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

我在海边公路上骑着自行车,初夏傍晚的海风肆意吹拂。我短袖衫外披的遮阳用长衬衫膨胀起来,在我的身后随着晚风飘扬。海浪拍打着沙滩,公路边的棕榈树顶上绽放的扇叶沙沙的摇响。我从南方的海边出发,向北寻找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说不准我想要得到什么,但是我确信我要离开南方,离开海边偏僻安宁的小镇,因为我在这里我什么也得不到。我只骑着我的自行车,只带着在海边小城平淡地度过青春所得到一无所有,我就这样出发了。

浪潮拍打着沙滩,左手边的远方,夕阳西斜,巨大的通红的太阳漂浮在海面上空,天空中层层叠叠的云霞被烧成一片赤红,海面被斜照染成一汪浮动的金色,波光粼粼的深蓝色潮水一波一波地侵蚀银白色的沙滩,渐渐的向我逼近,好像要为我送行,我不由得停下车,站在栏杆边,享受这来自于故乡的壮美的送别,连绵不断的潮水向我涌来,夕阳明媚的光辉照耀我身。我几乎潸然泪下,感到一种难言的感动,缘自于景色的壮美,也缘于想象中的故乡的深情。我扭过身去,推着我的脚踏车在路边慢慢地走着,我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前进,感动过后,是一种淡淡的,却渐渐浓郁的伤感,也许我在这海边小城并不是一无所有,只是所拥有的一切都带不走,例如亲情,例如友情,例如某些尚在萌芽的感情。送别我的不止棕榈树,不止海浪,不止夕阳,更不止不舍的父母,也不止那些总是在嘻嘻哈哈,离别时却显得沉重的友人们,毕竟,就在刚刚,我才同萧筱语道别,她很早就知道我要走,却刚刚才约我在海边见面。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明天出发,东西已经收拾好,却忽然决定即刻就出发,夜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就好像为了向谁证明我的决心似的。我骑着自行车,背着大大的旅行包去海边见她,旅行包又大又重,显得我人有些蠢笨。我在沙滩上踩出一串又大又深的脚印,就那样喘着气傻乎乎地在海浪边见她。她看见我,眼睛起先似乎因为惊讶而稍稍睁大,这种惊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她在打量我一番后,眼睛微微一眯,向上弯起,眼中所浮现出的是那抹我所熟悉的无恶意的嘲弄的笑意,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当时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不知名的忧伤,我认为理所当然的忧伤。这一刻,她也像她往常遇见我那样,不止将眯起的眼微微向上弯起,而且稍稍抿住小小的粉色嘴唇,稍向下弯,流露出出一抹带着嘲弄和怜悯的意味的温柔的微笑。我已习惯了她的这种微笑,并且一贯觉得这种微笑并不因为我而特别存在,也不止因为她而特别存在,而是某种最普通也最常见的微笑。但在这一刻,我不仅觉得这种微笑只为我而展露,也只能在她身上呈现,我甚至觉得这抹微笑竟然如此的令人着迷。

我和她隔着有两三步的距离,我理所应当的站住了,保持着这份距离。她嘴唇亲启,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收起了笑意,带着些许认真的惊讶问我:“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嗯,今晚就出发。”我心里感觉我已经回应了她,却不知道我是否已经发出了向她回应的声音,而且不确定音量是否足够让她听清,因为当时我的全部自觉的精神力量正专注于注视她,观察她,她白而细腻的皮肤,娇小而稍稍带着红润的脸,不大不小的永远闪烁着暗淡的坚毅的光泽的眼睛,悬在眼睛上的两弯恰到好处的兼具英气与柔美的眉毛,五官较小而标致,既不拥挤,也不放肆,而是顺从而规矩的安置在脸上恰当的位置。她的面容不具备古典的端庄美,也不具备现代的艳美,而是呈现某种顺从而平凡,执着又坚定的柔美,她的短发留到颈后,不是那种有亮泽而柔顺的令人羡艳的头发,却也不至于干枯,梳理得挺整齐,在海风的轻轻拂动中,悄然无序地颤动。她既不算娇小,个子却也不很高,穿着很日常的干净简单的夏服,饰粉色条纹图案的短袖衫,贴身的七分牛仔裤,粘着细沙的帆布鞋,不算时髦,确是很用心很顺眼的搭配。她两手藏在身后,上身向前倾,姿势优雅而调皮。我知道,她在这一刻所呈现的形象,衬着将近黄昏的海与沙滩,连同多云的湛蓝天空,在那一刻,将凭着我的全部精神力的作用,永远地印刻入我的记忆中,并与那个叫做“萧筱语”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

她许久没说话,以至于我更加怀疑自己是否确实没有回答她的话,但我又不可能再作一次回答而暴露我方才不争气地愣了神,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并且怀疑我是否表现得像一个呆子。

然而她也许听到了我的答话,因为她的目光正对上我,问我:“你要去哪里呢?”

她只知道我要离开,却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而这,也是我自己的困惑。我不知道我究竟要去哪里,而且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切地要去,就好像我缺失了什么,必须要得到什么来弥补这种缺失,为此就必须找到这种东西,否则就要被这种缺失感所折磨,而且与其说这是种缺失感,莫如说是一种令人心燥的空虚感,而且是一种足以焚毁生活的痛苦。我在这里得不到解脱,所以必须要离开。

她的话让我从慌乱中冷静了下来,我知道她听见了我的回答,我暗舒了一口气,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暗自感到失落。我把和她对上的目光悄悄偏向海浪,并且回答她:“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一定要离开。”

我能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她的眉间蹙了蹙,并且感觉到她似乎全身轻颤了颤,以至于她的声音也是有些颤抖地发出来的:“难道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要走吗?”

我听见这话,心中一惊,感到我方才的慌乱更加可笑,并且感到一种由衷的失望,她怎么会认为我是因为她而要走的呢?难道确实是因为她吗?因为我对她抱有好感和忠诚,却无法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我就要离开吗?因为我被拒绝了,所以我就要用我的离开来激起她的怜悯并渴望她的挽留吗?我的离开是一种报复吗?难道我如此无耻而幼稚吗?

绝不是这样!我如此回答内心的逼问。一方面,我的自尊强迫我否定这种可能;而另一方面,我的灵魂深处也否定着这种想法。我明白,我是一无所有的,不应该去做一些无理取闹、不合情理也更不合我的理想的举动。我确实不能回答萧筱语和我选择离开有没有关系,但绝不应该是为了那些浅薄的理由,否则我的离开就毫无意义,我无法探察她的内心,但我感到我不理解她的想法,也判断出她也确实不理解我的想法,难道她就可以代表我迷茫内心的全部症结吗?凭她萧筱语,就是这份空虚感的全部来源吗?凭她一人,凭她的一句应允和安慰就可以抚慰全部的这份痛苦吗?我无法证实,却也难以相信,因为这份痛苦如此深沉,如此汹涌,并且常常使我感到它来自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我是一定要走的,就凭我内心中越来越深重的迷惑,和我听到她的话所产生的那说不清缘由的失望,几近寒冷的失望,我就肯定,不离开这里,我就找不到解脱,找不到答案,也只会让我和她都更厌恶我自己。我坚信如此,所以必须要走,也必须好好地清楚地同她道别。

于是我努力做出一种坚决地架势,并且竭力用坚定的目光望着她来回答她。尽管如此,我的语调中仍然无法掩饰一种失望之情,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也许不无关联,但总不能凭着这种理由离开吧?我也希望自己能有所长进,所以必须要离开。即使有一些为了你的缘故,但总归还是为了我自己吧,我终归是个自私的人,我想解开我自己的迷惑,想找到自己的方向,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况且离开对我或对谁也都不能算一件坏事吧。”

我对她说的是实话,并且我觉得我讲的不错,我坚信我是个自私的人,也相信我的话起码能让她好受一些,不会认为她对我有什么伤害或亏欠,也能给我自己一点安慰,或许吧。

她收回了目光,露出一抹不寻常的微笑,好像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可笑,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我们彼此之间都不好界定。她伸出藏在背后的手,送给我一个贝壳项链,大概是她在等我来的时间里制作的,穿贝壳的绳子大概是用公路边的杂草秸秆或藤蔓编成的,还很新鲜,就地取材,但还算有心意。

我接过贝壳项链,说实话,我的心里不自觉地涌出一股幸福感,她好像拥有这样一种魔力,也许天底下的女孩都拥有这样一种魔力,她们只要稍动心思,略施恩惠,就可以让一个青年男孩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为这种感情所淹没,而她们并不知道的是,为了弥补这种幸福感所造成的缺失,又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我们道了别,我知道,因为我背着包来的缘故,所以谈话变得出乎意料而且仓促了,但是这样最好,因为总是要出发的,我是不得不走的。必须要走,即使不知道方向,但也必须要出发,而且必须走的果断一点,出发这种行动,如果不立即施行而是一再拖延,那么就有可能永远都无法实行了。所以我就在黄昏的沿海公路,骑上我的自行车,背着旅行包,只揣着满心迷惑就出发了。

我推着自行车走在沿海公路边上,包放在车上,我的心思不在前方,我所以相信,离开能够缓解我所感到的痛苦,是因为每当我漫无目的的散步时,总是能够缓解这种空虚之感,因为映入眼帘的事物在我心里所引起的联想,总是能盖过我惶惑的忧思,使我感到惬意,所以我深信,不知道确切方向,只顾离开的远行也能化解我心中的痛苦。回忆着方才同萧筱语道别的细节,我忽然从包里取出那条粗糙的手工贝壳项链,仔细地端详了一会,方才感到的那种幸福的暖意已经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小小的失落,因为我忽然想到她似乎从没有送过我什么精心准备的礼物,好像每一次都是随性拈来,但仔细一想,又或许她有用心准备,我也不能知悉,反观我自己,也没有说用心细致地给她准备过什么吧?

我望向海滩,天空和海面夹着夕阳,好像一枚衔着珍珠的巨大贝壳。我出神地望着沙滩,渴望在那里看见什么,我知道,我渴望在那里看见一个身影,哪怕她只是寂寞地望着海浪,然而我没有看到,那里只有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白色沙滩,和远处无关紧要的闲人。沙滩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可是我依旧出神地望着那里,遐想着什么。

这样遐想着,夕阳的光芒渐渐暗淡了,天空的夜色逐渐变深,月亮在高空中出现,已经可以看见几颗疏疏落落的星星的光辉,路灯忽然地亮起,偶尔路过的车辆也都开启了灯,我走在沿海小城的沿海公路上,渐渐走远,转向通往其它城市的路。这是一条僻静少人的公路,车子的引擎和鸣笛声从挺远的地方传来,变成一种很舒适的声音。我陷入一种惶恐的轻松,就是这样,我出发了。

离开海边小城已经将近一个月,在城镇和公路间漫无目的地浪迹。实话实说,在这段时光里,我几乎无法适应风餐露宿地流浪生活。我没有烹饪能力,只能在路边的餐馆吃饭。在南方苦热的初夏骑着自行车旅行是一种折磨,每隔几天,我就不得不到宾馆住宿,去洗除身体和头发上的汗腻和瘙痒,并且好好睡上一觉。除此之外,我睡得很少,我很难像一般我们所知道的流浪汉那样在露天的长椅、避风的深巷墙角,或是其它某些不为人知的倚身之处睡着,因为这样的地方确实无法给予我安全感和哪怕一点点的温馨,我几乎整夜整夜地不睡觉,骑着自行车跟随着夜晚的车流行进,然后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到宾馆简陋的床铺上寻找一点点家的感觉。我只带了很少的一些钱,像这样靠餐馆和宾馆生活并非长久之计。所以这半个月里,我都竭力克制自己的吃饭花销和住宾馆的次数,但这对我计划中的漫漫长路而言终究不过是杯水车薪。我睡得过分的少,在旅馆中睡上一天一夜只会徒增我的疲惫。睡眠的不佳和奔波的疲劳导致我整个人精神恍惚,思绪中总掺杂着愁苦,路途中的所见景观虽然能给予我诸多感触,但是大凡清醒地或者的人都能看出,这不过是胡思乱想。当我在失眠时审问自己的内心时,甚至连我自己也认为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讨苦吃。我隐隐地感觉到,我现在只不过像所有那些久居家中,蜷缩在自己的圈子里的人,因为忽然见到对自己而言不同寻常的事物而感到惊奇。我现在所过的生活相比从前并无改变,我竭力不去接触新的人,对所看见的一切事物啧啧称奇,但它们就像所有人在平常生活里所见的一切平常事物那样,并无奇特之处,我也并没从它们中发现什么别人所不能发现的奥秘,说到底,我依旧和出发之前一样困惑,毫无改变,并且如果没有什么奇迹般的转机,我也就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我带着手机,但出发之前我已向自己保证,除非万不得已,不联系任何人。现在,由于某种渴望交流的冲动,我贪婪地去搜寻和浏览朋友和亲人发布的动态,企图从中获取他们的消息。同时,又怀着某种擅自出行的人的自尊,我尽量不去回复所有人对我的问候,也不向他们诉说我的困境和境况,仿佛这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嘲讽。我不断地翻看他们发给我的信息,渴望他们向我告知他们的近况。仿佛出发所带给我的不同,就是切断了我同他们的直接联系。所谓的友人,在当今时代,友人就好像是通过那样一个屏幕,发起一个聊天框,打上几个字,就能呼唤到身边谈话的人,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从很久以前就感受到了孤独,仿佛心理上的亲密,抹除不去肉体感官的冷清。

行进,这也是出发所带给我的另一种不同。虽然我没有方向,但是我始终可以告诉我自己,坚持往前走,只需在死路折返,在手机地图上重选一个感兴趣的地名或地点作为终点,就迈开步子走过去,然后又把那里当成一个全新的起点。前进,持续不断地前进,自由地前进,我可以在任何引起我注意地事物面前驻足,也可以随我心意地变化目的地。这种前进就好像一种甩开一切地逃避,我不必考虑后果,未来和所有可能与我相关的责任。终日花费亲人的血汗和自我体力的流浪,看来和蚕食亲人的劳动并虚度自我光阴的懒惰与酣睡是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床铺、餐桌、消息、电影、视频、重复的埋怨和唠叨转变成汽车、路灯、行人、商铺的招牌、城镇的重复的喧嚣。

简言之,只要我开始行走,我就沉静于欣赏所见的一切,如果我停下脚步,我就沉浸于和从前一样的迷惘。

也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有一天,少睡和骑行的疲惫让我感到出奇的困倦,我非常罕见地决定在白天到路过的一个公园里,找一张长椅去躺下睡上一会(白天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并不能给我安全感,况且我还不能接受在人们面前像一个流浪汉一样邋遢地躺在长椅上)。我走进了公园,在里头不甚干净的碧绿色人工湖旁边一个亭子旁锁好自行车,然后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枕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终究没有勇气躺下,竭力表现得像一个路过休息的旅人,闭上了眼睛。因为实在太累,没花上多少时间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有人在近处走动的声音,我警觉地睁开了眼睛,但意识还有些模糊,朦胧中看见有个穿着棕色短袖衬衫的中年男子坐到了我对面的长椅上。我注意到他似乎在打量着我,于是我也努力提起精神用自己的目光去回应他,他大概五十多岁,临近退休,脸上黄褐色里透出一点健康的红色,他的身体有些发福,脸圆而胖,因为微笑而微微皱着。他两眉间隙很短,神情闲适而幸福,正如那些从长年累月的操劳中挣脱出来的热心肠的人的神情。这个大叔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好像他对我的存在感到疑惑和同情。

和他对视让我感到有些不适,正当我打算偏过头去时,他忽然伸出手来,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我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以为他有什么话对我说,于是拿起我的包坐了过去,但是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拿出他的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开始闭目养神。我于是也没说什么,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时间,已经将近傍晚了,我睡了有好几个小时,抬头望了望天空,一层淡淡的乌云盖在上空,夕阳的方向挂着一片玫瑰色,傍晚的空气出乎意料的清新,大概是因为不断吹来凉爽的微风,空气中有一种潮湿的味道,似乎不久就将要下雨。想到可能要下雨,我就不由得有些担忧自己今晚的住处。思考中,不自觉地用手掌拖住了脸颊,思绪从睡醒的朦胧中逐渐清晰了。

我愣愣地望着对面空空的椅子,思考为什么这位大叔要把我叫到他身边来,但是他一直闭着双眼,什么也没有说,让我甚至以为我之前会错了意。就这样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瘦削的身影忽然走进了亭子,他看起来比我旁边这位大叔年纪还大上一些。他一手揽着二胡,另一手提着一个漆黑的音响,肩上挎着一个破旧发白的黑色大挎包。他把音响在右手边贴着长椅放下,又把挎包解下来放在身前,打开挎包,可以看见里面零乱的放着不少零钱。做完这一切,他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理了理身上淡黄色的薄长褂,随后拿起二胡,熟练地调试起来。很快就有男男女女不少人聚到了亭子边,他们大多年纪和我身旁的大叔差不多,也有少数青年和小孩带着看新奇的笑容凑了过来。显然这位老伯是公园的常客,因为甚至有几位老伯还自带了板凳,在亭子外边坐着,闲聊了起来。

调试了一番后,那位坐在对面长椅上的老伯打开了那个黑色音响,一阵短促的杂音后,响起了一段低沉,悠扬,有如海潮般悦耳的伴奏,前奏过后,老人左手娴熟地揉弦,右手如同水中的水草般波回,扯动着弓弦,哀婉悠扬的二胡声随着老人双手熟练地演奏响起,严丝合缝地嵌入伴奏中,成为了主弦律。乐声响起的刹那,闲谈的人们安静了下来,小孩子们摒住了呼吸,身旁的大叔也睁开了眼睛。所有人都专注地望着老人深情的演奏,认真地倾听这宝贵的音乐。我听着旋律感到有些熟悉,细听之下才听出是周传雄的《黄昏》,这曾经爆火的旋律,如今已成为了沾染着旧日气息的经典,在现场的二胡演绎和旧音响的伴奏中,格外的有感染力,好像在乐曲中弹奏出了往昔的倩影,而她正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这群围观者。这旋律格外地应和着我当下的处境和思绪,所以我丝毫没有从中感到任何违和的过时感,相反我沉浸在绵长哀婉的二胡乐声中,有一股叹息好像按耐不住要从我的胸中涌出,同时又好像有谁抚摸着我疲惫的脊梁,抚摸我凌乱的头发,安慰着我,催促着我流下眼泪来。我把目光从演奏的老人身上移开,发现年纪大的人们都朝着演奏者半闭着眼,摆出放松的姿势,表情沉浸在一种怀念的忧伤中。一对青年情侣相互依偎着,专注地倾听。一个牵着长辈的手的男孩噙着小嘴,眼里含着泪水,好像就要哭出来了。

一首黄昏,曲到高潮,好像怒涛般嘹亮,又如泣诉般绵长,哀怨入骨,我沉浸其中,好似斜照烧身,不忍再俯首倾听,昂起头来遐想万千,却又忽然扭过头去,望向公园墙外流动不息的车流,和车流之后,在城镇楼房之外更加遥远的晚霞和夕阳。一曲终了,又是一曲,连绵不绝,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愉悦的哀伤,终于天空中落下巨大但不密集的雨滴来,恰似南方夏季阵雨的初兆,预示着将有一阵不小的阵雨将来袭。孩子们发出快乐的尖叫,都往家里跑去,弹琴人不动声色地停下弹奏着的枯瘦的手,瘦削而多皱纹的脸上仍然带着那抹惬意而享受的微笑,开始收拾乐器和音响。年轻人携手走开,老人们收起板凳,不紧不慢地闲谈着开始往家里走,除了天真的孩子们,所有人临走前,都不忘往挎包里放上几张钞票。那弹琴的老伯向每个人都点头示意,还特别友善地,带着微笑摸了摸一个从长辈那里拿到零钱递到挎包里的小女孩的头。我身旁的大叔向老伯说了句:“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也向挎包里放了一张钞票,老人也朝他笑了笑,说:“这天气正好,正好。”两人果然相识,又寒暄了几句。我也往挎包里递上了一张从背包里翻出来的揉皱的零钱。

所有的人都准备或已经回家去,唯有我仍旧坐在长椅上,等着亭子里正在寒暄的两人离开,好把我的自行车推到亭子里避雨。老伯为了防止淋伤乐器,匆匆地和大叔道了别,大叔目送了他一会,亭子周围的人们也几乎都离开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大叔这时居然扭过目光,对我说起话来。

“小伙子,你从外地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

“没有别的地方去的话,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我茫然地望着他,而他脸上的温和似乎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谢谢您。”我站起身来去推自行车。

他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迈开了步子,我推着车很快跟上了他。他开始细细问起我的详情,像一位经历丰富的前辈一样,他慢慢地撬开了我的话匣子。我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一种疑虑,我曾经见识过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热情,然而她只是为了向我推销商品,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她所有的热情只是为了让我为她塞到我手里的一堆“赠品”付钱。现在我看着这位大叔脸上那种温和而热心的微笑,不禁暗暗感到恐惧,我意想到种种不幸的可能,但是他坦诚而关切的声音不断消抹着我心头的胡思乱想,加上我实在无法鼓起勇气在答应了他的邀请后又毫无理由地拒绝他,于是我把我的一切全盘托出。我告诉他我从哪里来,告诉他我已经骑着车流浪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并且不由自主地向他抱怨我所经历地疲惫和困惑,好像我的内心正渴望着向别人倾诉。

大叔平静地听完我告知他的一切,没有试图安慰我。我们走在能够遮蔽雨水的街边商铺的遮阳帘下,雨声滴滴答答,他也向我讲述了他的平淡生活,他的职工生涯已经面临退休,他在小镇街边有一栋三层小楼,像所有已经准备好享受晚年生活的已过壮年的人那样,他心态平和,无欲无求。只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儿还让他不很省心,她最近才终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决定过安稳的生活。他把过往总结得过分地简单,仿佛他从来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样。

“这个年纪了,她还没谈过对象,真有些头疼……哦,我们到了。”我们拐过了几条路,身上都淋了些雨,大叔终于在一栋小楼前停下了脚步。我跟着大叔走进屋内,总算松了口气,毕竟他总算没有骗我,他家的小楼确实是街边一排小楼中的一栋装修多少有些陈旧的三层小楼。

我跟在大叔身后走进屋中,进了门,他让我到楼上的浴室里洗个澡,他自己也要换身衣服。我很欣然地同意了,毕竟我也不希望身上带着什么异味地呆在陌生人的家里。

我很舒服地洗了个澡,整换好衣服,从浴室里出来,却忽然听到一阵很悠扬的钢琴声,我循着琴声走去,在二楼的客厅里,靠近阳台的地方摆着一台漆黑的钢琴,一个纤细挺直的穿着便服的少女的背影正坐落在钢琴椅上,大叔在她身后默默地站着,我走到大叔的旁边,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便笑了笑,对我说:“你先坐,我到楼下看看饭做好了没,一会儿我上来叫你们。”说罢,就转身往楼下去了。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木制沙发,玻璃茶几,电视,空调,墙边养着金鱼的鱼缸,还有几盆盆栽放在阳台的地上。我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有些犹豫地走到钢琴旁边坐下,默默地注视着那个亭亭玉立的,正弹奏着钢琴的少女。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钢琴上,黑色长发如瀑般垂到背后,低垂着眼帘,纤长的手指在钢琴上如屋外的雨滴一般在跳动,她身体挺得笔直,随音律的波伏不时微微向后仰,有时,她也向琴键上俯身而去,仿佛在感受指尖跳动的音符,黑色的长发也随着身体的运动柔美地飘摇。我享受悦耳的琴音,也享受着女孩年轻与专注的美丽。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五官柔和,眉形和大叔一样,两眉的间隙略有些短,显出某种倔强和坚毅,她的两眼中尽是专注,却隐隐有一种没有生气的忧伤。欣赏着这一切使我感到愉悦,仿佛在欣赏旅途中的某种景物,我没有尝试去揣测其中的内涵,但是我感到她和我具有某些相似之处,她的眼睛好像我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眼睛,被某种阴郁遮盖,却依旧闪着微光,但她眼中的微光,好像更显暗淡。

一曲终了,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眼中毫无惊讶,好像我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我爸说,你正在流浪?”

我点点头。

“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了想,说道,“我也一直待在家里,总感觉到很困惑,过得惶恐,却说不出所以然,我想要寻找答案。”

“答案。”她流露出某种冷冷的嘲弄的笑意,“哪里有什么所谓的答案,在这个时代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吗?好像生手的文学作品,玩弄某些自以为有深意的名词。”

“但那确实是我的困惑,只要我没有对自己说谎就够了。”

我注意到,她的眼中忽然有了激动的光芒。

“难道流浪不就是对自己生活的逃避吗?难道去追逐连自己也不知道问题是什么的答案,不就是宽慰自己的谎言吗?”

我已经插不上话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好像宣泄的嘶吼一样。

“我也离开过家,到各个地方去求学,艺术学院,艺术是什么呢?艺术和才艺是两回事。生活和文学也是两回事。所有向往的,渴望得到的,都不是力所能及的。”她愤愤地握紧了拳头,“不是办不到,而是做不到那种程度,没有决心。”

“谁没有困惑呢?到头来,还是要面对现实。”她说,好像对继续说下去已经失去了兴趣,头枕在左手上,右手重复地按着钢琴上的一个音。

我问她:“难道能带着困惑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会习惯的,”她说,然而没有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是这样,只要沉浸在生活繁复的令人疲惫的循环中,就会习惯了,只有不背负着生活的责任的人才感到困惑。”

“那么你知道你困惑的问题吗?”

她抬起头来,把手指向下方,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钢琴下,就在我的脚边,安静地躺着一把小提琴。

她说:“演奏《克莱采奏鸣曲》,我应该站在钢琴边拉小提琴,而坐在钢琴上为我伴奏的另有其人。”说完,她站起身来,拿起钢琴上放着的一打稿纸,离开客厅,走进一个房间里,大概是她的卧室。我瞟了那叠纸一眼,上面不是乐谱,是密密麻麻的手写的文字。

我思考着她的话,我不懂得音乐,虽然它带给我愉悦。我也不懂得她究竟困惑于一个什么样的问题,是关于艺术还是爱情,是关于成为主角,还是成为主角之一。

窗外依旧下着雨。

我注意到,钢琴上还放着一个相框,里头的黑白照片有一种陈旧气息,照片上大概是一对夫妇,看起来不太年轻,然而里头的男人并不是大叔,我好奇地将相框翻过来,相框背后也是透明的,很明显能看见照片后面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我怀着不礼貌的好奇心,把它取了出来,是一张旧信纸,字已经有些模糊了,我失礼地阅读了起来。信上写着:

致母亲:

    妈妈,儿子不孝。您告知父亲病重的信已收悉,儿不孝,到南洋打拼多年,一事无成,始终不敢回家,父亲病重,竟不能在床前。儿子所有积蓄,已随信寄回,多年来劳您操心挂念。孩儿不孝。待儿子凑齐路费,即日便回家。

我读罢,忽然领悟了大叔为何对我隐瞒着他的年轻时光,也忽然想起了,在公园亭子里,沉浸在二胡声中的大叔眼中的遗憾。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大叔已经站在我身旁,我有些慌乱地叠好手中的信纸,大叔叹了口气,但也没说些什么,只是说,下楼来吃饭吧。

饭桌上,大叔的话不多,只是偶尔问他女儿关于她的工作的事情。阿姨很健谈,她说话没有逻辑,毫无根据,前后矛盾,却善解人意。她一会说,年轻人应该多到外头闯荡闯荡,多见见世面是好事;过一会儿说,年轻人还是留在家里好,父母没那么多挂念。她说,现在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让人操心,没吃过苦,以前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对女儿说,你这么大了还没谈过恋爱,可怎么办?仿佛没有把我当作外人,姑娘转过头,朝着我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说:“大人们总以为他们知道我们的一切。”阿姨说,已经给我准备了房间,我可以在这里留宿上一些日子,她竭力邀请我多住上几天,我不置可否。我承认,在这饭桌上,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气息,这里始终自然地留给我一个位置,即使我一言不发,也丝毫不会影响这种和谐的氛围。当然,我也只是一个做客的陌生人,自始至终,我和这个三口之家保持着距离。

晚饭后,阿姨和大叔的女儿在收拾碗筷。大叔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一边,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孩子,听叔的话,尽早回家去吧。只要努力生活,就没有什么好困惑的。听叔的话,叔是过来人。”

我望向窗外,天色很暗,阵雨已经停了,天空中只有几颗稀疏的星辰,从窗户的角度看不见月亮,但路灯映照的街道还很明亮,柔和的微风从窗口涌进屋中。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回答,我理解大叔的情意,理解他的用心。假如我是他的儿子,我是不是也会像他的女儿,那个眼中怀着忧伤的女孩那样,试图习惯心中的迷茫?大叔知道,每个离乡流浪的少年都有可能留下无法挽回的遗憾,生命如此短暂,如此之轻,以至于我想起卡夫卡那我无法理解的《邻村》中祖父的话:“这寻常的、幸福地流逝的生命的时间,对这样一次骑行来说已经远远不够。”

我对大叔说:“雨已经停了,我应该走了。”我的语气如此之坚决,好像我真的有什么紧迫万分,不得不立即去做的事情一样,大叔可以挽留我住下,但我只会用更加坚定的态度告别他,让他了解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我们可以从了解别人的经历和他们所作出的选择从而理解他们,但是我们无法越过我们彼此的差异,去凌驾与支配他人,这也许就是距离。

我在门前向大叔道了谢:“感谢您的款待,我会考虑您的建议的。”然后抬起头,对那个站在阳台上望着我的身影报以微笑。在那个雨过天晴的夜晚,我推着自行车走在潮湿的街道上,爽朗的微风涤荡着夜行人,我的思绪如同这夜一样清明。我想,我和大叔不一样,他怀着梦想去闯荡,而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流浪。他不享受闯荡的过程,我却竭尽所能地欣赏和品味旅途中的所见。他的年轻时代,要为生计发愁,要和贫困的出身和纷杂的社会搏斗,他想要出人头地;而我呢,我也要为生计发愁,却想的是如何接过父母的活计或是去讨社会中可能存在的饭碗,我想要什么呢?我想要答案。大叔可以说,他的答案是为父母,为儿女,但是我们身为儿女,我们为了什么呢?假如没有我们,我们的父母已经可以过得很好的话。假如将来我们的儿女依旧感到迷茫呢?我们可以用一个答案去重复一代又一代的人生吗?这种传承可以持续多久,可以直达永恒吗?

那天夜里,我望着夜空中明朗的月亮,不断地有稀薄的流云从它前方飘过,变得透明。我没有想明白,究竟应该像身边的许多人那样,重复地延续地生活下去,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圈子里存在,还是应该去幻想、去找寻自己的存在?我应该忠诚与生活给予我的温存,去承担起我对生活的责任,在生活的疲惫中寻觅幸福。还是应该忠实于我内心的渴望,去找寻答案呢?大叔有没有错?那个女孩有没有错?还是说,只是我一个人持有这样消极的困惑,是我错了吗?

我想到那个女孩眼神中的无生命力的忧伤。就着亭子旁边路灯的幽暗光芒,我从背包里取出那串贝壳项链,仔细地端详,用来串联它的青草秸秆的绿色渐渐褪去,黄绿斑驳,而白色贝壳苍白如故。我想象那个女孩的生活,她靠沉浸于稳定的工作,靠家庭的温馨,就可以永远消解盘踞在她内心的迷惑吗?生活的虚无,可以靠习惯生活本身来填充吗?像大叔这样已经走过五十年光阴的人生,内心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迷惑,而只有对父母的遗憾和对子女的担忧吗?生活本身就可以给我们答案,只要努力去生活,就不会一无所获。我相信确实如此,可是靠什么去给我努力生活的动力呢?责任,道德,还有感情?我仍然无法理解,假如努力生活就可以得到回报,那么生活本身就不只局限于社会生活,流浪生活也可以给予我吗?

有什么东西正在阻碍我接纳生活,阻碍我为生活而努力,这正是我的迷惑,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可以简单地把它归结为我自身的无能和懒惰吗?我依旧无法理解,我的迷惑,是源于我的生活方式不正确,还是源于我对生活的无观念,或者说生活观念的不正确。在这个气候舒适的夜晚,我似乎有所领悟,我需要努力地改变我的全部生活方式,或是改变我对生活观念和生活态度,只要我尝试去这么做,我就有可能能向我所追寻的答案更近一步。如果说我从过去到现在都只是把自己囚禁在我的小圈子里,现在也靠通讯设备来营造宽慰我内心孤独的假象的话,我的改变就是关掉我的手机,应该离开城镇,到乡野去。这种想法给予了我方向,我的内心感到一种惬意,枕着背包,在凉爽的微风中,我第一次在公园的长椅上没有感到任何侵扰,安稳地睡着了。

在城里筹备了几天,我备好了干粮,一个睡袋,出于我童年的爱好,我还准备了一支折叠鱼竿,我特别喜欢鱼在水底无用的挣扎的那股力量,况且我还寄希望于用垂钓来节省我的支出。不过我其实没有给予我自己太多的期望,我期待自己能在野外露营一夜,或是在乡间留宿一晚,只要我能看到一些新生活方式带给我的转机,而不是活在过去生活的荫蔽里,已经给我以非常的安慰了。我虽然离开家已经一个月,但就像我所感觉到的那样,我如今的生活和我过去的生活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我离开城镇,走过田野,沿着蜿蜒不知通向何方的乡间泥路,我拐进一片广阔的山林中,然而往后我所体验到的,着实出乎了我的期待。

我推着自行车走进山林中,在陡峭的山地上行走,在山间林木和灌丛间穿梭,我想寻找水源,一条山间的小溪或是河流。我尽量往山林的深处闯,山中重复的景象让我感到有一些迷茫,无论我走了多久,我始终看见棕色或灰色树干,绿色的藤蔓或灌丛,它们常常把我前进的方向拦住,几次调转方向以后,我已经不太确定我的方向了。我抬头望向上空,那上面永远是破碎的天空和参差的树木枝梢,还有勉强能看清的太阳闪耀的光斑,这种情景实在很容易让人感到迷路的恐惧,尤其是推着自行车还背着沉重背包加重了我的疲惫的时候,我的自行车虽然可以泥路和山路上勉强行动,但在这种环境下确实毫无用处。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我却忽然听到水声,在确认了不是我的幻觉之后,我循声觅去,果然水声变得更加响亮,并且我也看到了森林的出路处的光明,还看见了一条没有铺盖落叶和藤蔓的林间小路,我听到了很清丽的流水声,甚至,我还隐隐听见一两声灵动的嬉笑。

我冲出树林,果然看见一条山间河流在岩壁间簌簌地冲刷而下,在树林中蜿蜒消失,流水清冽而湍急。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正有两个女孩在此垂钓,她们还用石块搭成一个简陋的烤架,用树林里现成的木柴烤着她们俩钓上的小鱼,其中一个女孩穿着无袖白纱裙,身子很娇小,肤色雪白,四肢纤细修长,裸露着膝盖和小腿,小脚上踩着一双半透明的凉鞋,她的大眼睛中尽是光芒和纯洁的笑意,除了眼睛之外其余的五官都很小巧,脸颊因为兴奋而显出红晕,黑色长发柔软自然地垂落,在阳光下闪烁着亮泽。她漂亮得让人感到惊奇,不仅因为她的装束她的相貌和整个体态都灵艳惊人,还因为她眼睛和笑意中蕴涵的那种天真和纯洁,她简直像奇幻电影中的精灵一样唯美。站在她身旁的那个女孩却和她截然不同,她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和一件很短的牛仔裤,那粉色衣服上有些发黄,还沾着些尘土,让人很自然的想到那种农村女孩的常见装束,她浑身皮肤是一种发亮的晒黑的小麦色,看起来很健康,头发简单地束成马尾,五官都挺大的,高高的额头显得她出奇的勇敢,她的眼睛十分大胆而闪亮,身材很结实饱满,手臂和大腿都饱满而细长,隐隐现出肌肉的轮廓,她也很漂亮,洋溢着一种野性的美丽,赤着双脚,粉色旧塑料拖鞋其中一只翻转过来丢在一旁,她的衣着让她稍稍显得不那么出奇。她们俩看起来年纪比我要小上一些,不过刚刚成年的样子,显得有些稚嫩

她们俩很惊讶地看着我,似乎两个人刚刚都跪在地上端详着她们的烤鱼,因为她们手心上和膝盖上都粘着许多尘土。我同样惊奇的看着她们,不仅因为她们两人突然出现,而且因为她们惊人的美丽,我几乎产生了一种心惊感,心跳得很快,这奇遇让我有些发懵,我望着她们,尤其注视着那个稍稍躲在粉色衣服姑娘身后的仙灵似的女孩。这种注视没有持续很久,我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把自行车倚在旁边的树下躺好,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应当询问她们些什么。

那个粉色衣服的女孩确很大胆,她打量了我一番,就笑嘻嘻的用乡音问我:“哥儿,你从城里来么?怎么从这林子里窜出来?”

我勉强听得懂她的乡音,却不会说,只能用普通话回答她:“嗯,我就是四处闯闯,没想到这里还有人。”

“怎么没有,”她强忍住快活的笑意,听我说的是普通话,也挺流利的普通话回答我“我们就住在上头村子里,村子里还通电了呢。”

“烈儿姐,你快看!”那个穿白纱裙的女孩忽然发现了什么,扯着粉色衣服的女孩的衣服叫了起来,声音好像微风中的铃铛。

名字叫烈儿的女孩回过头去,我的视线随着她们的目光一同移动,只看见有两根竹制鱼竿固定在岩石上,一根正不住地剧烈晃动。烈儿连忙冲过去,两手握住鱼竿,向上猛地用力一提,一条比手掌还大的鱼儿立即跃出水面,四下溅起晶莹的水花。烈儿握住向下弯曲的颤动着的鱼竿,那条鱼就悬吊在半空中旋转扑腾。

“好大!”穿着白纱裙的女孩惊奇地喊道,同时掩饰不住地轻笑起来。

“灵儿,快把桶拿来。”名叫烈儿的姑娘喊道。

“哎!”穿着白纱裙的灵儿应了一声,边跑边笑地到后头拎来一个深红色塑胶桶,在小河中打上了小半桶水,放在地上,烈儿就把那从鱼钩上解下的鱼,噗通一声扔到桶里。

“这条带回去给婆婆。”烈儿说。

她们俩彼此之间一直用乡音交流,这时候才想起我来,烈儿回过头,对我说:“哥儿,要不要到我们村里去坐坐?”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便笑着说:“那你跟上我们吧。”

说罢她就从旁边地芭蕉树上折下一片叶子,在小河中洗了洗,就用来裹住她们烤好的小鱼,递到灵儿手里。两人收好了鱼竿,手里都各自拿着一根鱼竿,一个提着桶,另一个拿着鱼,在山间小河边的岩壁上一步一跳地向上走去,我跟在她们俩身后,费劲地把我的山地自行车抬上一块又一块岩石,灵儿不时好奇地回过头来,和我的目光对上,烈儿就看着她笑。终于我们离开了山间岩石,走上一条相对平坦的山林小路。这时,烈儿回过头来对我说:“哥儿,能不能让我们骑骑你的车儿?灵儿觉得你这车真稀奇。”

我的自行车是带后座的山地自行车,车身上黄绿条纹相间,配色很漂亮,我笑了笑,很荣幸地点了点头。她们俩放下手里的东西,我也把背包放到一旁。

“哥儿,你扶着点,我不太会骑。”烈儿笑着喊道。

烈儿坐在前座,掌着车柄,灵儿坐在后座,我扶着车后座,卖力地推着车子,沿着山间的小路推着她们俩快速地向下冲去,又推着她俩向上,不断重复。我们笑着,叫喊着玩了有一阵,终于她们俩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领着我到她们村子去。这种玩闹,使我一瞬间想起童年,那种无忧无虑、漫无目的的玩闹生活。

我推着车子跟在她俩身后走进村子,村里人看到我也不惊奇,只笑笑问一句:“小哥儿,到我们这来呀。”我也只是回以微笑。

村子连通好几条山路,四通八达,村里大多是砖砌的低矮瓦房,几间瓦房圈住一块院子就是一户。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用篱墙围住一面,篱笆中间开一扇院门,其余三面则是相连的瓦房。两个女孩把我领到的这一户却有些不同,这一家是四面瓦房围住一片小院,作为正门的大瓦房也向后通向院子,里头三面是单向院子开门的小瓦房。灵儿烈儿领着我在敞开的大门前停住。敞开的大门里头是一个很大的神龛作内墙,左边留一个空隙往里头走人,神龛前面放着一张四方桌子,摆着四张方凳,陈设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讲究。

烈儿朝门里头喊了一声:“婆婆,我们领着城里来的哥儿来做客了。”

不一会,就有一位拄着拐杖,面容和善的老婆婆从左边空隙里探出头来,然后慢悠悠地走出来,乡音浓重地喊了一声:“知道嘞,进来坐吧。”

她们俩提着东西走进里屋,我在门前停下自行车,也跟着走进里头。两个女孩在院子里,蹲坐在水桶边,把手伸进桶里逗鱼,我听见她们小声说:“拿它炖鱼汤吧。”

神龛背后还有一个小厅,婆婆在小厅里紧贴神龛背后的一张躺椅上睡着,把我喊住在她旁边坐下。她望着我的眼睛,问我:“哥儿,你怎么从城里到我们这来。”

我怕婆婆听不明白,就竭力模仿着乡音回答她:“我在城里过得不顺心,就想到山里走走。”

她好像挺不容易才听明白我的意思,然后又问:“山里有亲戚?”

“没得。”

“那住哪里?”

“我本来打算睡在外头,我有个睡袋。”

“山里头蛇虫多,怎么敢睡在野外。哥儿,你就在这里住吧,到我那屋里睡,两个娃娃在一个屋里睡的,我年纪大了,就习惯在这椅子上躺着睡,不回那屋里睡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连忙拒绝。

“这有什么,”婆婆忽然拉住我的手,目光中满是慈祥:“我听村子里到城里的哥儿说,城里人过不舒坦,他给干活的大老板整夜睡不着觉,还有个老板的儿子,趁家里没人还割过腕子。”

我摇摇头说:“不至于。”

“就住下吧,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

婆婆盛情难却,而且我对这村子也感到相当好奇和喜欢,尤其对婆婆家里这两个女孩。终于我还是在村子里住下了。

在村子住了几天,我就知道了不少事情。婆婆是村子里的神婆,也是远近村子里最后的神婆,每天都有人来她这里问事,好像非常灵验。很多人都受她的恩惠,感激她的恩情,村里村外的人都很敬重她,常常有人提着东西上门来,也不问事,就是和她寒暄上几句。按婆婆的说法是,除了不给人看病,其它古古怪怪的事情,大伙都乐意信她。

我也有幸见识到她身上的神奇,村子里一群孩子一同玩耍的时候,突然一个孩子无缘无故的晕倒了,被送到她这里,她取了一碗公鸡血,在孩子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地喊些什么,那孩子就忽然清醒了过来,并且立即生龙活虎地跑开了。偶然来这里向婆婆问事的乡民,还没有介绍家里的事情,婆婆就说得头头是道,并且从来问事的人的反应看来,就好像毫无偏差一样。看着一个个千恩万谢走开的人们,我也不禁好奇起来,这位平平无奇的老婆婆身上真的有这样神奇的力量吗?

有一次,我又坐在旁边看她给人解惑,不知不觉间望向她身后的神龛,好奇地凝视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神像和灵牌,我竟然陷入了遐想,我暗自发问,如果这里真的有所谓的“神”存在,那么神能够给我我所寻觅的答案吗?

送走了客人的婆婆把我从失神的状态中唤了回来,用一种老年人的嘲弄的笑意问我:“哥儿,你也信这个吗?”我扭过头,疑惑地问婆婆:“您难道不信吗?”

“信呐,怎么不行,我信了一辈子了,自己不信,又怎么给别人说事呢?”她看看我说,“但是年轻的都慢慢不信了,不信了好,不信了也是一样过的好。”

“现在村子里还有很多人信这个事,我也就干这个行当,将来没人信了,这些东西也就没了。有人信,也就还有人守着。”

“自己信的别人不信不奇怪吗?”

“有啥奇怪,”婆婆说,“自己看得见的别人就也看得见么?你知道的事,有多少别人不知道嘞。总还有人信,等到没人信的时候,我也早就死嘞。”

“再说,自己信了一辈子的事,哪怕别人不信,你也不能不信。”阿婆朝着神龛恭谨的作着揖,“不信了,可能就没法活嘞。自己信是是最主要的,哪管别人信不信,也不该要求别人。”

阿婆不再说了,留我若有所思。我想,阿婆大概是心中有所信,那双苍老的眼睛才如此明亮通透。她望着屋前的空地,灵儿和烈儿正在空地上轮流骑我的自行车,她们俩学得很快,不过两三天,已经可以自己磕磕绊绊地骑了。

“两个娃娃要是能进城里该多好,读完乡里的初中就不再读了。”婆婆眼中流露出令我动容的慈爱:“你看灵儿的裙子,多好看,是到城里干活的哥儿带回来的,烈儿也有,只是她总不兴穿。”

我望向灵儿,她依旧穿着漂亮白纱裙,天真地跟在骑着车的烈儿身后跑,天真而又纯净。我忽然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困惑:“她俩的爹娘?”

婆婆没有把目光从她们俩身上移开,只是脸上的皱纹似乎转瞬间变得更多也更深了,那双苍老却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由于回忆而晃动的泪光。

“两个娃娃不是一双爹娘呵,灵儿名叫关灵,关家是从别的村搬来的,灵儿还没出世的时候灵儿爹去城里干活,出了事,只赔了一笔钱回来。灵儿娘身子弱,生下灵儿没几年也去了。老关家在村里没亲戚,可夫妻俩人都好,积了德,灵儿从小就随她娘一样白嫩嫩,生的好有灵气。村里人都宠她,托到我这里养,是吃百家饭大的。烈儿还没取个正经名字,是我那伢子留下的孤女,从小就野,在山里上蹿下跳,学什么都快,能干又懂事,晒得漂漂亮亮。两个娃娃从小一起长大,都很健康呐,是神赐福。可是又多可怜嘞。”

“一晃眼娃娃都这么大了,有这么一对娃娃,是神赐福嘞。哪个哥儿不喜欢这两个丫儿?”婆婆的眼中上流露出欣慰和某种忧伤,她伸出干瘦的手揉了揉眼睛,抹下一串浅浅的泪。

我望着两个女孩,觉得她们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我依旧在村里住着,有时也陪两个女孩和村里的年轻人在山林转转,也干些活。我做得挺投入,老家也在农村里,原始的劳作对我而言好像具有某种根植于灵魂的乡愁,我的存在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困扰,似乎也不可能造成困扰。

我结识了村子里的许多青年和姑娘,这其中有一个青年,两个女孩都叫他小阳哥,其他人则喊他阳子,我跟着灵儿和烈儿喊他小阳哥,他很高兴地应我,没有什么芥蒂。他人很开朗,干活麻利,总显得很有责任心。人长得相当高大而削瘦,皮肤出乎意料的挺白,上身和四肢的肌肉因为长期经受劳动的历练而拥有好看的流动的曲线,非常结实。他脸庞的轮廓尖锐而清晰,浓眉大眼,鼻梁高高的,嘴巴却小而伶俐,眼睛很亮,按姑娘们的说法,小阳哥长得很俊。他确实是村里最出色的小伙,不仅勤劳肯干,诚实可靠,而且脑子转得很快,他也是村子里难得的好猎手,如今人们已经渐渐失去了这门山里的手艺了。小阳哥和灵儿、烈儿的关系格外的好,从小他就领着她俩在山里转,现在还常带她俩去打猎、摘野果或捕鱼。他很受婆婆的喜爱,也很尊敬婆婆,三天两头拎着东西到婆婆家,他好像本身就是婆婆家的一员,每次从婆婆家离开前,他总要对婆婆说:“劳您帮我敬山神。”我也很喜欢他,有幸和他一起去打猎,他一路上不断地回过头来照顾我,重复地说着:“路陡得很,要当心。”

这天,傍晚时分,天气很好,婆婆家的院子一半浸淫在夕阳的金光中,一半遮蔽在瓦屋的阴影里。小阳哥走进婆婆家的时候,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他左手提着一个竹制的陷阱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吭哧吭哧嚎叫着的小山猪,右手揪住一只用绳子系住翅膀和脚的漂亮的野山鸡。他朗声对婆婆喊了一声,“阿婆,我今晚在您这吃一顿。”婆婆笑吟吟地点点头,两个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凑到小阳哥身前,弯下腰端详他的猎物。他把猎物交给了她们俩。

烈儿笑着问他:“小阳哥,怎么今天去打猎不叫上我呀。”

“明儿带你去!”他爽朗地笑着回答。

随后他拎了张板凳和我一起坐在院子的角落,端详着两个女孩忙忙碌碌。两个女孩子在夕阳的金光中料理晚饭的食材,灵儿正准备处理那只野山鸡,但在割它的咽喉放血之前,她把在山里编的那个漂亮的花环拿来,很虔诚地套在那只美丽的生灵身上。而烈儿则把那只小山猪在板子上捆得结结实实的,骑在那只小猪背上,兴奋地舔着唇尖,准备用刀去割它的脖子。

我望着那副景象,第一次在两个女孩身上彻底地感受到那种原始,野性,灵动,神秘的美,我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原始的崇拜。

我转过头来悄悄地对小阳哥说:“她俩真好看。”

“那当然,”小阳哥扬起一个露出雪白牙齿的灿烂笑容,“我到时候要娶她的,再等我多去城里干上一两年活,攒下钱。”

“要娶哪一个呢?”

“哪个乐意嫁给我就娶哪个。”

“要是都乐意呢?”我打趣道。

“那就一起娶了!”

我俩哈哈笑了起来。

第二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本来这样的日子充满期望,但这天对村子里的人们来说却成为充满阴郁的一天,也成为我永久的记忆。这天早上小阳哥很早就来领着烈儿出去了。灵儿和我待在村口的树荫下,她不断的闯进阳光下的草地,去采漂亮的野花还有青草藤蔓,然后把它们带回树荫下,用心地编成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花环。我把其中一个戴在她的头上,她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她穿着白纱裙,赤着脚,在草地上,白璧般的皮肤,神赐的灵动的毫无瑕疵的脸旁,粉红色的唇,纯洁的漆黑而又明亮的眼,天真的笑容,自然优雅而又灵活的身姿。我忍不住拿出手机给她照了许多张相片,然后,我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串贝壳项链,满怀感念地端详着,结成项链的植物已经失去了全部生命的颜色,变得脆弱不堪了。我不禁想象,编成这个项链的女孩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什么样的情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编成这样一串项链的呢?灵儿好奇的从我手中拿过这串项链,惋惜地端详着,“快要断掉了”她扭头惊奇地望着我,“哥儿,是谁送给你的吗?”“嗯。”我怀着某种幸福的喜悦点了点头。

灵儿莞尔一笑,把那串贝壳项链很小心的解开,认真地数着每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贝壳,把它们都小心地摆到一起。她好几次冲进草地上的花丛中,还闯进林子里。我猜测,她大概想用最好的手艺,最棒的材料,最多的心思,最美的花朵,来重新编织这串项链,她确实这样做了,因为我看见她眼中很罕见地褪去天真的调皮,而是贯注虔诚而专注的视线在她的指尖。最后,她把一串重新焕发生机的,点缀着花朵的,用结实的草藤串联的贝壳项链交还到了我的手上,她留下了一枚贝壳,笑着说留作纪念。我给贝壳项链拍了张很漂亮的特写,那张照片达到了手机摄像头所能企及的最无与伦比的效果,我又把它戴到灵儿的头上,手腕上,拍了许多照片。最后,我又把贝壳项链戴在我自己的手腕上,教灵儿用手机也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晴朗的天空,灼热的阳光,树荫下凉爽的微风,山村美好的自然风光,天真纯洁的美丽少女,这一切如果能永恒不变地维持下去,就成为幸福的天国的画像。然而,刹那间青空中好像闪烁出一道巨大的、凶悍的、恐怖的、出乎预料的霹雳。刹那之间,流云的洁白,天空的湛蓝,远山的淡蓝,植被的碧绿,野花的缤纷,一切幸福美好的颜色,都被一种墨水的、夜晚的、可怕的、深邃的黑色所侵蚀、覆盖。我和灵儿看见烈儿粉色的身影,背上背着一团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从挺遥远的金黄色的山路仓促地向我们也向村子奔来,以至于我们和整个村子都毫无防备。我隐隐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冲过去迎接烈儿,她在我们跟前停下,喉咙里不住地发出一种精疲力竭的喘息。她的眼眶发红,蓄满泪水,麦黑色的两颊上两道明显的泪痕,我看到她眼神中那股慌乱和撕心裂肺的悲伤,但我又看见了她眼底隐隐的冷静和坚定。我们看清她背上的东西,那是紧闭双眼,神色安详,嘴唇苍白,浑身湿漉漉的小阳哥,他的背上有一片狰狞可怖的因为流尽血液且浸泡水中而发白的伤口。一种面临突发状况而激发出的坚定的力量占据了我的全身,我做出一个接力背负的姿势,从精疲力竭的烈儿背上接过小阳哥的身体,我感受到近乎冰冷的温度,我知道有某个东西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的眼睛不自觉地霎时间留下无声的泪水,而一旁的灵儿也早已泪如雨下,泪光中的眼睛里尽是惋惜、惊慌和悲伤。我们一同向村子里奔去,停驻在婆婆家门前,村里的人都围了过来,两个女孩冲进屋去找婆婆,我依旧听见了小阳哥亲人的哭喊声,他们冲到人群的最前面,心碎地抚摸我背上的小阳哥的尸体。尸体身上冰冷的水淋湿了我的身体,而我只感觉到身体中由于某种庄严和恐惧而催生的如火般的炙热。

小阳哥和烈儿去打猎的当天上午,小阳哥从山崖不慎跌落,坠进山涧河流中,烈儿逐流而下,好不容易才救回他的身体,可惜他的魂灵却已经被山神领去了,烈儿把他的身体背回村子,于是才有了我们在村头所见的那一幕。

小阳哥的葬礼当天就举行了,我是那场葬礼的见证者之一,而婆婆、灵儿、烈儿,她们都是这场葬礼的祭司。村民簇拥在祭坛边上,我站在最外边,却还是能看清祭坛上的一切。婆婆站在祭坛上,强行用衰弱的两条细腿艰难地支撑着她沉重衰朽的苍老的身子,她褶皱的脸上怀着庄严和怜悯,目光中却是一种久经沧桑的平静,眼中含着悲伤的泪光。她诵着,几乎是吟唱着独特而神秘的颂词,我不再听得懂她颤抖的口中发出的如乐曲般的语言,好像对神的赞颂,又好像对神的怨责,时而低沉而又哀怨,时而尖锐而又高昂,我一点也听不懂那些糅合成一串的音符,只感觉天空中好像晴空万里,风淡云清;又好像盘踞着乌云,电闪雷鸣,人们蠢蠢欲动的哭声和喊声好似骤雨。小阳哥的尸体舒展地躺卧在铺满花和青草的石板上,横陈在祭坛上,他的双眼和谐地闭合着,面孔依旧那么俊秀硬朗,如果不是面色苍白如纸,脸上没有一丝生机,我都怀疑他只是含笑睡着了。两个女孩一前一后站在她身旁,烈儿处在石板靠近人群的前侧,她穿着我未曾见过的庄重的黑衫裙,半坐在石板上,俯下身子,给小阳哥身上刚换上的深色的洒满鲜艳的野花的新衣一个一个把纽扣系上,她的神情如此专注,用眼凝望着他沉默的脸,用手去抚摸他隆起的胸膛。灵儿处在和人群隔着石板的后侧,她站在石板后,不断地往死者的身上播撒野花,她给死者头上带上绚烂的花冠,在死者的四肢系上青绿色的草环,她庄严地望着死者,或是望向天空,轻轻地唱着神秘的歌谣。怀着对死者的尊敬,我本不应该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但是我这情景实在让我感到有某种相似。我猛地想起,昨天傍晚两个女孩处理两只猎物的景象,假如在她们的神情中消弭去此刻那巨大的源于情感的悲伤,我好像就看到了,她们对于生命,对于死亡的那种原始的崇拜和景仰,以及最平静地接纳。在葬礼的最后,我看到了最使我感到惊讶的一幕,我看见带着花冠,穿着白色纱裙的灵儿,弯下腰来,伸长她纤细美丽的脖颈,用她粉润的嘴唇,久久地,吻上小阳哥苍白的死人的嘴唇。她闭上睫毛修长的双眼,显得如此深情。所有的观者都对此毫无芥蒂,仿佛早就习以为常。尽管我也想竭力表现得和旁人一样,但是我做不到,我感到突然产生的惊恐导致的冰冷的寒意爬上了我的脊梁,我第一时间感到一种恶心和厌恶感,甚至感到恐怖,这一景象,这梦境般的图画,生的精灵在亲吻死的残骸,冲击着我的迷乱的心灵,冲击着我对美、生命、神明、意义的一切肤浅的理解,我感到,这个祭坛,这整个村子的居民一下子和我拉开了遥远的距离,我就在遥远的地方观望着他们,我永远不可能进入他们的生活,不可能和他们对生活持有同样的观念!我几乎想要移开我的视线,但是这种氛围感召了我,我和所有人一起,平静地看到了最后,直到一切结束。

隔天,我就辞别了这个村子,因为那场葬礼使我感到了和村子里的人们的距离,无论我多么羡艳村子里的人们,多么欣赏那两个女孩的美丽,我仍然在她们身上感到了无法逾越的距离,这在当时使我感到不安和惶恐,加之我不知道如何适应那种滞留在空气中的感伤。我匆匆地和她们道了别,并把我的自行车留在村子里作为感谢,我走得果断而坚决,等到我离开了之后,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对我的匆匆逃离感到遗憾。我恍然理解了我同村子里的人们的距离,因为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有某种注定无法逾越的距离,我和大叔,我和村子里的人们,我和路边的路人,我和我的亲人、友人,我们注定有差异,我们注定是人和人,无论靠得多么近,彼此多么相似,也无法跨越。这种差异使人们成为人,引导人们去交流,去努力地彼此理解,而不是阻挡人与人的交互,人与人之间渴望着忠诚地交互,而不是谨慎地逃避,我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我已从交流中得到了许多。这也许就是在我离开房间,投身于广阔的天地,接触未曾触及地人和事之后才能领会到的。

我依然没有回家,因为我依然没有解开悬在胸中的迷惑,但是我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改变。我给家里人打了电话,向他们诉说了许多,告知了他们我的近况,安抚了他们对我的担忧,我感到我已经可以适应独自生活,也没有必要切断和谁的联系。我给友人们一一送去了问候。我给萧筱语,发去了灵儿和烈儿的照片,还有那串重新焕发生机的贝壳项链的照片,那串项链和那些照片,以及关于这一切的记忆将成为我的珍宝,我最珍贵的纪念之一,我们通过信息谈论了好久,我终于感到了我的生活拥有了某种值得分享的价值。在村子里我所感到的热情和亲切,给了我与人交流并依靠人的鼓励,也给了我面对生活中的意外和不幸的勇气。

往后,我的流浪生活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失去了自行车,我停留在一个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在那里竭力通过依靠他人的帮助以获得能自食其力地生活的机会,并攒下足够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并寻觅到新的生活来源的资金,也就是说,不断地停驻,不断地出发。这种生活单单描述好像是某种单调的循环,但是停驻在一个地方,不断地遭遇新的人和事,然后又前往新的地点,让我始终感觉生活中充斥着数不尽的新奇。这种生活度过了将近一年,我始终保持着和最初同样的感觉,以至于我不禁问自己,当初我曾经所排斥的平凡的循环生活,是不是也是每天都截然不同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办法像一台机器那样机械的重复运动,而是单向的前进着,这也是一种答案吗?我适应了这种流浪的孤单生活,乐在其中,不断地有所体会,也许正应了大叔所说的,努力生活终有回报。但是我仍然寻觅着答案,答案的问题是什么,我总是想起婆婆在神龛前说的“信的”,还有村子里的人们那令人向往的明亮的眼睛,我想我大概是在寻觅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信仰,这种信仰可以为我扫除心中的阴霾,这种信仰不要求别人的认同,也不意图去主宰别人的生活。

我感到在旅途中,我的眼睛也渐渐越来越明亮,我变得开朗,我和曾经的朋友以及许多新的友人保持着联系,和家人通话,彼此关心。同别人分享生活和不断地审视自己的生活的感觉使我感到愉悦,我学会了用外在的多元的视角去审视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也许是旅途提供的广阔的空间给予了我的启迪,太久地寓居家中让我感到狭隘逼仄,也太过深究于自我内心的体会。

我常常给萧筱语发去旅途中的照片,我们常常短暂地聊天,兴趣所致也可以彻夜长谈,我告诉她,我总怀有某种特殊的期待,我期待着某种奇迹发生。虽然我仍然在追问心中的困惑,但渐渐地我也在反思,困惑是否就一定是我内心的一种消极的力量,有没有可能正是这种困惑督促着我寻觅生活中的一切价值和获得幸福的契机。我偶尔也会在旅途中思考,要不要什么时候沿着来时的路再回访一次,但这种想法总会被我自己一笑了之,毕竟我的旅途犹在继续,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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