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的作者蔡崇达说——写作不仅仅是种技能,是表达,而更是让自己和他人“看见”更多人,看见“世界”的更多可能,让每个人的人生体验尽可能完整的路径。
我写过关于弟弟的,妹妹的,大哥的文章,却一直未写关于我哥的,因为我知道,一旦动笔,那就得从我的骨头里将哥短暂而又痛苦的一生抠出来。但是,我觉得自己又应该将他的故事拓出来,这是我唯一能够试图记住他,挽留他,理解他,尊重他的可行的努力。
哥哥比我大四岁,在父亲去世以前,我对哥哥的记忆是模糊的,甚至可以说毫无印象。我唯一能够记住的是,哥哥经常被爸爸揍,而这其中,有不少是因为有我这个喜欢告黑状的妹妹的缘故。
哥哥生前,我其实并不认识他,即使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严格地说,,他只是作为哥哥的角色在我生命中参与了一部分,而我并没有真正地看见并理解他。
哥哥作为他保护妹妹的角色参与到我的生命中来,是在父亲去世后。那些记忆的片段,我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件记得很清楚的事情,说起来是很污浊很恐怖的事情,但是,却是我第一次觉得有哥哥真好的事情。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吃那打蛔虫的宝塔糖,相信很多人都有此恐怖的经历。吃过药后,蛔虫是不会在肚子里被药物分化掉的,而是会完完整整地随粪便排出。每次吃完那糖,我是不敢去茅厕的,但憋至无法再忍受之际,虽忐忑不安但也还是得去的。而那次蛔虫卡在PP里不出来的事故,可以说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一个噩梦。在我呼叫救命的时候,是我的哥哥不顾臭味,虽然也很厌恶甚至可以说也害怕那虫子,但却毫不犹豫地将它拔了出来,将他的妹妹从恐怖之中解救了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哥哥一直都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不太有笑容。虽然成绩非常好却非常顽劣,邻居也好,老师也好,常常到我爸妈面前诉说他的各种捣蛋。一回状告便随的必然是一顿皮肉之苦。现在想来唯一能让我能安心一点点的是,自蛔虫事故后,我就没有再告过他的黑状,而是尽可能地帮他掩护了。说起来,哥哥似乎从来没有在爸妈面前告过我的状呢,有次我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一个饭碗,被妈妈问起来,哥哥还说是他打碎的呢。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异常难受。
父亲去世的那年,我读四年级,哥哥初三。我不知道父亲的去世对哥哥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否在那时就已经看到了未来生活的诸多艰苦。我只知道,哥哥想报考重点高中,妈妈却坚持让他去考可包分配的中专。而最终,哥哥考得很不如意,分数不够,必须自费,而自费就意味着高额的学费。哥哥不想去,妈妈却四处找亲戚借钱给他凑出了第一年的学费。拗不过妈妈,哥哥如妈妈所愿去读了中专,并且还获得了那年的奖学金,虽然奖金不高,但却是哥哥急需的。
那年的暑假,我在书桌上拿了压在玻璃下的一元钱,在挑着箩筐卖凉薯的老头那买了两个凉薯吃。后来我被妈妈罚跪在地,用皮鞭抽我。我不知道妈妈的怒气为何那么地重,那一元钱于她,难道比我的生命都重要吗?那时候的我无法理解。所以,妈妈抽我的时候,我虽哭得死去活来却不愿意低头认错。哥哥跪在一旁求妈妈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会将妹妹打死的。见妈妈的鞭子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哥哥扑到我身上,抱着我,护着我。鞭子抽了哥哥几下后,妈妈似乎突然就清醒了过来,扔掉了鞭子,跌坐在一旁,也哭了起来。
在那之后,我非常感激我的哥哥,但是心底里却是非常怨恨恨我母亲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生病了,不再流泪,也不再笑。我心里是认定了母亲是只爱哥哥不爱我的。我非常非常想念那疼我爱我的父亲,可惜他却已经消失了。
在长沙工作的妈妈的好朋友,给妈妈介绍了一个丧妻了退休教授。如今我已经记不起那个教授的模样了,妈妈当时对他是很有好感的。只是,那个教授只愿意让妈妈带我去一起生活,却不愿意负担哥哥的学费,妈妈就放弃了。妈妈那么疼爱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而不顾儿子的未来了。
但哥哥学费的事情,总归是得想办法解决的。那时候,我家的亲戚也都很穷。第一年,第二年,看在我爸的面子上解囊相助了。第三年,却是有心无力了,毕竟都有一家子的人要养活的。
在哥哥读中专的第二年,妈妈不知道在哪个姐妹的帮助下,在哥哥读书的那个城市,开始挑着水果篮子走街串巷贩卖起了水果来。新鲜的好的水果用来卖钱,烂了的卖不掉的留着送去给哥哥吃。可是,就那卖水果挣来的钱,却是远远不够哥哥的学费的。也是跟她一起卖水果的那个姐们,给她介绍了一个开小商店的一条腿残废了的单身男人。虽相貌才起远远不如我的父亲,也不及那位教授。但是,妈妈却答应了,因为他说可以负担我们兄妹的学费。
妈妈要嫁给这个腿脚残疾的男人,哥哥誓死不同意。哥哥说书可以不读了,或者先休学去挣钱而后再回来读也可以。但是妈妈不同意,她说哥哥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哥哥这书,一定要顺顺利利地读完。最终,妈妈赢了。但是,她却不知道,她这好心的坚持,却让她最终失去了那个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我读初一的时候,跟着妈妈来到了市里,来到了这个继父的家里。哥哥很少来,即使来了,也是黑着一张脸,他从不跟继父说话,在妈妈那里拿过钱,便走了。而我,表面上乖巧懂事深得继父的喜爱,心底里,却是对这个总想要用他那张满口臭味的嘴来亲我的继父,厌恶至极。我不敢跟妈妈说他的魔爪摸过我那根本还未发育的胸,我唯有用偷他的钱的方式来报复他。甚至哥哥问我继父对我好不好的时候,我还说挺好的。也许,隐忍这个特质,在父亲去世后,就已经在我的骨子里生根发芽了。
我读初二那年,突然就传来了哥哥因为抢劫被抓入狱了的消失。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哥哥来继父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为什么他不再到妈妈这里来拿生活费了。十八岁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发泄着对生活的不满,对抗着整个世界。
继父以一种我早就看死了他的态度冷眼旁观,妈妈整天以泪洗脸。她不知道自己深爱的儿子,怎么就落得了这样的结局。十四岁的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律师事务所,请求哥哥能得到法律的援助。律师事务所的人看到我小小年纪来跟他们谈这么严肃而又悲伤的事情,都生发了恻隐之心。有个律师大叔,免费帮我跑了几趟看守所。最终,哥哥还是以团伙第二头目的身份被判了九年的有期徒刑。
哥哥入狱后,我就跟妈妈回到了原来的农村老家。为了监狱里的哥哥能过得舒服一点,妈妈去了很远的城市打工,将我一个人留在了家里。无人管束的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决定着未来的人生之路该如何去走。
我本来想读完初中就外出打工的,所以也无心学习,但中考时却超常发挥考了个全校第二,过了市一中的分数线。而我,却连志愿都没有填。我的英语老师,觉得甚是可惜,带着我去了几所高中学校,希望没填志愿的我因为这高分数可以被破格录取。可人家收是愿意收,却要我多交五百块学费。开玩笑,我哪有钱啊,自当必须放弃了。
几千里外的母亲,发来了电报,寄来了汇款,要求我必须继续读书。我就选择了去技术学校学技术。为的也是好快点学点技术打工赚钱去。我记得去看守所看望哥哥,那黑黑的,瘦瘦的,高高的,流着泪让我多去看看他的可怜的样子,历历在目。
读了两年职高,我就提前毕业了。一边打工一边跟在监狱里的哥哥通信,我给哥哥寄去了一些励志的书,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哥哥说想学围棋,我又给他寄去了很多围棋的书。我的工资,也几乎全部寄给了他。一想到哥哥在里面受苦,我就心痛不已。但最怕的,是害怕哥哥放弃了对生活的希望。好在,哥哥因为表现好,当了生产线的技术员,干的活不重,且因为表现好,得了很多减刑的积分。看到哥哥信里的语调透着欢快,我也安心不少。
哥哥提前从监狱里出来后,送了份礼物给我。是他用产线不要了的荧光小灯泡,给我拼了一个会发光的乐魔板—DEAR SISTER, HAPPY BIRTHDAY,一生平安,心想事成 。如今,只有心想两个字还能发出光芒。这是哥哥留给我的唯一礼物。每个我的生日,我都会看着这块魔板发上一阵呆,想念着哥哥.
其实哥哥跟父亲一样,是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有什么委屈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我不知道这魔板他花了多少时间才做好的,也许,多少个难熬的白天夜晚,他就惦记着自己的妹妹,拼装者这个魔板,告诫着自己出来后一定要跟妹妹一起好好生活,一定要让妹妹过上幸福的生活吧。
这个他用心做成的礼物,是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最亲的礼物。因为他我曾偶尔生出的没钱好好打扮好好恋爱的怨恨,在收到这个礼物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哥哥出来后,身体非常不好。因为在监狱里得过肺水肿,而且监狱的潮湿阴暗让他的腿上也长满了廯。因为太痒了,腿上常被他抓得血肉模糊。哥哥当时并没有告诉我这些,我是后来偶尔看到,愈发觉得哥哥的这一生真是苦不堪言的。
我找关系帮哥哥找了一份仓库的管理工作,但哥哥不习惯。哥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了招演员的招聘通知,说想去试一试。尽管我知道那可能是骗人的,但我还是给哥哥买了一身较贵的西服,让他去参加了面试。结果当了几天群众演员,吃了几天盒饭后,哥哥就放弃了。哥哥终究是不甘愿过平凡生活的。他太急着想要成功了,他太想要证明自己了。
哥哥离开我之后,去了北方做了风险生意,也认识了我嫂子。哥哥虽然是赚了些钱了,但花钱也是无节制的。听说我买房欠了一屁股的债,立马就给我打了十万过来,说是给我的,不用还。那时哥哥自己还没有买房,我不知道他给我这笔钱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嫂子的同意。但是,我那时候却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那笔钱的。毕竟,我认为,如果哥哥有需要,我也是会毫不犹豫地倾家荡产帮他的。
哥哥有了孩子后,我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妈妈带着他的大儿子在珠海跟我们一起生活。哥哥嫂子跟小儿子在北方一起做生意。我觉得我们兄妹两个终于是过上了虽算不上多好但至少平顺的日子了。
可惜,好日子没过上几年,哥哥就发生了车祸。我以破釜沉舟倾家荡产的态度去救哥哥的命,但是,却还是没有挽留住他。有时候我也会想,哥哥好不容易挺过了第一个生死关从死亡线回来了后,是不是我们给他吃的鱼汤害他又走向了死亡。但是,我无数次梦到哥哥,他都在微笑,是我生前很少见的那种微笑,那样地安详。我就想,也许,死亡于哥哥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他一身的病痛,这还是出了车祸在医院里检查的时候我才知道的。他的五脏六腑,不如一个老人家,肝有问题,肺有问题,胃肠有问题,肚子被撞烂了,腿脚也一直在腐烂。一个顽强的灵魂寄生在如此这般破烂的躯体内,于他而言,肯定是难受至极的吧。
哥哥走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因为我需要奔走,需要为抢救他筹钱。当我赶回去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发青僵硬了。但当我握着他的手,让他放心去,孩子们我会好好照顾的时候,他的嘴角流下了黑色的血水。给他整理仪容的老人家说,他是听到了我说的话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迅速在我的胸口膨胀。我张了张嘴,试图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却始终无法再发出一点点声音。唯有眼泪,汩汩往外流。我帮着将他入殓,却发现他过高而棺材过短,无法平放进去。那一刻的背痛,真的难以言喻。我拼命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我对不起他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他,我想哥哥他可能还是舍不得走的吧。但是,突然地,叔叔爷爷们又将他放进去了。自此,棺盖一合,我就是真的没有哥哥了。
三天三夜的灵魂超度,我没有再落过泪。比起哭,我还要充当料理他后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能让他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上路,也是我能为他本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以为我已经接受了他离去的事实了。但是,送哥哥上山的那天,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哭丧。哭丧这回事,不用教不用学,自然就会了。当你送一个你最亲的,你最舍不得的人离开这凡尘,你内心迸发而出的真实的悲痛,是藏不住掩饰不了的。那一刻,除了哭哥哥,我也哭父亲。或许,我其实是哭我自己,如同坠入一种深邃如黑洞的恐慌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让爸爸跟哥哥都不要我了。
佛家有六道轮回之说,我不知道爸爸跟哥哥如今都进入了六道中的哪一道。我只知道,虽然父亲跟哥哥今生陪伴我的时间很短,但他们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因为他们在我生命里的参与过程,造就了今天的我。写这篇文章,让我很好地“看见”了我的哥哥。虽然哥哥已经不在了,但是,他还是藏在我的人生里,不时地温暖着我。
此文献给我那已经离世的哥哥。
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也那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