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历史中走来,双脚戴着沉重的镣铐,每向前挪一步,就像一场回荡在长河边缘的呻吟。即使蓬头垢面,依旧遮不住天性里所具有的英气与俊逸。也对,他的生辰便是在农历七月初七,中国传统的“七夕节”,叫人想不到的是,他在人间度过了42个春夏秋冬,最后竟是在同一天与世长辞。饮罢最后一杯酒,对着梧桐潸然泪下,无论是山河还是故人,自此之后便将永久的随着他的沉醉,痴迷,风雅,灵秀和家国天下的血泪一同而去。于是那个挥舞着羊毫,自创出“金错刀”、“摄襟书”和“拨蹬书”三体的男人就这样消逝在了历史的风沙之中,留下的是一个又一个未解的谜团。
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历史总是不断的更替着,英雄的挽歌中必会有悔不当初的遗憾和抱负。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来得是那么快,赵匡胤已经等不及了。兵临城下,四面楚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作为君王,他是失败的。“红锦地衣随步皱”的荒靡无疑是加速了南唐的覆灭,可是他无法粉饰自己内心的悲痛和幽怨,于是含泪将手中的羊毫一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做烟萝,几曾识干戈。
到底是“几曾识干戈”呢?玉树琼浆,佳人笙歌。前半生的画面如同放映在屏幕上一般清晰可见,当樊若水将南唐的地形图给了赵匡胤,当城下的刀光剑影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南唐在赵匡胤闯进城门的那一刻苟延残踹地竭力维持着最后一口气息。他应该是最后一次听那首《霓裳羽衣曲》了:“丝策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空剩忆当时。
从一代帝王沦为阶下囚,那一身龙袍转眼变成了白布囚衣。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始,盛盛衰衰,自古必然。只是当他想起“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江南时,凄然的神情中竟有了前所未有的多情和怅惘,含泪饮恨,这个男人的真性情至此才开始被人所渐渐察觉。
赵匡胤并没有杀他,将他长期囚禁了起来。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南后主李煜了,也许这个才是历史所真正赋予他的身份:词人。爱情上的甜蜜和幸福给了他一段短暂的快意恩仇般的人生,“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潇洒!李煜何其不幸,做了一个好声色而不恤政事的亡国君王,可是他又何其幸运,成了一代千古词人,留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历史既然已经选择了赵宋,他的命运就由此注定。然,亡国后的帘外春雨,飒飒秋声渐渐吹翻了他心头压抑着太久的镇痛,他想起了陪着他一起谱了《霓裳羽衣曲》的大周后,想起了陪他颠沛流离,一身韧性的小周后。国仇家恨,酒入愁肠,催生出了一曲曲绝望而不朽的篇章,他那蘸着墨汁的笔头开出了与灵魂高度融合的生命之花!命运无意中给了他最后一次绽放的机会!凄怆和泪水顺着脸颊而下,当年意气风发的帝王早已经两鬓斑白。他写的很多词都是情真挚切,深沉悲怆,读起来无不叫人潸然泪下,也许这也不得不归功于他的两位红颜知己,大周后相依相偎的温存和小周后“死生契阔”的誓言是对他在绝望和悲观中所仅剩的一点点回忆的金疮药。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一杯毒酒终于来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岂止是赵匡胤,每一个帝王都一样。《虞美人》成了他的绝笔,那杯断肠酒令他痛苦万分地死在了囚中。
浮生若梦。热闹半生,凄凉了半生;荒靡了半生,饮恨了半生。
他带着镣铐从历史中走去,留下了一个形销骨瘦的背影和半生不朽的篇章,渐渐远去,落木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