灵的，放进篮子里清香四溢，回家都不用洗，已被雨水洗刷得一尘不染。我很喜欢菜地，觉得每一棵菜蔬都是花的结晶、植物的精华，植物是有灵魂的，喜与惜护懂得它的人神交。

       庭院里，雨水从高大的白杨树枝叶间落下，院子中央已积了几处浅水，鸭子在里面快乐地戏游追逐着。鸡早早寻得一处草垛根部或矮墙檐下避雨，此刻正在打盹。狗伏在堂屋的凉床下，不时抬眼看着屋外漫天的雨水，眼里满是迷惑——不知此为何物，一出去这东西就会打湿它的皮毛，让它不能在原野上任意驰骋。墙角的栀子花正静静地绽放，叶子在雨水的浸润下愈发显得翠绿，洁白的花朵散发的异香在湿润的空气扩散，整个庭院弥漫着怡人的芬芳。

        村口那排高大的槐树上，吸饱了雨水的槐花正忧郁地看着大地，似为她的芬芳被雨水稀释而愁闷。事实上，雨水将槐花的香气渲染得更浓烈、传播得更远，雨中的槐花香尤沁人心脾。树下落了一层花瓣，有的已与泥土混为一体，今夜树下这块土地会做一个芬芳的梦。

       村西的清水塘边，不时有人来淘洗。蹲在水边的青石板上，可见水草间的鱼儿在游动，连绵的雨水让塘水涨了不少。阴雨天里鱼儿不爱动，常藏身于一丛水草间，与水草化为一体，被惊扰到才倏地逃离。靠近岸边的一丛圆荷随风摇曳，微风过处，几滴晶莹的水珠滑落到水面，溅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玉。蛙鸣声此起彼落，每有人走近，蛙声便暂时消停；人一离开，蛙声又起。

        傍晚，偶尔会雨住天晴。那一刻，家家户户会将矮桌搬到屋外，在户外吃晚饭。这短暂的晴天让人倍觉珍惜，空气分外清新、纯净，几样小菜端出来，一家人围成一圈吃饭。此刻，全村家家都在门前吃晚饭，仿似提前商量好了。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此情此景，最易感知生活之美好。

雨，让整个世界都慢下来。出行的人不急着赶路，眼下能抵达目的地就是胜利，时间已不那么重要，悠闲一点、稳妥一些更要紧。生活不能总一路奔跑，有时需放慢节奏，才有心情欣赏沿途的风景，感知平日里被忽略的美好事物。

        雨持续下上两星期，河湖的水都会涨至高位。此刻来到裕河大堤，但见汹涌浑浊的水流滚滚而下，河面要比平时开阔近一倍。每年这个时节，县里都会组织防汛，加固大堤，昼夜巡防。涨水也带来了鱼汛，在溪流与大河的交汇处，常见密集的鱼群往上逆游，此刻每一条溪流都是鱼儿的竞技场。每天傍晚，在村口都可见提着或背着鱼篓回村的人，对这些捕鱼能手来说，这时节带着渔具出门，总能满载而归。

        绵延的阴雨天，给出行确造成不便，但也带来一些独具风味的美食，如梅干菜（梅菜扣肉）、毛豆腐、臭鳜鱼和青梅酒。印象较深的是四季梅（四季豆），初一快结束时，有段时间家里天天吃四季豆，清白鲜嫩的四季豆倒入油锅中，大火炒一炒，放上盐和酱油闷一会就可出锅，鲜香、清爽、水嫩，满是季节的味道。

                                                                                    二

        小镇上，此刻亦是另一番景象。

       连绵的雨将许多人滞留在屋里，街上行人稀少。一家挨着一家店铺都开着张，生意明显比平日清淡。店主的心情似并未受多少影响，每年都如此早已习惯，他们多在屋里闲坐，一壶茶，一根烟，三两句闲话，打发这似没有尽头的雨季光阴。

       平日普通的小巷，此刻别有一番韵味。雨水和阴暗的天空让小巷变得幽长、静寂。白石灰粉刷的墙壁，经年风吹雨打已变得灰暗，有些地方透过斑驳的墙面可见里面的青砖。小巷很安静，脚步声清晰可闻，感觉这巷子似乎可一直走下去。忽听“吱呀”一声，巷子一侧的门开了，走出一位老奶奶，一手撑伞一手提篮子，缓步从你眼前走过，一脸的淡然。快走出小巷时，迎面终来了一位撑着花伞的姑娘，不由眼前一亮，定睛望去，并非戴望舒笔下那结着愁怨的姑娘，纸伞下有一双嫣然一笑的眼神闪过，在你的心间划过一道涟漪。

      走在街上，透过敞开的沿街大门，可见里面带着天井的小四合院。少驻，会见雨水顺着天井的流檐注入下方的木盆中，木盆里的水早已盛满，汇入的雨水不断溢出。天井中央有一方小石桌和一具小石槽，石桌后的砖台上摆了许多盆景，各色花儿被雨水浇灌得娇艳欲滴。石桌和石槽边缘长满暗黑色的青苔，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辨。院子一角有一丛高大的芭蕉，雨水打在巨大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听了让人心情平静，夜晚听了很容易入眠。

      步入主街，行人立刻多起来。雨季出行不便，但生活还得继续，日常必要采购还得进行。云溪镇是附近十里八乡的物资集散地，人们汇集至此，采购、逛街、下馆子、娱乐等，一年到头主街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临河的渡口一带，街道两边尽是瓜果摊，最多的是西瓜，还有香瓜、西红柿、菜瓜等。雨水的滋润下，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瓜果味。此刻去买瓜，摊主会格外客气，价格也便宜，这雨天里谁不想尽早将瓜卖掉回家去呢？来到渡口旁的河堤上，河里来往穿梭的船只一如既往，一船船物资被运送到各地，小雨对行船似没什么影响。渡口西侧的浅湾里泊了许多船，一只紧挨一只，这里一年到头都很拥挤，众多船家在此形成一个小小的水上世界。此时，雨中汇聚一处的乌篷船看上去有一份朦胧与灵动的美。这一刻，船主不用为生计奔波，且享受这份宁静与天伦之乐。

        人们平日难得来镇上一次，采购完了总得找个地方歇歇脚。若只三两人，那就简单了，面条、馄饨、点心铺子沿街多的是，随便找家坐下，味道都差不离。若有五六个人，适合找个小饭馆，点几个菜，要一斤白干。这个天气家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做，待酒足饭饱，轻松踏上归途。雨天，饭馆的生意要清淡些，掌柜与跑堂的不似平时那般忙碌，服务得更周到。大厨也轻松，手艺会较平日发挥得更佳。待酒菜上来，两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生活的烦恼和苦闷都化为酒气轻轻消散。屋外烟雨朦胧，一阵风捎来夹杂着花香的清凉空气，让满屋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从馆子出来，挑起担子提上背囊，人们心满意足地踏上返家的路。赶集的人多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这样来回一路唠闲嗑，也不觉累。沿途经过一村又一庄，村落、田野与河流在蒙蒙烟雨中若隐若现，是一幅又一幅的水墨丹青，人如在画中行。雨雾仿似一只温柔的手，轻抚在雨中行走和仍在地里劳作的人。

       雨依旧下着，谁也无法预知何时会结束。雨季若过于漫长，则会引发洪水淹没道路、良田和村庄。然在我的记忆里，江南的雨季有着非同寻常的魅力：滋润万物，带走溽热，净化空气，让生活节奏放慢，缓解人们的紧张情绪，世界变得温柔可亲。忙碌的现代社会，许多人感慨灵魂无处安放。一场季雨，可让人们的身心暂时得以放松，认真看一眼周围的世界，学会温柔以对身边的人和事。

      水，让江南灵动和秀美；雨，让江南充满诗意和浪漫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