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南安
暖暖,停电了,夜很黑,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你恬静而无忧的脸庞,内心忽然涌动起一股幸福的暖流,可紧接着,泪水就忍不住滑落下来。
今天,我和你吵架了,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破事。你据理力争地数落我的不对,我又不肯放下做母亲的尊严,以至到最后,你说了狠话,让家里的气氛瞬时冰冻住。
你说,你就像我从屋外垃圾桶边捡来的孩子,从未得到过我的眷顾与心疼。当时的我对你那么凶,足以说明你所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这句话触到了我最软弱的神经,我在那一刻久久失语,不知道该选择一种怎样的姿态来面对你和别的家人,以及在过往的十多年里,我竭尽心力默默为你做的那些事儿。
其实暖暖,我从来不在乎为你付出了多少,我在乎的,只是你能快乐成长,积极面对生活,而我们娘俩,也能亲密无间地相处,没有丝毫的隔膜。
1
暖暖,在我和你爸有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让女人怀孕,是上天对男人的偏袒。可自从我的身体里有了你,我的想法就变了,我觉得怀孕是上天对女人莫大的恩赐。
你静静躺在我的子宫里,使我的行动有些不便。我走路需要时时提防,唯恐有什么闪失。我的身体胖得变了形,可为了你不缺乏营养,还是努力吃喝毫无顾忌。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跑去医院接受各种仪器的探测,只为知道你在我的身体里安然无恙。
虽然劳累、麻烦,可一想到我快要做妈妈这个事实,幸福就会紧紧笼罩我。我期待着你在我的身体里蠕动,期待着你对我的胎教有所感知,更期待着你一天天长大,到瓜熟蒂落的那天,哇哇大哭着向全世界宣告你的降生。
十个月的时间,漫长,也飞快。我躺在洁白的产床上,用力挣扎着等你的到来。可你似乎已经知道顽皮了,怎么也不愿意出来,像是在跟我捉迷藏。不得已,医生在我的肚皮上拉了道长长地口子,才把滑溜溜的你给抱出来。
你立即哇哇大哭起来,似是在留恋我子宫内的温暖。激动的泪水在那一刻,哗啦啦地流了我满脸。全世界都是幸福的因子啊。暖暖,刚一见面我们娘俩就能如此难割舍,那日后,我们肯定要形影不离,像并蒂双生的花朵,紧紧依靠,共赴生命的阳光与风雨。
2
刚出生那会儿,你除了吸食乳汁,就是昏昏沉睡。眼睛一直紧闭,偶尔才会张开粉嘟嘟的嘴巴,打个懒懒的哈欠,就又沉睡过去。我坐在你身边,静静看你,暗自猜想你长大了,是跟你爸爸像得多点,还是更像我。
你会笑了,看见我拿着花花绿绿的玩具摇动,或是从远处一脸笑容地接近你,就会将眼睛眯成细细的缝,脸蛋微微向上鼓起,嘴巴乐呵呵地张开,露出光秃秃的牙龈,鼻腔的呼吸也变得紧张。实在忍不住,我在你的额上狠狠亲几口,你便笑得更欢快了。
你会坐了。我将你扶起,靠在我怀里,你便能平安无事地坐上半天,手还不忘拨弄玩具。你的后背很温暖,体温一点点传递到我腹部,我隐约感到为你剖腹过的那条刀口痒痒的,像是有条虫子在蠕动,心头却满是快慰安宁。
可是暖暖,一岁多了,你还不会走路。作为妈妈的我虽然有些着急,却还是不忘安慰自己,我家暖暖很快就会走路了,她不过是想在某天,给全家人一个惊喜。可一直到你满了两岁,你会流利地说话了,却依然不会走路,我和你爸有些慌了。
3
我们抱你去了医院,医生对你的身体进行了多次检查,却给不出一个明确答案。医生只是解释,孩子没什么问题,可能是走路晚些,你们拿些药去吃,不久便会好起来。
我们将信将疑,再跑去别的医院,经历的,几乎是相同的检查,得到的,也是和最初相差无几的回答。这多少有些让我们失望。再一想你将来可能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玩耍,我的心里就更多了苦涩,一次次默默流泪。
可再苦,也不能失掉心底的希望啊,尤其是作为你的母亲的我。每次看到你吞下药水时脸上无比难受的表情时,我就不停给自己打气,一定要让你站起来,让你好好走路。
我们又带你去了北京。前后辗转了好几家医院,终于有一家医院给了我们完全异样的答复。主治医生说,你的病根极有可能在脊髓神经上,出问题的细胞导致神经不能充分传递大脑发出的指令,双腿便无法做出相应反应。
当我们怀着希望,殷殷追问医生这种病患儿的治愈率有多高时,医生却望望我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毫无底气地告诉我们,这种病在全世界的发病率只有几十万分之一,目前,医学上还没有治愈的先例,要突破它,也是个需要时日的艰深课题。
那一刻,我失去了全身力气,瘫坐于地。你爸爸将你抱在我眼前,强挣扎着鼓励我,你看,我们的暖暖多可爱,她还在对我们笑呢。我抬头看你,果真发现你在无邪地笑。那笑是一道微光,渐渐驱散压在我心头的重重阴霾。
而后,你的一句“妈妈,我爱你”,更是让我再没有低沉下去的理由。
4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抱着你回家,从长计议。后来,我带你去了外婆家。据说那里有个神婆,百看百灵,好多人的病都是在她的手下治愈。作为教师的我深知那是迷信,可最终,还是内心升腾的希望压制住了强烈的排斥感。我选择了接受。
你每天都要接受神婆所谓灵水的洗濯,还要吞服她写了神符的纸灰。我看你的眼神里便多少包含了不忍。你发现了,笑着安慰我,妈妈,如果这样做了就能走路,我很愿意吃这点苦的。说完小手在唇前一捂,遥遥送来一个飞吻。
那一刻,心中的疼惜无以言表,可我能做的,只有对着你笑,笑。
时间过去许久,你的病情依然没有任何改观,我只能把心底的遗憾深深埋藏,抱着你回家。之后,又不断地寻找机会,希望能打听到其它偏方,治愈你的病。
有位江湖游医在我的电话召唤下,千里迢迢赶来了。他每天给你做的,是调养加锻炼。调养无非要服用药物,那时你似乎已经习惯。可他锻炼你的方式,却让我一次次揩泪。
他在屋梁上拴了两根绳,端头分别系在你的脚踝上,另两端则由他的双手控制。他拉动绳头,你的腿就被悬空拉起来;他松手,你的腿就又回落到床上。如此循环往复。每次开始,你都能坚持,可时间一长,你的腿就疼得厉害,我看见你紧紧咬着嘴唇,忍耐着,再过不了多久,你的眼泪就如弹珠一样,簌簌滚落下来。
我能感受到这眼泪的重量,因为它们都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所以,一段时日后,我发疯似地将那个江湖游医赶出了门。我不要他如此残酷地折磨你,我要的,是年幼的你能快乐,心灵上没有任何负担。
5
之后,我们再没有找到别的办法。所以,直到现在,你还坐在轮椅上,每天,每天。
我看见你坐在阳台边,眺望远方的风景,眼中充满期待和孤独;看见家人为你夹了菜,你在轮椅上默默吃饭,动作缓慢;看见你拿着铅笔,在纸上画漂亮的小动物;看见你捧着课本自学,说你的理想是读大学……点点滴滴,我都有留意。
暖暖,你可能不知道,除了你不能走路让我倍觉遗憾外,其余的事,你都让作妈妈的我无比自豪。我曾在课堂上读你写的作文,同学们说你写得真好。你画的画挂在我们班的学习园地上,同学们有空就跑去模仿,赞叹你想象力极其丰富。
可还是有许多次,看见操场上嬉闹的孩童时,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你。我想控制自己,可是我做不到,那一刻,我难过得忘记了手下正写着的教案,忘记了身边忙碌的同事,泪珠不停滑落下来,让镜片变得雾气蒙蒙。
上个礼拜你过生日,当一家人给你送完生日礼物,你说,我很想给大家唱首歌,来表达我的心情,可到现在我还没能学会,所以只能播放给你们听。我特别要把这首歌送给我妈妈,因为我的生日,就是她的受难日……
说完,你手中的手机响起《You Raise Me Up》的旋律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这样一首英文歌,并搞懂歌词所表达的意思。可也就是那一刻,止不住的泪水泄露了我心底的欣慰。原来,小小的你已经学会用一颗感恩的心面对生活。
暖暖,虽然今天你的话刺痛了我,但我还是原谅你了,真的。十二岁的你,失去了许多这个年龄应该拥有的东西,我是该很努力地给你所想要的,让你不再陷入孤单无助。而我说这么多话,也无非是想告诉你,其实,你也曾将我高举,让我在生活中学会了承受,学会了积极面对。日后,我依然会一如既往地爱你,疼你,和你手挽手,共历风雨。
暖暖,相信妈妈,你不是一个人在成长,我们,永远,在一起!
顾南安,写字男青年。文字发表于《读者》《青年文摘》《哲思》《课堂内外》《疯狂阅读》等杂志。
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若有张不老的面孔》、《我们终将会牵手旅行》,图文故事集《谁会把你喜欢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